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番外(3)

反派他不想被救赎[快穿] 南指月 10544 2025-01-20 11:24:03

B

黄铜的勺柄在琥珀般的酒液中旋转着, 塔尔干脆摘下了披风的帽子,露出那对漂亮的瞳孔。已经没什么必要隐藏于人群之中了,恶魔眨了眨眼睛,低声对埃德温说,

“他们都在看这里。”

浅灰色眼睛的男人不轻不重地抬起眼睛, 他丝毫不掩盖身上危险的气质, 黑色的外袍仍旧一丝不苟地扣好, 连血也没有溅到他的衣摆上。他的目光像是捉摸不透的雾气,与那些暗中悄悄窥探的视线相触。客人们悚然一惊,连忙低下头去,仿佛怕被这片灰色割伤。

“双桅船”恢复正常的速度简直比舵手操纵真正的船只转动方向还要快, 尸体被清理出去,老板早就宣布自己是个中立人物, 在混乱的地带接待身份不明的客人,背后当然有让他足以保全自己的势力。惊魂未定的客人从歪倒的桌下爬出来,打翻在地上的酒水和菜肴被清理, 就像是伤口飞速愈合,很快, “双桅船”就恢复了一开始的营业状态。

除了——塔尔有点不安地在椅子上动了一下,他还是不太习惯成为视觉的中心。埃德温倒像是完全不在意, 直到恶魔提起这件事,才干脆利落地解决掉了这一困扰。

事情简直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所有人都迅速地低下了头,不敢朝这里投来一点目光。酒馆的这片座位完全被空了出来, 就像是独立的岛屿。

“呃……谢谢?”

塔尔用右手大拇指让酒杯在手掌中毫无意义地转了一下,犹豫着问,“我的意思是,现在教廷和深渊魔王都知道我在这里了, 我们难道不应该迅速离开吗?”

埃德温有点诧异地抬起眼睛。

“还是说你觉得留在这里也很安全,”恶魔补充道,“我搞不懂你。”

“你是说‘我们’。”

“什么?噢——”塔尔又转了一下酒杯,眼睛紧紧地盯着自己在酒液中的倒影,“不管你在想什么,我们两个肯定绑在一起了,对于那些人来说没区别的。如果你在意的是这个,没错,你是我这一边的,这个事实我总得承认吧。”

恶魔柔软的黑色长发不被约束地散落下来,侧过头看他,不再像刚才那样虚假,随时准备逃离,而是很谨慎地流露出了一点信任。

埃德温觉得手指微微发痒,他有点想要摸一摸塔尔的头发,用最贵重的宝石为他束起绸缎般的一束鸦黑。不过他还是在他年轻的神明面前暂时压抑住了不敬的想法。

埃德温勾起嘴角笑了。他浅灰色的瞳孔就连酒馆中明亮的灯光也无法照亮,但笑起来时对于塔尔来说竟然像是在闪闪发光。一瞬间,塔尔甚至替其他人觉得遗憾,那些迫于埃德温威势而完全不敢直视他们两人的客人。

真可惜,他们看不到眼前人这样温和纵容的笑意。

“都听你的,”

几个时辰之前只是“危险的陌生人”的同伴这样说,“塔尔,那么你想要去哪里呢?任何地方都可以,我哪里都陪你去。”

恶魔有点不适应地避开他的眼神,塔尔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古怪的人。埃德温就这样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他的身边,像是童话故事里予取予求的神灯精灵,去任何地方,面对任何敌人,这听起来是如此轻飘飘的许诺,但他好像真的能做到。塔尔无可救药地发现他开始相信埃德温。

最可怕的是,当对方的眼神在映照出自己时骤然柔和下来,像是潮湿的雾气那样重重叠叠地将自己覆盖住时,塔尔意识到自己避开眼神,脸上开始发烫。

太糟糕了。

等到回过神来时,塔尔发现他已经和埃德温走在了酒馆的外面。

绕过了一大堆尸体,或许他们还没有死去,不过没人在乎这一点。这些被埃德温摧毁的人映照在他眼中,浅浅地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他还是只看着自己。

“我们这是去哪里?”

