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解连环
在一切关于权力、背叛、杀戮的事情发生之前, 有必要先提一个人的情况。
秦桑芷脸色煞白,抖若筛糠,连一身青色的衣袍都仿佛褪了色,隐没在人群中。他咬紧牙关看着前面那个把刀架在陛下脖子上的疯子, 脑子里还回想着方才季瑛睥睨般望向他们这群人的目光。仿佛寻求安慰一般, 他飞快地扫了一遍周围的人群。
没有, 没有楚怀存。
反而是他身边文社的成员义愤填膺地向前走了一步, 开始对眼前大逆不道的事情加以斥责。秦桑芷犹豫片刻,还是没有出面,他觉得自己胃里好像咽下了一块冰,情不自禁开始恐惧。
在这个世界待了这么久……他已经习惯了养尊处优, 习惯了以权势压人。他自然可以自诩清高,有恃无恐, 但那是因为有楚怀存的势力做靠山。可他刚刚看见了什么?天下最尊贵的人,他的安危已经被置于薄薄的刀片之间了。
而楚相却不在这里,而且, 按照方才听到的话,楚怀存简直自身难保。他咽了一口唾沫, 战战兢兢地呼唤脑中的系统:
“系统,你……你还在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是说季瑛这人就是个宵小之辈,他身上理应没有多少气运,不可能杀掉真龙天子的啊。还有楚怀存……楚相他会不会有事?”
过了片刻, 系统的声音才从他脑海中响起来。
“检测到该世界气运值存在波动,”机械音滋滋响起,“载入观测数据的时候,我用的是季瑛的身份, 但宿主此时也看到了,他不是季瑛。这不仅是个失误,而且——”
“而且什么?”
系统的语气也有了古怪的波动:“皇帝的气运值正在不断地削减,他的气运值则越来越高。我还有件不得不提醒宿主的事情,季瑛的真实身份非常棘手,宿主请务必小心。”
秦桑芷咽了口唾沫,觉得自己手湿漉漉的一片冰凉。他艰难地问:
“你说什么?”
“资料更新后证明,季瑛才是楚怀存当年心中的白月光,也就是你所取代的情感的来源。虽然现在还没有移情失效的证据。但是,各方面的证据都证明,季瑛可能已经找楚怀存坦白了自己的身份,目前发生的一切就是最好的证据。宿主必须审慎考虑……”
“他那样的走狗怎么可能,”秦桑芷觉得脑子简直不是自己的,迟钝不已地读懂了系统的意思,压抑住尖叫的冲动,“季瑛他怎么配,他……我……楚怀存想起来后会不爱我吗,不可能,这种事情不会发生。他明明把我从牢里接出来,还救了我。现在这是怎样?你明明承诺绝不会出问题的!”
“请宿主冷静。”
警报声在秦桑芷的脑中高声响起,尖锐的鸣声唤醒了一点秦桑芷的理智。他的身体还在殿中,灵魂却飘飘忽忽,话在嘴边转了好几个弯。系统这才安慰道:
“一切还未成定局,楚怀存不是还那般待你吗?移情的效果还在,可能会有点混乱,但就算楚怀存想起了对方,他的感情也全都在你身上。何况你才是他心中的白月光,季瑛则差之千里,以至于连我也疏忽了。”
“……真的?”秦桑芷余悸未消。
“自然,”系统则回答道,“当然,你要是不放心,我们也可以尽早离开这个世界,现在就可以出发。这样会比较保险一些。只是可惜了,若是现在的楚怀存……”
“现在的楚怀存?”
秦桑芷机械地在脑海里重复了一遍。他紧紧地攥住衣袖,忽然觉得巨大的不安在想到离开的那一瞬间席卷在他的身上。他想到那人一身雪衣凛冽,令人看见就安心不已;想到他持剑逼退敌人,又觉得心砰砰地跳了起来,想起他冰冷外表下的温柔,他待自己的独一无二——想到失去这一切的可能,秦桑芷的心居然开始隐隐作痛。
“我们选择楚怀存作为攻略对象,”
系统停顿了一下,或许它也在犹豫:“是因为他在这个世界并非正统,而气运最盛。但是现在,我看到龙脉落到他的身上,他身上的气运值达到了一种罕见的规模,而且还在逐渐走向巅峰。若有这么一笔力量,我们……”
秦桑芷忽然急急地打断它:“我们不能走!”
