其实这本不是一件令檀韫震惊的事情。
五年前的腊八节, 他和鹤奴在宝慈禅寺因为一张佛箴结缘,他喜欢对方的字,那般筋骨桀骜。
同好结缘是很轻易的一件事, 见字知人比见人识心有时更靠谱。就这样, 他们不约而同地约定了一场笔墨交易,在宝慈禅寺, 在十六日那天。
起初只是互换书法,后来交易多了,鹤奴会给他附赠些别的东西,都是些出门游玩时顺路得的不太贵重的小玩意儿, 从鹤奴用的笔墨来看, 他是个富贵闲人, 这样仅仅是为了让檀韫受之不愧。但每年五月十六日那天,鹤奴送来的礼物总会别样的珍贵,更郑重些。
但此时想来, 交易定在十六日,本身就是鹤奴太狡诈了。
如此, 哪怕他们永远不见面, 不知对方的真实名姓, 鹤奴也能自然而寻常地为他备一份生辰贺礼。
“混账……”檀韫猛地起身将傅濯枝推开,“不跟你说话!”
檀韫虽然出生不好,可他入宫后总是夹在被算计欺负和被纵容疼爱中间,这也导致他对外狠戾无情,对内却是另一副骄矜有时候甚至有些骄横的性子。他生气的时候则像个小孩,不会很冷淡地站在那里, 喜欢动手动脚,拍拍打打, 但力道不重,仿佛耍脾气的小猫小狗,炸毛也不会伤害亲近的人。
“驰兰!”傅濯枝退了一步,又追上去,“你别不跟我说话,我——”
“你是骗子。”檀韫脱了木屐,踩着帘子前的软毛地毯进了内室,厉声道,“你不许进来!”
傅濯枝在帘子前止步,说:“我没有骗你!”
“你骗了你骗了,隐瞒就是欺骗!你明明知道鹤奴,还不止一次听我提过,你有机会向我坦诚,可你一声不吭!你想瞒我多久?”檀韫抓着衣襟,嗓子已经有些沙哑了,他看着帘子后的人,看着那双微红的眼睛,咬牙说,“如果不是我试探你,你要瞒我一辈子吗!你这个大骗子,你不许跟我说话!”
不说话是傻子!
“我不敢!”傅濯枝说,“我怕你生气,怕你误会我在戏耍你——”
“可我更会心疼你——”
“我更怕你心疼我!”傅濯枝几乎是吼出来的。
檀韫怔住了,愣愣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傅濯枝胸口起伏,勉强抑制住烧到喉咙口的邪火,说:“我化名鹤奴与你相识,只是想有个机会和你说说话,给你送些有趣的小玩意儿,给你送生辰礼,如此,哪怕我们永远不见,你永远不知道鹤奴是傅濯枝,永远对傅濯枝没有半分注视,我也可以和你说话!”
“鹤奴”是他们之间的悬丝,傅濯枝紧紧地抓着他,鲜血淋漓,手骨颓烂,也不敢让它碎裂。
“现在,你看见我了,我当然高兴,我每天都像在做梦一样,可是……万一呢?”傅濯枝红着眼看着檀韫,哑声说,“万一以后我不再能得到你的注视,而你已经知道我就是鹤奴,我又该如何鬼祟地去偷这一点相处?现在,你说你心疼我,可你为什么要心疼我,我化身鹤奴是因为我想和你说话,是为了满足我自己的念头,你为什么要因此有所负重?”
“我喜欢你啊……”檀韫不太明白地歪了下头,呐呐道,“我喜欢你,才会心疼你!你只许自己疼我,却不许我疼你,你这样好吗?一点都不好!”
“我只想让你每天都高兴,不想让你觉得你欠了我什么。”
“我欠你什么了?你倾慕我,想要得到我,你对我好是应该的,难不成要对我不好吗!”檀韫侧身,高傲地说,“就像如今我喜欢你,因此下半辈子也理所应当地对你好,否则就是负心薄幸,你可以骂我——”
“我哪敢骂——”
“你不许插嘴!”檀韫跺脚,“你打断我说话了!”
傅濯枝立马闭上嘴,老老实实地杵在帘子外。
檀韫胸口起伏,一时却已经忘了原本要说的话,只能偏头瞪着傅濯枝这个罪魁祸首。
屋子里一时安静极了,走廊的火者一早听到动静就跑了,谁也不敢听他们俩吵架,万一鸳鸯打水仗时不小心抖落出什么有损对方颜面的事情,他们是万万听不得的。
许久,傅濯枝懦弱地说:“驰兰,对不起,我错了。”
“你错哪儿了?”
“我不该瞒着你,不该在你提起鹤奴时保持沉默……虽然我不后悔,但是我惹你生气了,我就罪不容诛,你打我骂我都好,不跟我说话也成,千万别不理我。”
“我为什么要打你?”檀韫气恼极了,跑过去冲出帘子对着傅濯枝一阵拍拍打打,“我为什么要打你?我凭什么打你!哪怕你不是金尊玉贵的世子,也是个堂堂正正的普通人,你没有触犯刑律,也没有做错什么,我为什么要打你?这里是莲台,是我们在皇宫的小家,不是衙门!亦或是说,在你眼中,我是喜欢随手打人的凶神,还是你是偏喜欢被我打的变/态!”