塔尔踩到了路上的一粒小石子,他现在不确定这是不是一个好主意,跟着一个无论如何都才认识了不久的陌生人走到不知道哪里的地方。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属于这里,不属于他们中间。但埃德温既不是教廷的人也不是魔界的人,他身上的气质并非偏向任何一方。

“一个安静的地方,”

埃德温止住脚步,面前是一座简洁低调的建筑物,门前有守卫巡视。塔尔一瞬间就认出了这里,非人类雇佣兵工会直属的安全屋。他们一向以有了钱什么都好办为宗旨,汇聚了一群实力强大的亡命之徒,采用了最严丝合缝的安全措施和保密条例。在大部分情况下,这就够用了。对于塔尔这种来说,也勉强可以躲一阵。

这里简直是所有被通缉者梦寐以求的天堂,问题是大部分人一辈子都赚不到走进安全屋的财富。

显然,埃德温不属于大部分人。

塔尔看着埃德温手上的宝石,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要被璀璨的光华晃晕了。从他逃亡以后,他就没有见到过这么多价格无法估量的珍宝。

前台的矮人兴奋地吹起胡须,他用最快的速度帮埃德温办好了入住手续,还想与他攀谈几句,却被对方冷淡的眼神逼退。

他怎么这么有钱?塔尔跟着浅灰色的眼睛的男人向里走,同时思考着假如从他手上搞到一块宝石,足够他逃亡路上多长一段时间的花销。

最开始他认为埃德温同时冒犯了黑白双方,一定会成为他逃亡路上的同谋者,现在他又不那么肯定了。如此可怕的实力和如此强大的财力,这个人和他完全不是一路人,而且根本不需要他。

等等。塔尔忽然硬生生地止住了脚步——入住手续?

“怎么了?”

埃德温一直在刻意放慢脚步等待想事情的塔尔,他侧过头看了看恶魔的表情,有点困惑地朝他投来目光,像是一切都理所当然,包括他刚刚只要了一个房间。

他不会为了几块宝石就把自己卖了吧?

这个可怕的念头仅仅出现了一瞬间,随即,连塔尔也不清楚为何,他下意识为埃德温在内心中声辩:他应该不会是那样的人,何况他刚才帮助自己从圣骑士和魔王下属手里逃脱了,他很听自己的话,他……

他明明是个陌生人,塔尔,可怕的是你已经开始信任他了。

内心中另外一个冷酷的声音这样说,你知道门后面等待你的是什么吗,丧失警惕在任何一个场合都是糟糕透顶的,就算他不想要你的命,也多的是折断人的羽翼将他视为己物的办法。

埃德温对你有着不正常的欲望,这不是连你也看的出来吗?

他这样的人,要得到一个低阶恶魔有无数的办法,为什么偏偏要对你特别。

恶魔的红色眼眸在走廊昏暗的灯光下略略黯淡下去,他沉默地用余光扫了一眼身后,正如他预料的那样,他的愚蠢或许已经把他送上了一个无法回头的境地。在这个狭窄逼仄的空间中,他怎么也逃离不掉命运写好的结局。

安静的地方,做什么事情都不会有人知道。

“啊,”埃德温了然般这样叹道,他一步步走过来,浅灰色的眼睛在若有若无的灯光下闪现出奇异的压迫感,就像是一只毒蛇在靠近他的猎物。

他似乎完全放弃了伪装,此时此刻,他身上危险和压抑的气质格外明显起来,每走一步都像是摆脱了温和无害的假面。

塔尔一步步向后退,直到背部靠在某扇房门上。

“你误会了,塔尔,”

这种时候这样的话根本没有一点用处,对方的眼神毫无掩饰地落在他身上,浅灰色的眼眸几乎被无法忽视的爱意和占有欲填满。

他到底是怎么被这样的人给盯上的?塔尔觉得被视线注视的皮肤都开始发烫,他无法忍耐地闭上了眼睛,随后又很快睁开。

无处可逃了,恶魔忽然露出一个微笑,声音甜的像是蜜糖:

“喜欢。”

这次换埃德温愣了一下,年轻的恶魔勾起嘴角,他鸦羽般的长发压在墙上,像是泼墨的画作,纤长如蝶翅的眼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红色的眼眸犹如最引人沉醉的酒酿。他故意表现出一副弱小又乖巧的样子,压低了声音对眼前一步步走近的人说,

“你不是喜欢我吗?我也喜欢你。”

他完全是故意的。

太狡猾了,恶魔。这是他能把握住的最后一个机会,塔尔在埃德温怔愣的那一瞬间就踮起脚尖,打算像矫捷的小兽那样弹跳出去。这明显非常有效,因为埃德温确实地因为他忽如其来的表白停止了一切动作,塔尔用双手撑住了背后依靠的房门,只需要一个借力——