在鸦雀无声的大殿中,藏在阴影中落了一身冷汗的秦桑芷还不至于引起他人的关注,他隐没在人群中,听见身边有人义愤填膺,有人痛心疾首,一些文人偶尔往他的方向瞧,仿佛在疑惑一向抨击时弊的秦桑芷为什么没有站到前面去。
在秦桑芷眼中,季瑛已经完全变成了他的情敌。他左看看右看看,觉得对方一身疯狂暴戾的气质,毫无可取之处,没有一根头发丝配和他这个光风霁月的第一公子相比。
“楚怀存怎么会喜欢他那样的人,”
秦桑芷蹙着眉毛在心中和系统说,心里不知不觉已经有了几成把握,“替身才是真爱的例子难道还少吗?就算楚相依他才是少时认识的那个人给他几分面子,他如今瞒着我,岂非就是怕我介意?”
局面一变,秦桑芷开始成为说服系统的那个人。
“而且,”他甚至耐心地说,“你一开始不是告诉我,你只是一个功能不完全的备用体。要是还没收集到能量就逃跑,到了下一个世界,你能怎么办,让我什么能力也没有地去攻略反派吗?我可不过那样的生活。”
系统缄默了一小会。
它并不具有人类的情感系统,它此时附身的宿主瞳孔不断闪烁着,那张脸明明算得上漂亮,却不由自主蒙上了一层嫉妒的阴霾。若是它再理解一点人类,它就会明白对方眼神中滚烫的情绪很危险,那是一心投入爱恋的不理智。
“但是,”它的机械音还是环绕在秦桑芷的脑中,“这里的情况已经脱离控制,随时有可能被天道盯上,宿主真的有自信——”
“有。”秦桑芷斩钉截铁。
他为了留下来,早就实现了自我说服。
见此情况,系统仍旧没有完全放下心来,它犹豫了许久,才在秦桑芷脑海中回应道:“那么,就再留三天。若是这三天出了什么纰漏,我们就立刻动身。”
但是,这两句机械音轻飘飘地划过秦桑芷的脑海,完全没给他留下什么实感。因为此时楚怀存已经提剑进了宫殿。身上沾染了血迹,面色却一如既往冷淡的楚相身上那股凛冽的气质夺去了所有人的目光,秦桑芷立刻飞快地整理了一下衣襟。
他的瞳孔情不自禁地望向了楚怀存,鼻翼微微张开,因为恐惧而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一点红晕,脸上流露出难以掩盖的贪婪。系统感受到了一点失去控制的脱轨感,但它安慰自己情况还算顺利,再给宿主一个机会。
——宿主才是高高在上的一方,总不可能真的爱上攻略对象。
事后它将会后悔,若是再早一点意识到就好了。
*
“我是来为他作证的。”
文武百官连同季瑛刀口一个皇帝,都清晰地听到了这句话。他们中的一部分还在艰难地理解,另一部分则已经意识到风雨将至。其实这倒不用多敏锐,楚怀存身后黑压压的一片兵甲,简直要一直连到天边。而这是在王城之中,天子脚下。
天子半响没说出话来,季瑛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卡太紧了。他稍微放松了一点钳制,于是陛下立刻不可置信地呵斥道:
“楚怀存,你这是要逼宫!好一个悖逆□□、妄自尊大的楚相啊。朕的亲兵呢?朕的兵在哪儿,端王明明已经去调兵了,他怎么还没赶到?”
