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玉在匣

反派他不想被救赎[快穿] 南指月 4658 2025-01-20 11:24:03

“去把府上的张医师请到这里来。”楚怀存道。

季瑛仍旧没个正经样子, 听见他叫大夫,面上的笑容却更加幽深莫测起来。他脸色苍白,缺乏血色,手中拽着他的花枝, 除此之外并无异样。

“你信了啊。”

他含着笑, 很雀跃的样子。

这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一直维持到白发矍铄的张医师赶到, 老医师颤颤巍巍地伸出手, 把住季瑛的手腕,脑袋一歪,似乎极力要从这处纵横交错的血管摸出什么不寻常来。

那人折腾了一通,此时倒很乖顺地伸出手让医师把脉, 楚相从他低垂的眉眼中看了半天,隐约找出一点期待来。这是一般人在面对医师时不会有的期待, 仿佛被判处绝症才是他的目的。

“这……”张医师慎重地斟酌着用词,“季大人只是有些体虚,其他的问题, 恕臣看不出来。”

这就是没有问题的意思了。

期待碎的悄无声息,无罪的判决对他来说并不意外。

“……还疼吗?”

楚怀存让医师先行离开, 随后低声问他。

季瑛反而很讶异地回望。他方才问诊时,左手也拽着那枝桃花, 此时空出手来,又把桃花横着笼在胸前。这并不是什么宝贝,他看着却像是总怕人抢走。季瑛说:

“相府的医师都说了, 我一点病也没有。楚相,你现在总不会还不知道我是骗你的吗?”

他用带着恶意和嘲弄的眼睛看向楚怀存,像是阴谋得逞。

楚怀存却忍不住想,他知不知道自己的眼眸已经泄露了秘密。他浑身上下的任何一处地方, 僵硬的皮肤,因为情绪动摇而映出一点潮湿的光的颈窝,还有情不自禁蜷缩起来的手指。和这些相比,他的笑容显得太苍白了,像是一张纸片。

“你说你是个骗子,”

季瑛慢慢地“嗯”了一声,现在弄不清情况的是他。这件事说起来很简单,只是他一时间没有控制住自己,在方才医师来把脉的时候,他心中燃起的火焰便一点点熄灭了,直到听到结果,连血痕也没有添上几道,脸上的表情甚至吓到了医师。

他从来没有病,自然也不会疼,就这么简单。

楚怀存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有。他的眼眸像是冰雪般不容情绪,却以微微俯瞰的姿势压制着他,平静地说:

“但季大人看起来真的很疼。”

*

楚怀存摆脱系统影响后,曾极细致地审视了自己过去浑浑噩噩的两年。

他想起他为秦桑芷做的那些荒唐事。并非无人对惊才绝艳的秦公子提出质疑,但楚怀存却一心只觉得他们玷污白璧,用自己的雷霆手段把非议压得干净;他待秦桑芷轻怜重惜,视他如天边月,掌上珠。

秦桑芷“不经意间”提到的珍奇异宝,楚怀存统统给他找来;秦桑芷所在的玲珑文社以他为首,往往口无遮拦,作为只手遮天的权臣,楚相自是他们口诛笔伐的对象,

楚怀存不但不在意,还在他们触犯禁忌时为他们周旋。

功劳自然都被算在了秦桑芷身上。

这些天,他渐渐和附着在黑书上的天道熟悉。黑书告诉他,这些偏爱全是秦桑芷窃取而来,而他一直在找的人,才是被鸠占鹊巢的情感来源。气运之子搅乱了他的记忆,使他的情感混淆,即使隐约记得记忆中有那个人,也不过当作是一个遗忘的残影。

“那些荒唐事不是你的错,”黑书说。

“我知道,”楚怀存藏在雪衣下的袖子搭在书页上,他像是陷入了思索,“我只是在想,若真的是他,无论变成什么样,我大概也会像这样混淆黑白地站在他身后吧。”

