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春不归

反派他不想被救赎[快穿] 南指月 5216 2025-01-20 11:24:03

楚怀存的提问有迹可循。

他记忆里的那人几乎滴酒不沾, 仅是稍微浅酌两杯淡酒,就不胜酒力,昏昏欲倒。宴席上的青竹酒虽不烈,已经够用。

然而季瑛的迷惘也转瞬即逝。

随即他便垂下眼眸, 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眼中仍是清明:

“楚相说笑了, 清酒而已, 如何能醉人?倒是上次见面时,楚相醉的厉害。”

季瑛像是睚眦必报的性子,楚怀存说些什么,他非得想方设法照样奉还, 不落下风。

然而,提起本该心照不宣假装忘记的那件事显然不是好主意, 季瑛说毕才觉得失言,方才咽下的酒液甘冽,在胸腹中微微发热。

楚怀存打量着他, 那目光如未化的冰雪,带着冷冰冰的审视味道。

季瑛扯出一个阴鸷的笑。

“我不该提的, ”

他轻轻地说,“楚相与其关心我醉不醉, 不如关心这位新添的七殿下。你看,他、太子殿下、端王,都已经站到台面上来了。”

老皇帝的消息在朝臣中掀起惊天大波, 列坐在席间的太子已经面色铁青。他格外沉不下性子,尤其是在他明明已经坐上了东宫之位的情况下,却先回来了被废黜的端王,又冒出一个身份不明的私生子。

他下意识将目光投向楚相, 楚怀存却并没有看他。

投向楚怀存的目光不计其数。

稍纵即逝的喧闹后,满朝文武下意识先观察楚相的表情。任谁都清楚,老皇帝接着宴饮的欢愉气氛宣布私生子一事,是为了逼他们表露态度,此时他们理应为天家的血脉延续表露出欣悦。

但这无疑是对身为太子党的楚相赤裸裸挑衅。

楚怀存气焰太盛。

他面色冷淡,没有表态。与宴者面面相觑,竟出现了短暂的冷场。

直到季瑛沉沉的声音打破了场上的寂静。

他抚掌而立,脸上依旧带着惺惺作态的微笑,阴毒的眼神却扫视着全场,使得所有人都有一种被暗处的毒蛇盯上的错觉:

“诸位大人如此安静,我便做个讨巧的头筹。祝贺陛下子孙昌盛,再添龙脉。今日果真是喜上加喜,这不仅是诸位的福运,更是天下人的福祉。七殿下有太子殿下和端王教导,定然德才兼备,文武俱全,日后必成大才。”

他从楚怀存身边起来,身上的龙涎香愈发甜腥,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很符合他阿谀媚上的形象。

楚怀存忽然想,他究竟在那间熏有香料的宫殿里跪了多久,才染了满身气味?

在季瑛的带动下,他收拢的党羽很快也满脸堆笑,对皇帝表了衷心。

刚回京完全看不懂形势的镇北将军跟着旁人一起笑起来,口称万岁。

清流世家的立场始终是摇摆的,他们虽看不得季瑛弄权作势,却同样每日痛骂楚相狼子野心,此情此景之下,更是纷纷起身道贺,情绪激烈的,甚至落下眼泪。

陛下被楚贼钳制多年,东宫暗弱,完全在掌控之下。如今不仅废太子回京,还多出了一个合理合法的继承人。

或许朝中的风向,又要变了。

所谓的七皇子就在这样的氛围中终于亮相。相比于一般人对皇亲国戚的想象,他看起来平平无奇,身材削瘦,有一双和其他皇室成员一样的狭长眼眸。他并非在皇室中长大,此时乍见满眼满眼的明黄色,几乎闪了目光。

他走在文武百官的注视下,极力保持着镇静。

但看见楚怀存冰霜般的眼睛时,这个并不大的年轻皇子还是打了个寒噤。

初次见面,七皇子殿下并不打算表现得多么出类拔萃,大概老皇帝也叮嘱过,叫他不要过于露相。

他恭恭敬敬地拜见了陛下,便在一旁坐下,眼观鼻鼻观心。

端王是第一个对他举杯的人,随后,太子也不情不愿地向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弟弟举杯欢迎。他的心情显然因为看到了七皇子的模样好上不少,大概是觉得他没见过世面,掀不起风浪。

但明眼人却能看出,这位年轻的七皇子殿下,颇有点油盐不进的城府。

皇帝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点上位者的笑意,他半边脸抽搐起来,似乎极力勾起嘴角,但那双浑浊的眼珠里死死地盯着的,仍旧是楚怀存。

楚怀存和他不同,年轻而锋利,像是藏锋的利刃,在一席仙人般的雪衣中,依旧遮不住真正手握重权的威势和锋芒。

老人缓声说:“秦卿在否?”