糟糕。

房门就在他向后触碰的那一瞬间向后滑开,塔尔的动作比思绪还快,但依旧来不及,他的重心向后倒去,跌进了房间。

眼前的世界忽然倾斜了角度,雪白的天花板倒映在他的瞳孔中,塔尔苦中作乐地想,在这种场合摔得很狼狈看起来一定不合时宜。

但他没有像是自己所预料的那样重重地跌到坚硬的地板上。

在他眼前放大的是一双浅灰色的眼眸,埃德温简直不需要反应时间,先一步拉住了他,伸手扶住他的腰。埃德温的手有一点凉,这是塔尔感受着温度透过薄薄的衣物传达到他肌肤的第一感受,他被很妥当地接住了,但糟糕的是,他们的距离现在前所未有地靠近,近到塔尔闭上眼睛就能听见埃德温有点起伏的呼吸声。

再靠近一点,或许就要亲上去了。

塔尔闭了一下眼睛,横着心推开埃德温。

奇怪的是对方根本就没有反抗,他很轻易地从怀抱中挣扎出来,挺直了脊背站在对方的面前。恶魔还来不及仔细思考,眼前的房门咔哒一声紧密地闭合了,外面世界的缝隙缩小成了微不可见的一条丝线。

“这是我们的房间,”

埃德温居然在这种情景下开始解释,“安全屋的机制比较特殊,连前台也不知道顾客的房号,只要站在没人的房间前使用感应钥匙,随便挑哪一间,房间就会自动为来客打开。”

恶魔告诉自己至少他弄清楚了安全屋的营业原理,同时又觉得知道这个规则一点用也没有,毕竟是这条规则把自己坑进了这里,而自己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不会有足够的钱再住进来——假如他还有可以预见的未来这回事。

这个房间也糟糕极了。

房间宽敞又明亮,到处摆放着精致又昂贵的陈设,所有的生活用品一应俱全,但只有一张柔软的大床,就像是在暗示着什么一样。

“你想要的是我吗?”塔尔打断他。

埃德温再次愣了一下,随即低声笑起来,“您是这样想的吗,或许……”

既然逃跑已经毫无作用,那就准备好面对他。塔尔站在原地,觉得自己浑身僵硬如一块石头,埃德温使用了敬语,不过恶魔显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对方一步步逼近,到底为什么会被这种看起来就麻烦又危险的人盯上,塔尔有点绝望地想,而且自己怎么像是失了智一样对他失去了最基本的警戒心,直到被带到房间里才发现。

埃德温只需要伸出手就能碰到他。

主教垂下眸子,掩盖住浅灰色眼瞳中温和的笑意和他性格中偶尔出现的狡猾的一面。

年轻的恶魔简直滑不溜手,像是油光水滑的狐狸一次次从猎人的手中挣脱。这样的塔尔太可爱也太真实了。埃德温放任了恶魔对他的误会,不过,误会当然应该局限在一个无害的范畴之内——

“请不要担心,您是我的神明,”

塔尔的眼眸微微收缩,他震惊地看着眼前强大而气质冷淡的男人弯曲膝盖,半跪在他的面前,声音低沉又温柔地说着这样的话,“让您受惊是我的失职,在未来,我是您最虔诚的信徒,所以请不必再怀疑我的忠诚,我不会做任何违背您意愿的事情。”

*

塔尔用了半个时辰才从埃德温的口中问出了大概的情况,虽然如此,他陷在高级客房柔软的沙发里,还是觉得面前有一大片谜团。

神明和信徒,这对他来说是遥远甚至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他仅仅是一个低阶恶魔,在历史记载中没有任何一个神明有着这样的出身。大概也没有任何一个神明过的这么狼狈,时不时被两方势力追杀,时刻准备好逃跑。

塔尔想,他是个什么神明呢,总不能是流浪者之神吧?这个想法让他弯起嘴角。

在询问和得到答案的过程中,塔尔不止一次觉得埃德温疯了。不过他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个疯子,而且那种实力的人没有必要为了编造一个骗局在低阶恶魔面前俯首。

说到这个——

“埃德温,”他交叉双手,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脸上微微发热,“你只是我的信徒吗?我的意思是,我们有没有……”

他问了一半还是觉得这个问题有点不像话,所以悄无声息地把后半句咽在了喉中,转而问起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那在你所说的未来里,我对你怎么样?”