他就这样在黑书面前发表了不那么正义的宣言。

作为能查询过去与未来的天道,世界意识沉默了片刻。它当然知道楚怀存要找的那个人是谁,现在变成了什么模样。这让它也不禁觉得惋惜。但事情的另一面却很棘手。它停顿了一下,真心实意地写道:

“我之前也见过像你们这样相爱的人……”

楚怀存的动作略微一滞。

他倏尔垂下眼眸,目光明亮如电,直直地落在黑书上未干的字迹上。这行字对他造成了强大的冲击力,以至于楚相警戒起来,像是一柄开了刃的凶兵。

“相爱?”他慢慢地问。

这一次,黑书有搞砸了事情的预感,却完全不知道为什么。

“那当然,”黑书说,“……等等,难道不是吗?”

楚怀存无法忍耐地说,“你怎么会这样想。他对我无微不至,亲如手足,有这些腌臜念头和亵渎他有什么区别。我一直以来把他当长兄敬重,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要害,但那没必要非得和情爱扯上关系。你平时待的都是什么样的世界——”

当然都是一些反派在它面前谈恋爱的世界。

黑书委委屈屈地想,它可是第一次留给人龌龊的印象。

“若真是如此,你怎么对秦桑芷——”世界意识写到一半顿了顿,显然已经意识到不对,“等等,你一直不碰他,难道不是因为你对他过分珍重,求之不得,而是你对他的感情,根本不是气运之子所需要的那一种。”

楚怀存矜冷地看了他一眼。

楚相大概没想到天道会这么蠢,直到这时才看出不对来。黑书却恍然大悟,越往下想,字迹越潦草,竟有种得道的激动:

“所以秦桑芷才会给你下药,我明白了!如果你真的喜欢他到要死要活的程度,不,如果你真的对他有情爱意义的喜欢,那只要他表达这种意愿,你就会彻彻底底地臣服于他。但他已经意识到不对了——”

原来这个世界的气运之子犯下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他浏览了需要攻略的反派的记忆,将反派心中高洁不可侵犯的白月光替代为自己的形象。一切在一开始发展的一定非常顺利,却始终卡在某处无法再前进。他这才明白在楚怀存心中,白月光是真的不可亵渎,靠有意无意的暗示和引诱更是毫无作用,楚怀存根本不会碰他。

楚怀存的唇色浅淡,手中虽然是泼天的权柄,却颇有种孤高出世的气质。和秦桑芷之前所见的人都不同,这样一个人对自己予取予求,对他来说也分外让血液沸腾。

连气运之子都不明白,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怨恨于对方的眼中,只有纵容没有爱欲;

于是他才做下决定。

若是勾搭上了床,再怎么纯粹的感情也该变质。

黑书恍然明白了一切。但它安安稳稳蜷缩在楚怀存手中,却觉得后背发凉。楚怀存如今方能平心静气地和它探讨这个问题,也能像一个真正的权臣那样对和季瑛混乱的一夜漫不经心。但要是他知道,若是他现在知道——

他确实已经和自己的明月光勾搭上了床。

场面一定非常糟糕。黑书心有余悸地想,却不知道该庆幸真相没有被揭穿,还是期许它早点被揭穿。无论如何,它都无法再透露天机。

*

你听起来真的很疼。

——所以我信了。

季瑛咀嚼着这句话,忽然间,骨髓又被酸痛填满,以至于季瑛终于发现它们是如此根深蒂固地扎根在自己的身体,每一分每一秒。他已经习惯了忽视。他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牙齿,锯木般的摩擦声稍微抑制了他落泪的冲动。

楚怀存似乎轻柔地叹了一口气,就像是在军中面对伤员一样。他莫名有种感觉,面前的这个人比起肉体上的疼痛伤的更重。他只是短暂地思考了一下,随即决定暂时抛开季瑛在他心中留下的所有前置印象,只保留这两天的。