楚怀存的手指这才微微一动。

秦卿,毫无疑问指的是秦桑芷。他当然也在这场宫宴之中。

在楚相的暗中支持下,这位年轻的清流只能用平步青云来形容,名声更是清白无瑕;秦桑芷曾暗示了自己的担忧,楚怀存于是从来不会在这样的场合打扰他,免得他清名被作为权臣的自己所污。

自从两日前那件事发生后,楚怀存还没有和这位“气运之子”交谈过。

这并非是他不善于伪装,而是秦桑芷再次恢复了对他不假辞色的冰冷态度。他的人在少年的府外就被拦下,一朝权臣,竟要在他面前低声下气地祈求原谅,才能够得到秦桑芷的优待。这便是少年此前对他的一贯态度。

尽管楚怀存遭人暗害,且在混沌的神志保全了他,罪名在少年那里亦丝毫不减。

和季瑛所说一无二致。

此时此刻,秦桑芷从文臣中走出,也没给楚怀存一个正眼。

少年神情清傲,同样身着不染一点尘埃的雪衣,看上去光风霁月,果然是神仙中人。他略微掸了掸袍角,随后走至大殿中央,对着皇帝下拜,脸上却不是很情愿。

楚怀存微不可察的神情变化全然落入了季瑛眼底。朝廷的鹰犬笑意更加深邃,身上的甜腻也更重。

他一句话的阴阳怪气程度胜过别人说上十句,低声道:

“果然,秦公子一出面,楚相便开始担心了。”

楚怀存许久没有听到别人胆敢在他面前说这些怪声怪气的话,一时间竟觉得有些新鲜。何况与秦桑芷不假辞色的批判、大言不惭的救赎相比起来,这几句话显得清新脱俗不少。

皇帝的笑容却妥帖得让人找不出错处来。他望着秦桑芷,连声称赞。他少年得名,文采熠熠,又兼得心性如玉,不染尘埃,必然前途无量。

他似乎一点也不在意秦桑芷礼仪上的不谨慎,秦桑芷也很快起身,面色倨傲地听着这些赞誉。

“这都是看在楚相的面子上,”

然而楚怀存耳边,那个阴晦的声音却丝毫没有停下,而是清晰地咬着字,“若是没有楚相,这样的人早就被朝堂吃的连骨头也不剩了。”

“什么样?”

楚怀存终于有了回应,他声音压得很轻,有种玉器间轻缓摩擦的涩意,

“季大人,你觉得他是怎么样的人?”

秦桑芷站在大殿中央,享受着所有人或仰慕或嫉妒的眼神。当朝天子对他称赞不已,实际掌握一切的权臣完全被他拿捏在掌心中,低微地追求着他;

他是世家的入幕之宾,在清流中也常发危言高论,从不担心被报复,有着极高的声望。

他的声音清清冷冷:“谢陛下。”

而在脑中,他却不急不徐地对系统说:“你看,我说的对吧。自从我走入殿前,楚怀存的视线就没有移开过,与其上赶着去追求,不如像我一样——”

“让他感恩,让他愧疚,他就会把我的爱当成恩赐,进而不断讨好我,取悦我。”

系统默然。

它的这位宿主,确实有自己的一套理论。在原本的世界里,他便用这套手段将别人吃的死死的,进而无条件追捧和信任他。

他窃取了他的爱慕者的研究成果,提前一步发表,获得了举世称赞。接下来他的路更是一点点拿别人的东西拼凑出来,而那些人在他的不断引导下,竟认为自己一无是处,这些成果本就应该让给少年。

也有人中途悔悟,然而已经太迟了,反而要背上抄袭的罪名,被活生生逼死。

直到最后有人发现了真相,揭露出去。秦桑芷名声扫地,这对于最重视名声的他而言无疑是死局,他才选择了服安眠药自尽。

再次睁开眼睛,便是在一个新的世界,秦桑芷还来不及惊讶,就听见有一个声音仿佛直接从脑中响起:

“宿主你好,我是你的系统。”