“我劝陛下还是不要在这等事上心存侥幸。”
楚怀存一来,季瑛刀倒是没放下,人却愈发彬彬有礼起来,看上去简直有几分温和,“就算兵到了又如何呢?您一定想要血溅六军马前,死的不那么体面吗?容我提醒,您现在的生死全在我一人之手。”
他幽暗的眼中偶尔跳跃的那几缕明亮,昭示着他血液中的疯狂一点也没被稀释。
以天子为质,逼宫于金銮殿前。此时的朝中,就连几位骂得最凶的骨鲠之臣此时都偃旗息鼓了刹那,在一片鸦雀无声中,忽然有个苍老的声音开口。
“楚相方才的意思是,”那是个历经两朝的老臣,他小心翼翼地说,“您是来为季大人作证的?作得是什么证,难不成季大人真是……”
楚怀存将剑尖朝下,看起来像是打算往季瑛那边走两步。他低声唤道:“渊雅。”
“嗯。”季瑛唇边还含着笑,“我没事。”
“渊雅”这个名字一出,连那个老臣都没话说了,只是仍旧有几分不可置信地看向人群之前那个裹在深紫色官袍中的身影。楚怀存不可能说谎,或者说,他没有说谎的必要,也不可能为了说谎处心积虑地假造一个这样的身份。
这并非楚怀存的风格。
什么是楚怀存的风格呢?
拿着一柄剑见人杀人,见神杀神地闯进宫中。
楚怀存接着说,他的语调很稳:“在座诸位都已经知道我的身份,楚某便没必要再隐瞒。只是希望诸位知道,我面前的人十年前不姓季,而姓蔺。我已经被算作是蔺家的人了,他不是别人,正是我的长公子。”
季瑛听到“我的长公子”的时候,手还是克制不住地动了动。可惜陛下的脖子上已经不适合留下更多刀痕了。他掩盖住自己眼中泛起的血腥味,再次掀起眼皮,言简意赅地说:
“是我。”
那个站出来的老臣颤颤巍巍地说:“蔺公子……蔺公子的书画十三年前便名满京都,某家中便还存有一副丹印‘渊雅’的画,画的是——”
“舟山晚照图。”季瑛连停顿也不曾有,仿佛这一切曾深深地刻在他的血肉中,“诗题是《晚梅》,永安三年小碧水亭的诗会上拿出来的。”
对方忽然有些老泪纵横,忙用手掖了掖,点头道:
“是,是。公子所画的梅树冰魂雪魄、高风劲节,某这些年常常可惜有这等风骨的少年英才,就这么随那场盛京的大火去了。如今,这也算是……算是……”
他说着说着,终于留意到陛下脸上浮现出的几欲噬人的神色,声音不由得小了下去。
人群再次小小地沉默了片刻,人们正在估量着楚怀存说话的分量,或者估量一个被楚怀存称为长公子的季瑛,他此时身上承载着什么样的力量。季瑛本身一无所有,他只是陛下座下养的一条狗,做的事堪称肮脏龌龊,手头却分明没有多少实权。
但是,就算他们不愿意信,此时也不得不信。
何况楚怀存方才的一声“长公子”,却把自己放在了蔺家家臣的位置。
虽然季瑛看起来已经够疯了,但楚怀存面上云淡风轻,疯的程度显然比起他来说一点也不少,他为了证明季瑛的身份,带着不计其数的兵卒将金銮殿团团围住。把事情做到这种程度,若说是只为一人,那这个人在他心中的地位……
“诸位可相信了,”楚怀存颇有耐心地说,睫毛微微动了动,仿佛一片薄薄的雪花在融化,
“当然,我还能找出其他的一切证据,比如活生生被陛下监禁了十余年的蔺家人,或者我追查了蔺家十余年逐渐攒下的势力,又或者宫中愿意为渊雅作证的人。不过,已经演变到现在这种情况,我们不妨把事情变得清晰一点。”
此时,他剑上的血迹仍未干透,殷红的血珠接续不断地向下滴。
楚怀存微笑起来:“还有人不信么。”
权势就是最好的利器,而在权势之上,是人舍弃不掉的一点贪念,尤其是对这帮大半都很惜命的文武百官。何况事实又足够清晰,敏锐的人则已经捉到了重点,从“被陛下监禁”这几个字,脑中闪过不知多少个念头。
陛下不能抬起脑袋,但他显然已经气急败坏,就快要昏死过去。他拼命地抬起手,像是要表达些什么,而季瑛全部收之眼底,仿佛很惊讶地说:
“陛下有什么话要说吗?”