他只知道自己不讨厌他。

还有——自己确实欠他一个人情。楚怀存想,并非季瑛所说的互相利用,那个晚上他是帮了自己的。他应该恩怨分明。算了,他又想,只是在找一个借口。

面前是朝中背负着最多累累骂名的奸佞,他低着头,肩头披着一层漆黑的发丝,就像是他身后悄无声息弥漫开的夜色。季瑛从那句话开始就哑口无言,他好像再也不能强行扯起嘴角,所以仓猝地避开视线。

他摆弄着那枝桃花。

楚怀存忽然看见了那人下颌僵硬的弧度。他心念微微一动,伸手过去扶起季瑛的脸,整个人随着动作而靠近,略微有点强制地俯瞰着他,雪衣上散落着水墨般的长发。他保持了一个和对方极近的距离,随后便停住不动。

“季大人,”他停顿了一下,觉得自己要说的话不应该用这个称呼,“季瑛。”

季瑛顺着他的动作仰起头,似乎慢慢地反应了一会。

“你要不要来我这里?”

楚怀存极有耐心地等他,然后才开口。

楚相已经过了求贤若渴的时期,他身边的能人现在一应俱全,无论如何也不该对着和他在朝局上针锋相对的敌人抛出橄榄枝,这也不切实际。但他确实这样做了,因为他如今有这个权力,还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希望将季瑛纳入自己的羽翼。

他这样的才能,不应该被不知珍惜的人肆意挥霍。

更不该落得一个感到疼痛,却只能在敌人面前流露出一点真实情绪的下场。

季瑛仿佛没有听懂他说话,迟缓地眨了一下眼睛。他有双对旁人幽深无比的眼眸,但楚怀存却像是拥有特殊通行权,能够看透黑暗隐没的假象。他又忽然感到了一丝熟悉,如刀片般的目光一层层割裂他的伪装,马上就能触及眼前人的核心。

但季瑛似乎确实没在听他说话。

面前的人身体仍旧如木头一样生硬,以至于当他动的时候,就像是一座山或者岛屿慢慢倾塌,总之不是有机质的存在。他们离得距离很近,楚怀存用以问话,而季瑛用以倒向他。倒向他,伸出手轻到只是试探般环绕住。

直到小心翼翼地拥抱住楚怀存,季瑛才哑着嗓子说了第一句:

“别动,一会就好。我疼。”

楚怀存该推开他的,但季瑛这样带着一点撒娇意味在他面前摆出最毫无防备的姿势,他的拥抱虚的和感受不到没什么两样,只有散落的发丝贴着楚怀存的脖颈,还有香味。楚怀存的雪衣上恐怕要留下这人的熏香。

于是向来不近人情的楚相再一次做出了不像他的判断。

他想:若是感到疼痛,确实合该有个人靠着。季瑛这样做,情理皆合,纵容些也无妨。

他主动去抓季瑛的手,而对方一旦感知到楚怀存的有意靠近,便像是陷阱般死死地钳住了他。楚怀存第一次和陛下赐给的紫金官袍有着如此近的接触,他任由对方抱着,同时一点点调整,直到让季瑛能够卸下力气,不再因为紧张而颤抖。

季瑛深深地呼吸着,每一声呼吸都带着灼热而潮湿的吐息。

但他平复得很快。从楚怀存提出疑问开始,似乎经历了很多事,可这些事却都是接连不断,发生的也仓促,若不捕捉,便会轻而易举地被人忘掉。季瑛很快地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他试着张嘴,却觉得自己发不出声音。

于是他开始摇头。

摇头是拒绝的意思。

“为什么?”楚怀存给他预留了一点时间后问,而他却又不回答。他们之间的气氛恰好到达了极点,于是轻轻错身抽离开来,“——是不愿意,还是有留恋的东西,抑或是他们手中有你的把柄?”