对于系统来说,秦桑芷的失败仅仅是因为一个意外。而在它的帮助下,意外发生的概率将被降到最低,秦桑芷经验丰富,就是它最想要找到的合作对象。

而对于秦桑芷来说,这个陌生的世界简直是天堂,是他重新开始的乐园。

*

楚怀存清楚,过去的自己看到眼前的一幕,绝对会焦灼而担忧。

老皇帝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谁知道抱有什么腌臜的打算。秦桑芷心性清白,他坐上高位,把他护得严严实实,却拦不住少年自己往风口浪尖钻。楚怀存微微眯了眯眼睛,如今的他看向眼前的秦桑芷,只觉得心念凛冽如冰雪,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秦桑芷在大殿之上,风光无限,皇帝微笑着要求他作一首诗。

而他沉吟些许,便目光闪烁,像是凝视着空中某处,缓声咏出诗句。世人都道秦公子文采绝艳,无需思索,脱口便成文,此时此刻也正是如此——

少年背手笑道:“正好,我触景生情,偶得一诗名为《将进酒》,便献给陛下。”

立刻有侍从献上笔墨和玉砚,又有娉婷的宫女在一旁桌上悬笔蘸墨,等待着秦桑芷开口,把他的诗句全部记录下来。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秦桑芷颇为自得,他矜傲地在原地等待了几秒,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除了——楚怀存身边那个叫季瑛的奸佞。

对方唇边含着一点笑意,却只是低头看向手中的墨玉扳指,分明一副毫无兴致的模样。秦桑芷的目光也只在他身上微微一顿,随后转过脸去,神情中带着不屑与奸佞为伍的傲然。

很快,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眼前。

在那里,系统为他铺开了一块无形的幕布。幕布上,整整齐齐地印着他那个世界的诗作,而他只需要把它们念出来,便算是自己作了诗。秦桑芷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开始创作: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楚怀存观察着这个借助“系统”迷惑了自己这么久的人,黑书早已告诉他,秦桑芷所谓的文采只是照样剽窃他原世界的著名诗人。那些诗句惊艳无比,甚至可以说是通神鬼、感天地,但仔细品味,秦桑芷将它们念出来时,却仿佛缺少了些切实的感情。

让他不禁想,真正创作出这些诗句的人,该是如何风华绝代。

他的表情专注,季瑛看在眼里。

“楚相何必问我,”

距离问题提出已经过去了一会,但直到这时季瑛才轻声回答,“秦公子在你眼里,自然是没有不好的地方。我没有吟咏风月的雅兴,连文墨也未尝通上几分,怎能妄加评判?”

“可你不服他。”

楚怀存转过眼眸,只是沉静地叙述。

此时,秦桑芷已经完成了他的“创作”,满座立时爆发出一阵阵惊叹,赞美声像花团锦簇般堆在少年眼前,已经有人开始反复咀嚼他开口说出的诗句,沉吟品味,满脸陶醉;更多人还是用崇拜仰慕的眼神看着他。

不仅皇室连声赞赏,连威势极高的楚相也道:

“果然是好诗,可为古今绝句。”

皇上赞赏,楚相撑腰的人,从来就没有遭遇任何非议,谁敢提出异议?就算有人从中品出几分怪异,也从不敢明说。

只有季瑛能做那个毫不知情知趣的冒昧者,忽然轻薄而嘲讽地笑了一声。

他的笑如冷水一般,浇灭了满堂彩。老皇帝转过带有白翳的那只眼睛,看着他:

“怎么?季卿有何不同的高见吗?”

坐在自己身边的人忽然吸引了大部分火力,对于楚怀存来说也是新奇的体验。针对他的刀锋虽然同样又密又利,但都不如人们投向季瑛的眼神,鄙夷他上位不正,嘲笑他立身不清,所有的眼睛聚焦成一大片带着隐晦恶意的黑色海洋,直勾勾地看向他。

“我自然不如秦公子博才通文,”

季瑛却只是转动着手中的酒杯,眉目低垂,声音带着恶意的暗昧,“却不知‘成王’是过去哪朝的王侯,用了什么典?这点也罢,秦公子桌前只有几盅清酒,却有此醉饮狂歌之高调,我觉得有趣,不由得发笑。”

他突然跳出来当靶子,秦桑芷脸色稍微有点不虞。

楚怀存在心中轻轻叹气,为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即便立场对立,他依旧觉得季瑛说的很对,但在这样的场合,他不能让秦桑芷产生太多的怀疑。依着他此前的性子,他绝不会允许对少年泼脏水的事情发生。

季瑛当然也心知肚明,清流世家不会允许他这种身份玷污秦桑芷的清名。

“我想秦公子大概只是说错了。”