他一边这么问,一边轻轻地将刀刃从这头移到那头,冰冷的刀锋在脖颈处最脆弱的皮肉移动,逼出陛下一阵含混不清的惊声。季瑛眨了眨眼睛:
“是指您囚禁蔺家人十几年的事,还是您残害忠良、屠戮无辜的事?”
陛下那只浑浊的眼睛疯狂地转动着,想要制止些什么,但无济于事。因为季瑛已经平静地盯着他,缓缓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我明白了,陛下是想要承认这件事……承认先帝的死和您有关,您为了提前登上皇位而害死了先帝,生怕先帝临死前留下新的诏令,便要把所有知情者赶尽杀绝。”
“你竟敢……”
人群中最开始鸦雀无声,随后一片哗然。年轻一点的大臣沉不住气,此时已经开始大声呵斥,但很快他们就意识到了不对。此时站在他们面前,控告皇帝陛下的,正是一个消失了十余年家族所剩无几的一点遗留。
“陛下总不能说,我现在变成这样和您无关吧。”
季瑛的笑容在皇帝面前犹如鬼魅,他轻声说,“十年前的我想象不到有一天我要在哪个人面前卑躬屈膝,祈求一点怜悯。陛下认为我应该感激你,因为这是我求来的,但这岂非尤其不公么?你不信蔺家不知情,为了审出先帝遗诏的藏匿之处,你活活逼死了我的父亲,把我的幼弟沉入江中,前朝的魏老先生只是因为对此事稍有困惑,便惹来杀身之祸,还有更多的人因为你的多疑而惨死。直到这些年,你觉得这个噩梦是时候结束了,不是吗?皇子年纪渐长,你开始走先帝的老路,所以你开始忌惮……”
他的称呼从“陛下”到“您”,又从“您”到赤裸裸的“你”。
不过这样的变化对于一个挟持了皇帝的人来说,完全不算过分。楚怀存心里这样想,全然不顾自己对季瑛的滤镜有多重。反正要是江湖人士,现在估计连“老匹夫”都喊上了,可见季瑛算得上十分理智,十分克制。
理性又克制的季瑛此时忍不住笑了出来,声音阴森幽暗,透露出一股戾气。
“现在不是你说话的时候,”他看着陛下的眼睛说,“你要的当然是证据。但您难道认为,我经营了这么些年,连宫中的形势都做不到完全看清么?”
随着季瑛的声音在殿中缓缓响起,殿内一片鸦雀无声。
“……这是魏珙先生在死前留下的遗言,用的是当年来朝贡的胡人语言;这是当时的记史;当年的宫人也可以来作证,为陛下提供毒药的,是江湖中一个云游的术士。”
季瑛伸出一只手做了个手势,一个人便被推到了楚怀存的阵前:“我想陛下还有些印象。除了您用来杀死先帝的‘九味散’,您还向他买了一种叫‘半面妆’的毒。”
陛下的眼睛一点点灰败下去。
他忍不住向面前的文武百官投去哀求的眼神,似乎想要从他们眼中找到一点天下之主的尊严。倘若他是一个大权在握的君主,即使犯下了这样大逆不道的过错,恐怕也会得到史书的粉饰。但他不是,而使他大权旁落的元凶就在一边冷冰冰地看着他。
楚相适时地点评道:“听起来,陛下可真是蠹国殃民,贻害无穷。”
就像是他能够以蔺家遗留之人包藏祸心为借口将楚怀存一网打尽——
现在楚怀存带着不知道多少兵甲堵在门前,就连天上的云似乎都映出了铁甲黑沉沉的颜色,而季瑛用刀抵着自己的脖子。两朝之间彻底改朝换代,仇恨都在情理之中,何况一朝天子的更迭,也不过是几十年,若非那时人们还没完全把先帝忘干净,他也不至于……
“嗬……”他的喉咙里挤出一点表达语气的余音,眼睛不甘地看着空中。
“你觉得不甘心?”季瑛轻蔑地笑笑,他的眼睛对上皇帝的眼睛,仿佛刀锋般锋利,令陛下都不禁略略移开目光:“我难道又甘心?在诏狱里待得岁月长了,有时我会忘记我是人还是鬼。若我是人,你怎么敢如此摧毁、打压、击碎一个人浑身上下的骨头?若我是只鬼,那陛下也算是报应到头了,养鬼可不比养狗。”