客房里什么都有,埃德温俯下身子端起了一杯泡好的热茶,听见塔尔的问题,他先是把茶递给塔尔,杯壁的温度不烫,非常适合暖手,随后笑了笑,

“神对我当然很好,请不必担心。您会夸赞我的成就,亲手赐予我至高无上的冠冕,当然,在必要的时候,您还会给予我奖励。”

“什么奖励?”

塔尔不知道为什么抓住了回答里的这个词,或许是埃德温特意在这个短句上加以停顿。他的声音低沉柔和,念出这个“奖励”时真像个虔诚的信徒在感念神的礼物,但莫名其妙的,塔尔还感受到了一点若有若无的暧昧。

他想要抓住这条线索,不过说到底,他为什么会对这个问题感兴趣?

就像是他的大主教早就在这个问题上设好了陷阱,埃德温侧过头看他,心态变化后,塔尔发现他看起来意外非常合眼缘,室内明亮的灯光让他的轮廓被无数细小的光丝照亮,那双浅灰色的眼睛如此专注地盯着他,却不再使他感到警惕。

面前的这个人纯粹又温柔地爱着他。被人需要的感觉比最美好的想象还要好得多。

这也是一种轻信。

这种温暖又舒适的情绪只持续了几秒钟,塔尔就受到了惊吓。

面前的男人伸出手整理了一下他扣的一丝不苟的衣领,至少在外人看来,这套行头实打实地禁欲又冷淡。然而他抿了抿没有什么血色的嘴唇,却像是一点也没有意识到他说出了什么糟糕的话那样自然而然地开口:

“您一直是这样奖励我的,”

一边说,他一边解开了黑色长袍最靠上的两枚扣子,眼神忽然带上了某种湿漉漉的海岬雾气,夹杂着微咸的某种含义。塔尔见识过埃德温用手杀人的样子,但他苍白修长的手指灵巧地翻动着,扯开扣子的动作也流畅又漂亮。不对,这不是重点——

“埃德温,你……”塔尔说了一个字之后立刻转换人称,“我……”

一般而言,埃德温总是被神明的所作所为弄得不知道该怎么说话,塔尔喜欢在各种情况下直率地发言,他的性格里带着一点恶劣和狡黠,每次恶作剧的结果都让埃德温心软到不知道怎么纵容他好。

然而现在,年轻的恶魔因为他狡猾的陷阱舌头打结,甚至有一点脸红。

太想要了。

埃德温忍不住弯了弯手指,塔尔太好了,所以太想要拥有他。人类要怎么才能留住神明,这个不可思议的命题就像是停栖在指背的蝴蝶,主教难得起了些促狭的心思,他慢条斯理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假装有点诧异地看向塔尔,一边对他解释:

“我忘了,现在的您还不清楚。我是人类和魅魔的混血。所以当然,那毫无疑问就是神给我的最好的奖励。”

魅魔,这个词听起来也非常不对劲。

不过,眼前的男人看上去和魅魔这个暧昧的词藻没有一点关系,所有和“魅魔”相反的词汇反而都能放在他身上,尤其在他主动开口提及此事之前——现在虽然形象也没什么改变,但该怎么说呢,简直像是刻意地引诱那样,总觉得埃德温身上有什么气质改变了,不至于更柔和,只是中和了那种致命的危险,让那危险变得瑰丽莫名。

塔尔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未来的我喜欢你吗?”

否则也太不负责任了。这是他在心里说的后半句话。

恶魔在大陆上到处漂泊,他见证过许多的爱情,或者掩盖在爱情背后的爱欲所引发的悲剧。塔尔早就成年了,但父亲母亲的悲剧让他对情感有一种天生的怀疑,和世界上任何一个存在建立起基于情感或者欲望的联系都糟糕透顶,特别是对于他这样一个居无定所,在任何一个地方最多只逗留一星期的旅人。

埃德温喜欢他,这件事情对方根本不做掩饰。不过他也像是对方喜欢自己一样喜欢着对方吗?这样的感情是可以想象的吗?塔尔忽然感到既困惑又不安,或许未来比他想象中还要好,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去相信。

他的手感受到了触碰。埃德温碰到了他,轻轻的。主教抬起眼睛看向他,浅灰色的目光像是柔软的一团雾,所谓旖旎的意味消散得干净,自称他信徒的男人只是专注又认真地看向他:

