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濯枝回去的路上买了份檀韫喜欢吃的炸银鱼和白米核桃糕, 热乎乎地装进食盒里,一手提一个地进了院子。
院中红梅覆雪,檀韫靠坐在美人椅上, 冬日的暮光落在他的身上, 撒上一身晦暗不明的光。从袖中探出来的手纤细白皙,指骨分明, 游刃有余地在弦丝间拨弹。
琵琶悠悠,美人侧坐,露出半面恬静的容颜,纤浓的睫毛垂下, 在眼下映出扇影。
傅濯枝静静地站在廊下观赏, 直到白皙的指腹轻轻按住弦丝, 将琵琶递给了长随,他才走了过去,用跺脚声代替鼓掌, 说:“这是什么曲儿?没听过,却是听着感伤。”
檀韫睁开眼睛, 对傅濯枝笑了笑, “随便选的, 大致就是首说求而不得,永失所爱的曲子。”
他眼睛有些红,傅濯枝只当他是怜悯曲中人,忙提了提手中的食盒,哄着说:“你喜欢吃的炸银鱼和核桃糕,还暖和呢, 快来。”
檀韫道谢,伸手接过食盒, 拉着傅濯枝一道进门。
银鱼炸得酥脆,油而不腻,檀韫吃了一口,又喂了傅濯枝一口,奇道:“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除非有要紧事或者繁琐政务,议事超过一个时辰,大概是至少说了半个时辰的废话,会被同事下属讨厌的,尤其是在大家都准备回家过年的年底。”傅濯枝打开白米核桃糕,喂檀韫咬了一口,又说,“更重要的是我也想早点回家陪你。倒是你,怎么也回来得这么早?”
“要过年啦,陛下体恤我,让我早些回来休息。”檀韫高兴得吃着炸银鱼,脚尖微微伸出去,小幅度地晃了晃。
傅濯枝见状笑了笑,伸手握住檀韫的小腿肚,把他的腿架到自己的大腿上,替他按摩,说:“身上还有没有不舒服的?”
“小腹还疼。”檀韫含糊地说,“我还去开了两帖膏药呢,臭烘烘的。”
傅濯枝露出“都怪我”的表情,俯身亲了亲檀韫的膝盖,说:“这两日不碰你了,好好养养。”
“哦,你是说等我养好了再把我弄坏……”檀韫觉得这样说有些直白,热着面皮儿住嘴,转而佯装冷淡地说,“好吧。”
可爱,傅濯枝索性把他抱到自己的腿上窝着,蹭着那柔软的脸颊说:“马上要过年了,有没有什么想置办的?”
檀韫喂了他半只核桃糕,说:“以前你们都怎么过年的?”
傅濯枝吃完才说:“就凑在一起吃顿饭,一声和卫沣守岁,我睡觉。”
他也许并不觉得岁暮那天和寻常地冬日有什么区别,被傅一声和卫沣拉着按在饭桌边的时候也体会不了太多喜悦。檀韫垂了垂眼,说:“院子里有红梅,倒是不需要穿彩了,但是府里还是要打扮打扮,至少有点过年的样子。花炮烟火还有灯要备好,花炮白日放,烟火和灯夜里用。今年有我,自然要为你府上的人再备一份压岁钱和一份年节赏赐,这个我自己会准备,不要你操心。”
“好,我吩咐下去,至于年节赏赐,我也给莲台备了,缉事厂是外廷,我就不赐赏赐了。”傅濯枝说罢拱了拱檀韫的脑袋,闷声说,“驰兰……”
傅濯枝总是喜欢这样,时不时喊他一声,撒娇似的呢喃,檀韫“嗯”了一声,没有说话,任凭他小猫……大猫似的蹭着自己,抱得很紧。
“明儿陪我去趟宝慈禅寺吧。”良久,檀韫说。
窝在他颈窝的傅濯枝睁眼,“好,去做什么?”
檀韫说:“上香,求个平安穗子。”
“哦。”傅濯枝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冷不丁地说,“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完全没有踏雪寻梅的兴致吗?”
檀韫一愣,转头对上傅濯枝幽幽的目光,不禁笑了起来,说:“吃的哪门子醋呀,去年我和渡洲踏雪寻梅的时候,你鬼鬼祟祟地躲在哪里呢?”
傅濯枝并不尴尬,小声说:“关你什么事?”
“就问问嘛。”檀韫温声说,“我和渡洲又不是独自去的,有人跟随呢,不要吃味啦。再者说,咱们又不是没有踏雪寻梅过,咱俩不是常常在府上闲逛吗?”
“那能一样吗?”傅濯枝嘟囔,“没情致。”
檀韫挑眉,“你说和我散步没情致?”
傅濯枝后颈一凉,立马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不一样,踏雪寻梅听着像是约会,散步就很家常。”
“可是爱人过日子不就是家常吗?我和渡洲那日踏雪寻梅,却可以天天陪你散步——很忙的时候除外。”檀韫摸着傅濯枝的耳朵,轻轻地揉/捏,笑着说。
傅濯枝被这句“爱人”哄得三魂七魄没了大半,呆呆地盯着檀韫,直到那张脸突然放大凑近,吧唧一口啵在他脸上。
“怎么又发呆了?”檀韫摸着傅濯枝的脸,轻声说,“傻子。”
“……”傅濯枝回过神来,委屈地说,“你怎么总是骂我傻子?我傻吗!你是不是对我有所不满?”
“我哪敢呀?”檀韫笑着晃了晃脚,“你好得不得了,就是有时候不是特别乖。”
傅濯枝拧眉,“哪里不乖了?”