从胸口到后背,没有一处是没被问候过的,傅濯枝在小猫的挠打中一步不退,说:“我不是变/态,但你打我和别人打我是不一样的。别人打我,那是找死,你打我……”
他微微一笑,说:“叫调/情,叫奖励,叫恩赐。”
檀韫:“……”
“你还记不记得你第一次打我的时候?在世子府,我今年生辰那天,你打了我那一巴掌……?那会儿我觉得自己是活着的。”傅濯枝伸手握住檀韫的右手,触碰着他的掌心,“它是热的,打在脸上,我从耳朵麻到了后脑勺,紧接着的那种浑身乃至魂魄都在颤栗的感觉,是我还活着的象征。”
檀韫的表情从来没有这么震惊过,用崩裂来形容都毫不夸张。他看着陷入回忆甚至越说越高兴,越说越兴奋的傅濯枝,喉咙口像是被一种名为“震撼”的情绪捂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傅濯枝浑然不觉,他紧紧地握住檀韫的手往自己的脸上贴去,轻声说:“檀驰兰,你一定不知道,你这双眼睛是全天下最恐怖的杀器。冷淡的时候,落在我身上就像刀子,你看我一眼,它就凌迟我一刀,可温柔的时候,它也像刀子,你看我一眼,它也凌迟我一刀,我痛吗?痛,但我痛得高兴!”
他好似陷入了梦魇,脸上露出自己无法察觉的痴态,几乎让檀韫颤抖起来。
“我是为你活着的,檀驰兰。每次我觉得活着真他娘没意思的时候,傅一声就会告诉我,檀监事最近做了什么事,是高兴还是冷漠?你高兴,我便也高兴,你不满,我也跟着不愉快,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你把我揉搓成了个……人!”
他把住檀韫的肩膀,笑着笑着就落下泪来,“我从前甚至想过,我要去做一件事情,让缉事厂找上门来,这样你就会来找我,来审问我,来杀我!可我转念一想,不行啊,不能这样做,触犯了你的底线,你就会讨厌我……檀驰兰,你别讨厌我……”
他怔怔地重复这句话,眼前被泪幕盖住了,根本看不见檀韫,直到微凉的嘴唇撞在他的唇上。
檀韫吻住了他。
没有唇/舌纠缠,就这样很亲昵地吻住他,让他们彼此呼吸可闻,毫无隐瞒地审视彼此的心跳。
傅濯枝哭起来原来这样了不得,那金豆子不要钱的洒落,下大雨似的把檀韫的脸打得这里一滴那里一滴,简直湿透了。
可他们谁都没有移开,他们都在颤抖,傅濯枝是越哭越起劲,哭得不能自已,所以才抖,檀韫没有落泪,尽管他眼眶已经充盈水珠。
“傻子。”他这样骂傅濯枝,说话时嘴巴会碰在一起,因此那样小声含糊,却如同惊雷炸响。
傅濯枝眼眶微微瞪大,蓄满的泪珠啪嗒啪嗒地掉在檀韫脸上,檀韫却没心思计较,只盯着眼前这张脸,这个人。世子爷可怜又可爱,简直漂亮得不像话,檀韫抱住他,用手臂勒住他,像是圈住一只没有栖息地的华贵孔雀,爱怜地吻掉他鼻尖的泪珠,哑声说:“傻子。”
傅濯枝想说话,却敌不过身体的本能反应,开口就是一声哽咽,撒娇似的。
“……”他在檀韫含笑的注视中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怎么这么可怜呀?”檀韫亲他的嘴巴,低声说,“傅濯枝,你相信人有轮回重生之说吗?”
傅濯枝摇头。
“我从前也不信,如今甚至希望那真的只是一场预知的梦而已,是老天爷警醒我,不要让我错失你。”檀韫在傅濯枝懵然的目光中抱紧他,“曾经我以为,我们是在同一片天地中的陌生人,可我很久之后才知道,原来我一转身,就能看见一个胆小又有些蠢笨的你。”
“我不蠢笨……的。”傅濯枝哽咽着说。
“嗯。”檀韫笑着说,“你只是傻了些。”
傅濯枝很委屈很幽怨的:“……”
“我从前不曾回头,让你在后面踽踽独行了那么久,如今也不会回头。”檀韫看着脸色骤白的傅濯枝,轻声说,“你来往前走。”
傅濯枝的心骤然升起。
“你走到我身边来了,然后一直陪着我,我去哪里,你就去哪里,你在哪里,我就去哪里,我们都不回头,都往前走,我们一偏头就能看见彼此,哪怕相隔千里,也能心有灵犀。”檀韫说,“你是我的,傅濯枝。”
他摸着傅濯枝的心口,平静地说:“不要再为任何人神伤,痛苦,堕落。你是我的。我要傅濯枝是本该那般的傅濯枝,尊贵、娇气、能干、得体、会笑会哭、会撒野会混账……总之是个‘人’,是个被疼宠被珍视被深爱的‘人’。已经化成白骨的人和即将死去的人不许再欺负你,不许再凌虐你,不许再霸占你,我不能去黄泉,但我会刨坟开棺鞭尸……你是我的。”
他笑起来,说:“你只许看着我,只许陪着我,只许爱我,然后,你必须做到我要求的那样。”
这些话就像风雨雷电,傅濯枝在名为“檀韫”的天地中被狂风泯灭厚重的壳子,被大雨洗刷曾经的灰尘,被明雷照亮幽黑的前路,被闪电划破紧拧的症结,彻底地“活”了过来。
哑然良久,他说:“……你要我怎么样?”
“我要你万事顺心,再无劫难,此后一路锦绣,天光大亮。”檀韫说,“我要你跟我好好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