“喜欢。”

“塔尔,我们都像是被对方喜欢那样喜欢着对方。”

一瞬间,鼓噪的心跳似乎平息下来。塔尔怔愣地看着埃德温褪去方才的玩笑意味,也不刻意拘囿于神明和信徒的身份,而是作为他未来的恋人温柔而坚定地对他发誓言。

这才是最真实的他,恶魔忽然意识到,而且,这是唯独对他的毫无保留。

像是坚硬的玻璃忽然像水一样融化。

这个人身上明明全部是刀刃,塔尔忽然觉得,这样的话就算被骗也无所谓吧。如果是假象,在临死之前,能够让他感受到被某个人毫不犹豫地选择和保护,让他看到被煅烧得无比纯粹美丽的爱,他对未来会发生什么仍旧一知半解,但他好像猜到自己为什么会喜欢埃德温了。

对方需要他,非常需要。

*

“我好几次差点被你吓到——”

塔尔小声说,仍旧时不时悄悄抬起眼睛观察埃德温,带有一点撒娇的意味。此时的恶魔确实非常年轻,他还没有经历过之后发生的事情,当他卸下防备时,埃德温能够很清晰地看见他眼里的所有情绪。

他和未来的神明不一样。他警惕着身边的一切,漂泊在山川湖泽之中,比任何时候都更像是捉不住的风,带着蜂蜜酒微微的甜味。他身上因为遭受攻击而留下过许多伤痕,他的手指修长漂亮,上面有厚厚的茧子,作为流浪者骄傲的证明。

“抱歉,”埃德温毫不犹豫地顺着他的话再道了一次歉,“不过,其实我有点不明白,是什么忽然让你想要逃走。”

“最开始是因为你是一个看上去就很不好接近的陌生人,不是说我不喜欢你这种的,就是……”塔尔眨了眨眼睛,有点不好意思,

“你知道你和酒馆的氛围有多格格不入吗,我觉得你走进来像是要杀人。可怕的是你还一眼就从人群中找到我了。”

埃德温顿了顿,他浅灰色的眼睛弥漫上一点笑意,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见到过我第一次进酒馆的样子,是和未来的你,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去过那种地方。那时候我才是真的僵硬在原地,都不知道该往哪儿走。还好你看起来什么都掌握得清清楚楚,你喜欢蜂蜜酒不是吗?那次是我第一次尝那种东西。”

“哇,”恶魔的眼眸在灯光下显得亮晶晶的,他有点遗憾地看着手中的热茶,“我确实很喜欢,不过我只会在确保自己安全的情况下喝酒。”

“比如……”埃德温说,“现在?”

简直像是变戏法那样,主教的手中忽然出现了一杯黄澄澄的液体,散发着野蜂蜜的香甜,杯壁冰凉,水珠闪闪发光地挂在玻璃上。塔尔一下子坐直了身体,惊喜地看着埃德温的手,

“这是空间魔法吗?”

“因为你喜欢,所以就一直有准备着。”

埃德温点了点头,把杯子递给他,塔尔没有急着喝,而是将玻璃杯抬到眼睛的高度,仔细地打量着,隔着琥珀色的液体,他的瞳孔像是被水洗过的宝石。在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后,恶魔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学者发表了研究总结:

“我喜欢,”他说,“简直是我喝过的最好的蜂蜜酒之一。但是我没有喝过这种风味,不知道这是哪家酒馆的出品?”

“人类王都的酒馆,名字叫‘苍蓝之语’。”

“我还没有去过王都。”塔尔了然地垂下了眼睛,“虽然我想我是会到那里去的。既然你未来和我待在一起,嗯,这是一定会发生的事情。”

恶魔坦坦荡荡地提到王都,此时的王都是光明教廷的中心,圣女或许已经想到了捕获恶魔最关键的那个计谋,菲娅的骸骨被制作成一枚瓶子,等待着命运的齿轮转动。只要他走上那片土地,最糟糕的事情就会降临在他身上,长达一千年的现世,瓶中数不胜数的时间。

年轻的恶魔还一无所觉。

埃德温没有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塔尔,并不是有意隐瞒,仅仅只是因为恶魔听了一些后,就托着腮冲他笑起来,像是推导出算式结果的学者那样问他:

“我会把一切都忘掉,对不对?你也说了,你被卷入一个时空裂隙才来到这里,而且未来的我显然并没有这些事情的记忆。如果我要在这种条件下接受未来,未免对我也太残酷一点了吧?”