他的声音压的越来越低:“鬼可是很记仇的。非要把仇人剥皮抽筋,打入十八层地狱,让他永世不得超生才好。”
他的神色过于诡谲,除了楚怀存接受良好,其他在场的人都不禁屏住了一口气。
不过,他们很清楚地知道此时应该把矛头对准谁。
“先帝待陛下至亲至诚,陛下弑杀君父,蔑伦悖理,丧伦败行,世所不容,此为罪一,”
季瑛说:“蔺家身负君命,宁死不悔,而为陛下囚禁十余年,不见天日,屠戮忠贤,此为罪二;魏老先生骨鲠之臣,只因陛下捕风捉影,死于非命,此为罪三;陛下为君不正,勒令奸佞,鞭笞天下,恶果累累,此为罪四;养而不教,放任诸位殿下骨肉相残,父子离心,天下失位,此为罪五;为莫须有之奏折费尽心思,疏忽政事,心神恍惚,愧于天下,此为罪六。凡此六罪,不足以述尽陛下所做之恶事,概况一二而已。陛下认为,这个位置您还配坐么?”
他说完便抬起头扫视了一圈。
方才略显莽撞,满口家国大义的年轻臣子已经被这沉甸甸的六条罪名压得呆住了,讷讷地避开陛下的目光,脸涨的通红;而官场上的老油条何尝不明白,假如只有一个季瑛在这里宣读罪名,他们尚需斟酌几分该如何站队;但楚怀存还在身边冷冷地看着呢……
于是无人反驳。
竟无人反驳。皇帝的胸膛疯狂地起伏着,整个人气喘如牛,几乎要失去控制。随后他才意识到季瑛已经放开了压在他脖颈上的刀刃,此时正在慢条斯理地整理自己的衣襟。
他一瞬间暴起,几乎就要伸手去死死地揪住对方的衣领,不过楚怀存的剑先横在了两人之间。
“救驾——”他哑声说,“还不快来人?”
然而没有人动弹。
“好啊,”陛下盯着他们半响,桀桀地笑起来,“季瑛,不,朕是不是也该称你一声蔺公子?你可真是骗得朕好苦啊,朕可真没想到,你这副样子,还敢拿蔺家的名声丢人显眼。好吧,你把朕逼到这个地步,总不能还有机会保全自身。”
“……不错。”
这个声音源于一个没有人料想得到的主人,但他此时站起来说话也称得上合情合理。七皇子从人群中钻了出来,他微微弯着腰,面色竟是比陛下还要惨白,仿佛刚刚从水里捞起来。他的视线短暂地和陛下相碰,随后飞快地避开。
竟像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
七皇子小心算计,精心谋划。今天的前半场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是他透露给端王楚怀存的身世,引导端王在宴会中说出,端王今日的表现无一不应和他内心的安排。他的计划本该正常进行下去,先杀楚怀存,再引导端王居功自傲。
楚相若死了,陛下哪里会那么容易让权。看着端王在陛下面前仿佛拿下一城的得意作态,七皇子简直已经望见了他被陛下厌弃,最后随便发落什么地方的模样。而太子那时候当然也不再是太子。
他这一出棋虽然险,但绝对是好棋。
七皇子年纪轻轻,称得上是满肚子坏水。他面上怯懦谦恭,让人容易忽视,其实每个动作都做了文章。他小心翼翼地同楚怀存和季瑛周旋,到底来谁也不信,而且睚眦必报,把每件他人的错处都记在心中,只等着登基上位后一件件报应回去。
比如那个自诩第一公子的秦桑芷。
他表面上对自己客气,其实根本看不起自己。楚怀存一来,他就巴巴地贴上去,把自己扔在原地。这让七殿下感到十分不忿,恨得比旁人还要厉害几分。
他既然做了这么多谋划,心中有那么多打算,自然不会想到今日殿中如电光火石般发生的一切,他的父皇此时已经基本倒台,脖子上还淌着血,利用价值却所剩无几。七皇子简直要咬碎一口牙,他哪里想得到自己此前的讨好全部落到狗肚子里了。
而现在,
垂垂老矣的陛下反而成为了最大的阻碍。