楚相的眼光敏锐得吓人。

季瑛磕磕绊绊,第一次有点不熟练地尝试着重新给自己带上那一张哀怒都带着笑意的面具。他勾起唇角,牵动僵硬的脸部肌肉。很好,只需要像是往常那样说话就好,季瑛想,他张了张嘴,还是没有声音。

他没办法开口,他做不到。

楚怀存用审视的目光看了看他,却在无声中看透了他未出口的话语,叹气道:

“我明白了,季大人还是打算回绝。”

他看出季瑛此时哑口无言,缓和了一点神情,却将手递给他:

“若是不方便说明,就写在我的手上。”

季瑛沉默了一会。楚怀存感受到这个人在他面前终于被迫被剥下了最外层那花里胡哨的颜色,露出一点内里的质地,却还是混沌地让人看不明白。季瑛慢慢地动了,他伸出手,仿佛在研究一个巨大的谜题。他把花枝放在膝上。

楚怀存感到手指轻轻点在自己掌心。

“楚、怀、存”,他先是勾勒出这三个字,随后抬起眼睛,问询般地看了他一眼。楚怀存不动声色,示意他能够读出这些笔画。

他在等待季瑛告诉他答案,告诉他一个秘密,或者是巨大的阴谋。

但季瑛却专注地盯着他的手心,那眼神甚至让楚怀存感到一点灼热。季瑛在他手上比划的力度不深,楚怀存必须非常专注,才能在脑内将所有他写出的字一一复原。

“我”

季瑛写,随后又停顿了很长时间。

时间并未因为他的迟疑而减缓。季瑛为了用手指写字,半边身子都靠了过来,从楚相的角度,能看见他漆黑的发顶,龙涎香的气味挥之不去,发丝随着动作簌簌地抖动。

若是别人,或许也不至于觉得怪异。

但楚怀存还是很应景地想起了那个荒诞的晚上。视线顺着没什么血色的脖颈向下,便是他用深紫色官袍严严实实遮住的未曾裸露的皮肤。楚相的眼眸微微一闪,止住了思绪。

季瑛再一次动了。

他极快地写完了剩下的字,笔画全都勾连在一起。随后垂着眼眸,很忐忑般。随着指尖划过手心,被触碰的地方仿佛连起了一片轻微的灼烫:

“……心、悦、你。”

楚怀存第一次觉得语言的意义如此难懂,需要过长的时间来理解。

他说:“楚怀存,我心悦你。”

*

季瑛有时自己也理解不了自己。

比如说,在他现在的处境,他为什么还能若无其事地笑出来;又比如,他早该对旁人的哭号无动于衷,但他在做下所有腌臜事的那一刻,灵魂依旧像被锐利的闪电撕裂,无论到什么时候还是会觉得不甘。

再比如,在年少时喜欢的人站在面前时,他还是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这很奇怪,不合时宜。

人大概没什么盼头就没法活下去,对于季瑛更是如此。他终于看见楚相一向不形于色的情绪被自己的表白硬生生撕开了点裂隙,意外觉得很畅快。

过去那个光风霁月,克己复礼的君子敢这么和你说吗?

季瑛带着报复般的快意想,干脆彻彻底底让自己和过去没有一点一样的地方。他倒不至于妄想楚怀存能答应自己,只是觉得这句话要是此时不说,可能永远也没有说出口的机会。

陛下的性子愈发阴晴不定了,他必须非常谨慎,非常恭敬。他之后对于楚相来说,只会越发像一个敌人。

如履薄冰。难得两全。

但这样的结果,已经是他争取后的产物。

两年前朝堂的势力倾倒,楚相独占威权,陛下这才终于想起因为一纸诏书被他关了十余年的旧世家。他迫切地需要用人,而季瑛虽然在诏狱里被折磨到形销骨立,却曾拥有天下第一君子的才名。

季瑛记得自己跪在冰冷的黑铁上,唯有眼睛仍隐晦地闪过一点微芒:

“……我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他想要求一线生机,为此竭尽全力。

也想求片刻欢愉,就算不得长久,荒唐至极。季瑛深紫色的官袍绣满了蛇虺,一千条盘踞在一起的毒蛇。他垂着眼眸,倒流露出忐忑和渴望的模样,连笑也隐没不见。

他总得做点什么的。

目录
目录
设置
阅读设置
反馈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