他拖长了语调,像是漫不经心地这样说,但恶魔确实非常聪明。埃德温最开始从下班途中转了一个弯,就忽然穿越到千年前的世界时,阿德莱德已经急匆匆地赶来找过他一次。所以他才对现在的情况知晓得一清二楚,黑龙会在午夜十二点前再度来访,他本来犹豫过要不要让塔尔这么早知道这一切的。

不过这才不是原因。

至少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呀,”塔尔抬起眼睛,有点诧异地看着他,然后像是被猜到糖果藏在那只手里的孩子那样笑了起来,“你猜到了,其实就算是我能记住一切,我也不想早早就预知未来。那不像是既定的命运一样,让我只能沿着它走吗?但我很喜欢这个世界,尤其是未知的一切。如果你想要告诉我什么,告诉我和你相关的事情吧,因为世界已经把你送到了我眼前。”

明明是很积极鲜亮的话语,埃德温却一时失语。

他忍不住想,当年的塔尔被关进瓶子时是不是也还怀有对这个世界如此灿烂的爱意呢?恶魔说他不相信有命运这种东西,直到时间加诸于他身上,形成了一道道伤疤,完全毁灭掉他所有的希望和愿景。要是自己能够早一点找到就好了,早一点打碎瓶子,早一点遇见他。

神明的眼眸中一度只有寂灭和漠然。

塔尔伸出手在他面前晃动了一下,有点担心地看着他,“埃德温,你看起来为什么那么……那么悲伤?是因为王都吗,还是因为我?”

“别去王都。”

埃德温意识到这句话纯粹是因为冲动,但要再度把它咽回去也太晚了,他只好露出一个安抚般的微笑,勉强维持着语气的正常对塔尔说,“不,没有什么,只是我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既然塔尔不想早早被宣判未来的命运,那他就应该假装未来没有发生任何糟糕的事情,既然过去绝对无法改变,埃德温这样想着,浅灰色的眼眸忽然僵硬地一凝,温热的触感从他的双颊上蔓延开来,小恶魔冲他驾轻就熟地眨眼睛,伸手覆盖上了他的脸,

“你刚才笑得特别不真实,”

埃德温认为自己早就习惯了时时刻刻都挂上微笑的假面,在他过去的人生中,他能够很好地遮掩自己的情绪,做到不让任何人发现——除了塔尔。这并不是神明独特的能力,因为就连年轻的恶魔看着他时,主教也如此清晰地有了一种被他看透的感觉。

维持着僵住的姿势,埃德温小心翼翼地伸手想要触碰塔尔的手,恶魔却忽然流露出一点狡黠的神情,他的手指轻柔地向上提起,主教感受到自己的嘴角周围的皮肤被恶作剧般的手法扯动,塔尔让他露出了一个笑脸。

“至少要把嘴角勾到这里吧,”塔尔歪了歪头,“还是很别扭。不过看起来比刚才好多了。”

他松开手,埃德温一时之前不知道该不该保持着这个表情,而恶魔看着他犹豫的表情,忍俊不禁:

“我不是那个意思,埃德温,我觉得你真心对我笑的时候比这些表情都要好。虽然我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大概是我的未来吧,我——毫无疑问会前往王都,就算我现在非常彻底地知道了一切,在你那里一切也已经是完成时。没关系的,我觉得未来不会有那么糟糕。”

“……为什么?”

每次都会这样,就像是两人之间的氛围忽然逆转了,埃德温意识到自己在塔尔面前永远不够坚强,恶魔对他的影响如此之大,而他就算拼命想要再为塔尔做些什么,也无法真正改写过去,将他从那段不见天日的过往中拯救出来。

“因为你在我的未来里。”塔尔非常理所应当地这样说,然后声音软下去,像是带着让人心痒的小钩子,“然后你对我那么好。”

脸上还残留着恶魔手指留下的温度,埃德温有点怔愣地看着眼前的塔尔,心知自己就算是回到过去,仍旧被还没有成为神明的恶魔安慰了,他哑然一笑,摇了摇头,

“我做的不够多,我和你相遇的太晚了——”

“埃德温,”塔尔打断他,却忽然问了一个古怪的问题,“你对我是一见钟情吗?”