既然当今陛下得位不正,那么,继承权落在哪里,就有待商榷。七皇子深吸一口气,脸皮上挂上一点惨淡的微笑,盯着面前一个权臣一个奸佞,只觉得历史以来恐怕没有哪个未登基的皇子还要精力更大的挑战——但他还是厉声说:
“蔺公子,虽然你这么做有理可循,但你的做法还是荒谬无比,甚至于大逆不道。”
他指指外面的兵卒,“非皇族血脉,不可调动兵卒,金銮殿前,怎么容得这般造次。难道你真的要谋反不成?天下苍生,文武百官都看着呢,今日事态如此,若没有个合理的交待,蔺公子,你也是千古罪人。”
季瑛的瞳孔微微一转,叹道:“季某自知罪孽深重,不必易名姓称呼。倒是七殿下是个什么意思,还请指教。”
他们都打着圈子说话,实际上不过是陛下倒台后,皇位交给谁继承这个问题。
既然当今陛下做出了这等大逆不道之事,理应剥夺他以及他儿孙的继位权,这样看来,什么太子端王七皇子一概没戏。意识到这点的人们的视线到处徘徊,竟落到了一人头上。那人原本简直是兴致勃勃地看着热闹,但所有人的目光落下时,他也显得惊恐万分。
平王世子磕磕巴巴地指着自己,拼命摇头。
“什么?我……”他说,“不行不行,我、我怎么能当皇帝呢?我什么也不会,平生最喜欢玩了,龙椅镶金嵌玉好不华贵,我看着喜欢也就罢了,让我往上坐,我肯定是不行的。”
先帝膝下,今上的兄弟姐妹已经不多,这点可能他也难逃其咎。平王当年没争过陛下,倒是真的认了命,在岭南过得好不逍遥自在,还教养出一两个纨绔子弟。他哪里想到在遥远的未来,皇位居然还能轮到自己的儿子来坐。
可惜他的儿子极不争气,大庭广众下算是现了眼。
平王叹了口气,终于还是压下了年轻时的一点遗憾,抱拳走出人群中:
“本王自知才疏学浅,何况年事已高,这天下大事,本王是担不起了。至于本王这个孽子,更是万万不可。他从来就不学无术,只当平常子弟教养的,诸位也看见了,实在是……实在是难担其任啊。”
他的孩子要是坐了皇位,恐怕得先被楚怀存嚼碎了骨头,连渣也不剩。
何况,季瑛说是当年光风霁月的蔺长公子,但平王看着却总是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对方身上的气质阴冷得慌,也绝不是好相与的善类。
连平王世子都如此,其他沾亲带故的皇亲国戚也都面面相觑。七皇子这时候又适时地开口:
“按照我朝律法,弑父者贬为贱民,却没有株连之说,毕竟这本就是亲族相戮。我来京城还未满一年,和陛下相处不多,更谈不上受陛下什么影响。既然先帝当年定下的太子确实是陛下,想必陛下登基这件事符合祖上的历法,我想……”
楚怀存仿佛弯了弯唇角,纵然是七殿下,也被这不合时宜的微笑吓到了几分。
他不动声色地话锋一转:“我想还是太子哥哥代替陛下。”
他说这话时简直心如刀割。但是,和端王相比,太子实在是一个好对付得多的敌人。何况在这样一个场合,他总不能说出自己的名字。能够把继承皇位的权力拉回陛下的几位皇子之间,已经是非凡的成就,何况他有自信,太子总归是楚怀存最能接受的答案。
楚怀存不置可否地露出一双冰雪般的眼眸。
然而,季瑛却忽然开口。
他摇了摇头,说:“此事不妥。”
此时场上,季瑛俨然成为身份最高的人。但在这样的尊敬背后,也潜藏着更为危险的因素。方才七殿下的一番提议,其实已经说服了场上许多人,而季瑛却对此横加否定,不能说不让人感到突兀,已经有人忍不住开口:
“先帝没留下多少子嗣,根本无可用之才;既然诸位皇子都是以治国之才来培养,想必比旁人更通晓朝政,懂得治国之道。今日之事全由季大人一手推动,季大人以忠义报国为缘由,以伤天害理为兵戈,却放任楚相陈兵于殿前,又视仁义道德为何物?”