“比如说,如果不是我叮嘱,你大冬天还穿得忒薄,不知道照顾自己的身体,不把健康放在心里……不爱惜自己。”檀韫看着傅濯枝,强行按捺住心底的情绪,很寻常地说,“只要不是个傻子,应该都知道天冷多穿衣,饿了要吃饭,病了要吃药看大夫,伤身伤胃的东西不能多吃,要用尽心思爱惜自己……可你很明显不知道,你不是傻子是什么?”
那双莹润的柳叶眼藏着别的情绪,怜惜,怒气,隐忍,傅濯枝敏锐地读出了大半,却不知道缘由,难道是……他突然想起一茬,心中一凛,下意识地看向内室,却被檀韫抬手捏住了下巴。
“我在和你说话,你在看哪里?”檀韫摩挲他的下巴尖,轻声说,“听话都不认真,你还说你乖?”
傅濯枝心中翻涌,暗自忐忑地和檀韫对视。两人不动声色地对峙一会儿,他先一步稳不住了,索性主动出击,说:“我是不是做错了事,惹你不高兴了?你直接说,我改就是了。”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哪里会不高兴?可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檀韫笑了笑,“莫不是背着我做了坏事,心虚?”
傅濯枝岂止是心虚,简直慌死了,说:“你不许瞎说啊,我哪有做坏事?”
“别这么激动,我也就是问问,谁说你做坏事了?”檀韫轻轻拍了下傅濯枝的脸,顿了顿又说,“做了坏事也不要紧,只要你周全自身,顾全你我的情谊,别让我担心难过,我也就不跟你计较。至于从前的事,不论什么,我都没资格与你计较……只怪我来得晚了。”
话里有话,傅濯枝听明白了,也多少确定了。他闭眼抵住檀韫的额头,哑声说:“我错了,对不起。”
“我不要你的对不起。日子难捱的时候,人也许会采用另一种伤害自己的方式来转移心神,你没有做错什么。”檀韫捧着他的脸,呢喃道,“没关系,以后我会时刻监视你,你再不听话,我就把你关起来,等你知道错了,再来见你。”
“不要!”傅濯枝可怜兮兮地抱着檀韫,央求道,“别不见我,檀驰兰,你怎么这么狠?”
“不乖的人需要被惩罚。”檀韫轻柔地威胁道,“你好好珍惜自己,好好陪着我,我就天天与你见面,绝不离开。记住了吗?”
傅濯枝睁眼,闷声说:“记住了。”
“乖。”檀韫亲了亲他眼底的湿润,哄道,“不哭。”
檀韫起身去泡澡了,傅濯枝坐了会儿,突然起身大步进入内室,拉开床头小柜的抽屉,拿起那瓶药倒出来数了数,丹红药丸还剩下十三颗。
傅濯枝把药瓶收好,转身出了门,叫来傅一声。
“咋?”傅一声拿着热乎的羊肉饼跑来,一嘴的油。
傅濯枝说:“之前我那药还剩多少颗来着?”
“上回新制了一瓶,共十五颗,您这两三个月都没动,剩了十四颗呢。”傅一声举手鼓励,“主子,您真棒!”
傅濯枝闭了闭眼,心中的石头骤然落地,砸得他浑身发麻。脑袋里的那根弦儿绷紧又松开,松开又绷紧,檀韫方才的神情来回浮现……直到那只手又摸了上来,轻柔地揉捏他的脸颊耳朵,温柔又暖和。
那根弦儿渐渐地平了,傅濯枝把药瓶扔到他怀里,平静地说:“毁了吧。另外告诉秃驴,不必再给我制药了。”
“毁了?!”傅一声精准地握住药瓶,挺高兴的,但还是担心,“可是万一您哪天又发疯……哦不是,又太兴奋了呢?要不以后咱不吃了,但是这瓶还是留着以防万一,毕竟禁药不好买啊?至于大师给的药,那是解毒性的,直接断了能行吗?”
“秃驴那里,我明日亲自去问,但是这瓶不能留。”傅濯枝瞥了眼浴房,小声说,“驰兰已经发现了!”
傅一声惊恐地说:“檀监事拆穿您了?”
“暗示了。”傅濯枝叹气,“但是对于心虚的人来说,这和明说没有太大区别,甚至更恐怖。”
“您别害怕,檀监事不直说,肯定是怜惜大过了责怪,想给您留脸面,不想严厉地训斥您,但他的确不赞同您吃这药,要让您改,免得废了身子,因此才不得不暗示一番。”傅一声安慰,“只要咱们听檀监事的话,以后好好做人,不再碰这药了,檀监事不会如何的。”
傅濯枝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
傅一声立马拿着药瓶转身跑了,转头去给卫沣报喜。
傅濯枝转身走到浴房门前,蹀躞几转,还是没敢进门。突然,门开了,檀韫裹着氅衣出来,脸熏红。
“嗯?”那双柳叶眼温柔地瞧着他,“在这儿站着做什么?”
傅濯枝与他对视一瞬,突然快速说:“我从前是吃那药了,但我最近两三个月都没碰,那瓶药最开始本来就只有十五颗的!我知道那是禁药,吃了伤身体废心智,不该乱吃,我保证以后不再碰了!那瓶药我已经让一声拿去毁了,以后我不会再制新的,我发誓我真的不会再吃了!我错了!你别憋火,你要骂就骂我吧!”
“……”
檀韫被这突然倒下来的豆子砸得浑身疼,许久才伸手握住傅濯枝藏在袖子里的拳头,小手包大手,说:“嗯,知道你最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