这个问题此时出现在这里,显得有点突兀,不过主教的思绪真的被这个问题打断了,埃德温下意识摇了摇头,又忽然觉得自己很破坏氛围,他浅灰色的眼眸流淌着犹豫和毫不掩饰的爱意,塔尔继续问他:

“那我呢,我对你是不是一见钟情?不知道未来的我有没有对你说,但是你看起来就是我会喜欢的类型,性格也是。”

这个埃德温倒是从来没有听说。

“真的,”塔尔抬起眼眸,“但是就算这样,现在的我遇到你,最开始的念头也只是逃跑而已。我不相信我会喜欢上任何人,只是因为我还没有爱人的勇气。假如你遇到我更早一点,说不定会发生什么糟糕的事情,要这样相信,我们遇见的时间刚刚好。”

“现在就是计划外的相遇。”主教忍不住这样说。

“你喜欢的是未来的我——”

塔尔总是那么敏锐,他转动着手中被他喝掉一半的蜂蜜酒,冲他笑着,“或者说是全部的我,就算要经历很多糟糕的事情,我也最终会成为的那个人。不过你说的也对,我现在就挺喜欢你的。排除这种情况,时空穿越可不是每时每刻都会发生。”

被什么都不知情的恶魔安慰了。埃德温垂下眼眸,觉得心中弥漫开一点复杂的情绪,有一些酸涩,但又有像是蜂蜜酒一样的香甜。

“所以刚才还没有回答完你的问题,”石榴红色眼眸的恶魔抬头看向墙壁上挂着的时钟,随后又微微转动眼珠看了看周围的一切陈设,只有一张床,他带着一点亲近的谴责对他说:

“不是问我为什么逃跑吗?埃德温,你就不觉得这个房间有哪里不对劲吗?”

埃德温怔了怔,看向塔尔,犹豫着不知道怎么开口。当时订房间的时候,他就对自己不可能在这里过夜心知肚明。倒不如说只要时空的裂隙恢复,在这里经历的一切就会变成一场塔尔马上要忘却的梦境。

“原来如此。”

塔尔敏锐地察觉到了埃德温的迟疑,随后迅速地猜到了原因。他再度抿了一大口蜂蜜酒,酒杯里剩下的酒液不多了,随着他的晃动产生无数细小的碎沫,

“是因为没有想到要在这里过夜啊,我还被这件事情吓了一跳。你现在要走了吗?”

这仅仅只是回答他的问题,埃德温的声音来不及带上情绪,

“还有差不多一刻钟。”

阿德莱德大概马上就会敲响房门,黑龙已经解决完塔尔那边的事情了吗,不知道塔尔和过去的他相处的怎么样。时空紊乱直到快要结束时才让人感到一切没有办法挽留地走向下一个节点,主教忽然意识到自己有那么多不甘心的事情还没有做完。

要是能在教廷行刑的那天保护住他就好了。

要是能早早地打碎教廷的银瓶就好了。

然而时空的紊乱并不能定向,他到来的日子也并不特殊。埃德温在圣骑士的围攻和魔王部下的围攻中护住了塔尔,不过当时间线恢复稳定,他一定自己就能把糟糕的局面应付得很好。其实如果不是自己,塔尔可能在发觉不对的第一时间就从酒馆悄无声息地溜掉。

“我以为没有那么快的。”塔尔垂下眸子,恶魔的声音中罕见地流露出一点失落。时间有限是一开始就知道的事情,现在他开始有点后悔刚见面的时候躲开埃德温了。浅灰色眼睛的人,危险的人,此时此刻已经在他心中留下独特的印象和独一无二地位的人。

从未来到这里来找他的人。

他的存在马上就要从这条错误的时间线抹去,像是叶子从树上掉进泥土里那样自然。

假如还有十五分钟,该做些什么呢?