耐不住性子的文人拥簇立刻起身反驳:“至于清酒烈酒之说,更是无稽之谈。秦公子目睹旁人宴饮,心生感触,岂非自然。尔等……季大人自然不会懂。”

最后这句话说的鄙薄,原本的称谓大概是“蛇鼠之辈”,好在文生虽然鲁直,却不愚蠢,没在季瑛面前说出这个称呼来。

季瑛却对着他笑意更浓烈,那笑容中有阴毒的部分,看的那个文生不寒而栗,觉得冻到指尖,心想果然是奸佞,不知会被如何报复。

秦桑芷此时也回过神来,倨傲地站在殿中:

“我说的是‘常王’,岂是‘成王’?只是方才兴起,我又说的模糊,各位听错了而已。”

形势完全向着秦桑芷一方倒去,季瑛仍旧漠然站着,深紫色的官袍像是凝固的累累鲜血,承受着人们恶意攻歼的目光,并为自己树立更多敌人,在身上招惹更多骂名。

没人要他坐下,他似乎就要固执地一直站立着,等待着更多的反对意见纷涌而上。

楚怀存轻声开口,声音清冷,然而却一字千钧,

“季大人也听到了,误会而已,若要计较,岂非有伤品行?”

楚相在朝中的风光无两,他给这件事定了性,便是要彻底揭过的意思。秦桑芷的眼皮微微一动,听见楚怀存为他说话,少年如有所感,吝啬地给了楚相一个眼神,示意坚冰融化,他如今终于愿意再和楚怀存有所来往。

可是季瑛似乎并不愿意那么听话。

两人坐的极近,广袖长袍下,布料在动作中轻柔地贴合在一起。楚怀存将手藏在袖子里,不动声色地拉了季瑛一把,对方的手腕在被他触碰到的时候僵硬了一瞬间,差点将惊诧的眼神投向他,连脉搏都乱了几分。

楚怀存的手指修长,如玉石般冰冷有力,是握过剑的手。

季瑛只是眼神复杂而迅速地瞥了他一眼,随后侧过头不去看他,却老老实实地被他拽着往下,沉默地坐在了坐席上。

他在碰到椅子时似乎低声含糊地说了一句什么,楚怀存疑心是“我哪有什么品行”,但又不知自己有没有听错。

没有人看清这两个本该水火不容的人,是如何在大庭广众之下有了这么一次短暂的肢体相触。

季瑛坐下时对着自己跳的有点异常的心脏这么说,就连人都睡过了,这算什么。何况他只是为了不让秦桑芷为难,和你有什么关系?但他发现自己好像并不能说服他的心跳。

楚怀存在他坐下的那一刻就放开了按在他手腕上的手。

楚相神情仍旧如冰雪一般,连唇色也是浅淡的。他就像从来没有做过多余的事情,沉静而威势极重地压摄着整个朝政。唯独他的手冰凉,直到放开后仍旧在季瑛的身上清晰地留下感知,像是一个徽记。

对他来说,方才的动作确实没有什么特别。

他不喜欢与旁人近身,但只是伸手把人拉下来,似乎也算不上什么亲近。况且虽然无奈,但他和季瑛的接触有过比这过分一百倍的时候。

至于为什么?

——是不想看到提出异议的季瑛被冷眼相看,是清楚地知道秦桑芷的诗有问题后的一点怜悯,还是仅仅是为了扮演出对气运之子虚假的宽待,所以要把话题带过?

楚怀存想起在很多年之前。

那时候那人还在他身边,他学诗不久,有时候觉得这些文字麻烦透顶,偏偏捉摸不定,还是更喜欢打磨自己的佩剑,在练武场听霜剑破空的铮铮声,所以又一次逃掉了课业。

但那次不同,因为对方无奈又纵容地找到了他,也没逼他回去,只是闲坐着和他讲诗。

“‘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这是《诗大序》的说法,”

他说,“作诗是非常私人的事情,非得心念动摇,确有所感,才可以做出一首好诗。你必须和诗句中的情感彻底共鸣交融。”

他对诗格外认真,楚怀存知道。

卓荦于同辈中人,他的诗作已经能入名士大家之眼。

“写诗最重要的是心,”他笑了,“怀存,我知道这个话题有点枯燥。嗯,总之,你若是不愿意写也没有关系。只是要听先生讲课,否则真要有心声,也缺少辞采来表达。”

这一幕不知为何,在多年以后的朝堂之上被楚怀存重新缅怀。

包括那人的“情”,那人的“心”,那人的“风骨”,还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此时此刻触摸起来,却像是尘埃般泯灭在某处,再也拼凑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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