“对呀,季大人若是当年的蔺公子,定不会行此逆天无道之事。”
“蔺公子,既然楚相也曾是蔺家门客,你的那些事可以说是陛下逼迫你做的,但楚相狼子野心,他做的那些事岂非也有所不伦。你如今仍心存抗拒,难不成真打算让楚相登基上位,行此谋反之事。如何能服众,又如何能堵得上天下悠悠众口?”
文武百官说话的多少都忌惮地留下一点落在楚怀存身上的视线。
但是楚怀存并不在意,他对待这些视线就好像拂掉落在身上的雪,只是镇静地看着面前的季瑛。季瑛的手上还留有一大片猩红,陛下此时倒在边上,一动不动,只有眼睛还不时飞快眨动着,这血就是从他的脖颈上来。
他们中一些人说话时有几分大胆,便是看出楚怀存对季瑛的态度基本上只会是完全赞成,又听说楚相曾经是蔺家的人,下意识认为是家臣或者门客。
季瑛此时却又抬起眼睛,漆黑的一双眼,看不出具体的情绪。他拢了拢衣襟,这才慢悠悠地开口:
“谁说先帝没有安排好其他的继位人选?”
楚怀存对这句话并没有报以什么特别惊奇的态度,毕竟他纯粹是由着季瑛来,也完全信任对方做出的每一个决定。季瑛脸上一直带着笑意,但说出来的字字都带着血泪和十余年暗无天日的光景,而他并不打算干扰季瑛享受复仇的快意,他眼中澄静一片,如冰雪一般,只是执着剑。
虽然他身上大部分血都是别人的,但楚怀存此时受的伤实在说不上轻。
在方才一人应付追击时,他的右肩中了一箭,箭矢深深没入皮肉。此时只来得及做简单的处理,疼痛仍旧一阵阵袭来,不过楚怀存已经基本上和它和平共处,将它漠然视之了。
他等待着季瑛开口,同时心中也忍不住有一点好奇。
假如季瑛此时提出了某个名字,那也没有关系。他清楚季瑛这个人仍旧有一根怎么也折不断的君子骨,若是先帝真有这个嘱托,蔺家人一定会做到。
无论如何,季瑛不会做对他不利的事情。
楚怀存非常清楚自己和皇族没有一份半点关系,他的出身倒是一点没造假,就在边境一座小城。他年纪尚轻时父母便撒手人寰了,但他还记得两个人的脸,都是普普通通的、生活沧桑的百姓。然后就是遇到师父,再后就是遇到渊雅,他——
季瑛对他笑了笑,然后走了过来。
这个动作是很慢的,简直是不可思议,但楚怀存看见季瑛眼睛里闪烁过的光。季瑛走到他面前,楚怀存下意识伸手,对方却顺势将手搭在他的手上。一点冰凉而亲昵的触感,随后竟然顺势无比自然地半跪下来,只是抬起半只明亮的眼睛。
“楚怀存,”他不容置疑地开口,“读这份奏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