十五分钟够酒馆的老板从头到尾制作一杯蜂蜜酒,够埃德温杀掉非常非常多的敌人,够他们再谈论很多句话,关于未来和爱情;十五分钟的宽裕够塔尔从棘手的敌人面前悄无声息地逃离,够恶魔在空无一人的山洞中迅速地打盹,恢复体力迎接接下来的旅行。十五分钟据说是某种一年只在月夜开放一次的花卉的花期。

十五分钟够一个拥抱。

“埃德温,”主教身上有一种近乎冷冽的味道,就像是他的人那样,塔尔忽然开始好奇未来的自己究竟用了什么办法让这样的一个人流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不管怎么说,埃德温俯下身子彻彻底底地抱住了他,对方的呼吸急促但很轻地贴着自己的耳朵。

塔尔第一次和一个人隔着如此近的距离,心脏和心脏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肤震动着。

他觉得自己的话语又滚烫又轻盈,从他唇齿之间滚落,

“告诉我你一定想要让我记住的,拜托了,告诉我我怎么才能知道那是你。”

假如什么都不会留下……

浅灰色的眼眸中倒映着晶亮的红色,塔尔意识到不知不觉间,又轻又亮的泪水像是雾气一样覆盖着自己的眼眸,他将头颅靠在埃德温的肩膀上,压抑住全身的颤抖。直到刚才都表现的很好,你甚至开导了他,你让他不要担心,未来才是最好的相遇时机。塔尔这么说着,心里却一遍遍想着,要是我现在就遇到你该多好。

他才是最擅长说谎的骗子。埃德温骗不过他,但是他能骗得了对方。

反正埃德温看不到。塔尔眨了眨眼睛,一滴泪水从他的眼睑中滑落,随后无声地掉落在主教脚后的地面上,恶魔鸦羽般的头发伸展开千丝万缕,蹭着埃德温的胸膛和肩膀,主教伸出手抚摸着他的头发,他没有开口,但动作就像是轻柔的安慰。

最后的十五分钟,理应融化在跨越时间的一个拥抱中。

“更相信我一点就好了,塔尔。”

埃德温喟叹般说,“你不用做任何事情,我会找到你的,绝对会。”

*

敲门声终于响起,周围的一切此时此刻都像是出现了轻微的裂隙,空间和时间被定格,闪闪发光的银色碎片将埃德温和其他的事物隔离开,包括塔尔。他眼中像是也闪烁着银色的碎片,直到被迫失去怀抱中的人,主教才突然意识到那是闪烁的眼泪。

塔尔独自一人留在过去。

埃德温抬起手想要再触碰他一下,然而他化作了时空中的虚影,从他的指尖破碎着消失,像是用手去捞起水中的月光那样徒劳。他忽然感到茫然,就像是这一切纯粹只是作为梦境发生,没有任何留下的,没有任何痕迹被保留下来,可是塔尔那么好,他一遍遍伸手,直到害怕最后一次触碰将残留的倒影打散。

月光皎洁地铺了一地,地面的积雪闪烁着莹白色的光芒。

阿德莱德站在巷口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显然不敢接近这样的埃德温。时空紊乱也并非它能够掌控的东西,他所能参与的仅仅只是在时间归位时保证掉入时空裂隙的人安全归来罢了。时间这种不可捉摸的东西,残酷无情,没有任何办法挽留——

埃德温愣住了。

他慢慢地垂下头,摊开了左手。在那里,一小截布料皱巴巴地出现在他的手中。他当时抓住塔尔的衣袖,而塔尔情急之下用小刀割断了它。他固然知道随着时间紊乱的恢复,一切事物都被重置到不曾发生的状态。但在最后,他还是怀抱有某种庆幸,将一小块布料从空间道具中取出来,紧紧地攥在手心。

它现在就在主教的手里,带着一千多年前的一杯蜂蜜酒沾染上的香甜。

埃德温忽然有了一种冲动。就现在,他马上要见到塔尔。他加快了脚步,在雪地上踩下深深浅浅的脚印。逃过一劫的阿德莱德松了一口气,知情知趣地溜走了——埃德温走的越来越快,他本来就不是普通人,只是一晃神的功夫,他就站在了熟悉的木门前。

他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就算他可以自己把门旋开。

但塔尔听见了敲门声,脚步从远到近,一直到了门的另一端。直到下一秒钟,他松开按在门上的手,木门随着从内而外的力被拉开,他有着红色眼眸的恋人站在门前,仰起头看着他,就像是刚刚哭过,那双眼睛像是被水洗过那样明亮而澄澈。

“久等了。”埃德温意识到自己说不出其他的话,“塔尔。”

几乎就在那一瞬间,对方主动伸出双臂拥抱住了他。温暖的吐气融化了衣服上的雪花,他是如此心怀感激,迫不及待地和爱人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我们还有时间。”

太好了。埃德温想,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就算会觉得有很多错过,很多不甘心,已经发生的事情没有办法重来——

但我们相遇在最对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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