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论从天而降的祭品
克里斯梅尔无视了女巫的求救。
他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黑猫。这是一个棘手的敌人, 在被他点出身份后,黑猫开始拒不承认地挣扎。
它就像是抹了油一样狡猾,不仅挠了魔王两爪子,在漆黑的大氅上留下了几络猫毛, 魔王毫不怀疑自己只要一松手, 黑猫就会立刻溜掉。
但是不能用镰刀。
因为黑猫看起来很容易死掉。
亲自用手指扼住敌人的咽喉, 对魔王陛下来说, 上一次有这样的体验,还是手无寸铁的他在深不见底的深渊中扼杀血亲的性命,最终脱颖而出之时。
深渊魔族的血是冰冷的。指尖陷在毛茸茸中,蔓延开的却是只属于活物的温热。
黑猫停止了挣扎。
“你不考虑我们之间还存在误会的可能性了吗?”
它叹气道, “比如我真的只是一只猫。现在相信还来得及。你应该知道,要是我真的是大法师, 我早该用我招牌的法术了。”
“不。”
克里斯梅尔永远言简意赅。
“好吧,”黑猫喃喃着说,“我早该知道。不过在给你一个你能够满意的解释前, 我得先解决一下我的学徒遭遇的问题,就当这是职业道德吧。”
“我不允许。”
克里斯梅尔冷酷地说。
情感过剩的人类, 到了这个地步还在为别人着想。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不虞。
但下一秒钟魔王就感到手腕处传来触电般的触感,使他差一点松开指尖, 魔王恼怒地望向忽然开始动作的黑猫,随后面对攻击的警惕变成了困惑。
它居然——
把晃晃悠悠的尾巴缠绕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深渊魔族冰冷的皮肤上传来了麻麻酥酥的触感,克里斯梅尔克制住抽回手的冲动, 拧着眉毛盯着黑猫,神情中是遮不住的戾气。
他慢慢地开口,仿佛要说一句关于保持距离的威胁,尽管对发起攻击的这方来说, 这个威胁更适用于他自己。
随后,魔王停住了。
他望向黑猫的眼神再一次发生了变化。
因为就在黑猫黑漆漆长尾巴的末端,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支法杖。这支法杖上镶嵌着一枚璀璨的宝石,仿佛夜空的眼睛,熠熠发光。光芒凝聚成了一枚纯粹光明的刀刃。
就着黑猫的动作,这枚刀刃此时恰好逆着他手臂的方向,仿佛稍微动一动就会刺进他的心脏。
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东西会让克里斯梅尔感到威胁。
但面前的光芒不同,不是实力悬殊的问题,而是这仿佛是一种恰好克制他的力量,魔王下意识抵触与力量的所有者为敌。即使他确信,假如真的发动一场战争,自己会是胜利的一方。
真的到这种程度了吗?
“罗兰·泽维尔。”
克里斯梅尔从齿间低低地念出了这个名字。
黑猫叹了口气,仿佛很通情达理地说:“不这样我们没法好好讨论。”
*
稍过一会,树林里多了三个同行的影子。
说是同行,他们之间的距离感已经快要凝结成实体化的墙壁了。
魔王松开了黑猫,且完全没有继续抱着它的打算,只是阴沉地走在队伍的最后方。希尔达有点同情老师的情感问题,但她更担心的是其他的事,不放过一点儿线索地听着树林深处传来的声音。
于是,黑猫便只能沾着露水,独自一只在前方的树林中静默地前行着。
雾气越来越浓了。
这是人造的雾,并不是真正的水汽。
黑猫皱了皱鼻子,辨认出雾气中有致幻药草的成分,对于身体素质强大的人或魔物没什么效果,但对孩子来说却不一定。
对于动物来说也不一定。
隔着屏幕,罗兰一边解释,一边看向状态栏边上浮现出的“致幻”的小图标。
周围树木的树皮上不知何时长出了无数只眼睛,那些眼睛纷纷滴溜溜地旋转着,贪婪地窥探着经过的一行人。树根则在土地里蠕动着,仿佛即将破土而出的蠕虫。林间的白雾不时蔓延出苍白的触角,仿佛下一秒钟就要抓住旅人的手臂。
“导师?”
希尔达发现了黑猫停滞的脚步。
克里斯梅尔则丝毫不留情面地问:“你看见了什么?”
一行人在三岔路口停下了。
树林中黑黝黝的,希尔达每隔一会儿吹响蛇笛,试图确认她的蟒蛇在哪里。但本该早早被找到的蟒蛇却始终在遥远的地方发出哒哒声,仿佛伴随着她的追赶,对方也不断往反方向游走着。
这很奇怪,蟒蛇的方向感很强,不会故意背道而驰。
“雾的源头是阵法,”
罗兰将手放在键盘上,“阵法的目的则是引诱人看到幻觉,这样一来,他们想要找的人会在幻境的驱使下不断朝着雾气最浓的地方走去,直到来到他们预先设下的终点。”
身后越来越狰狞的树林就说明了一切。
背后刮来一阵阵寒风,寒风中仿佛有什么在尖叫,罗兰已经能看到扭曲的人脸。
三岔路中只有一条道路还没有被幻术扭曲。
——这就是对方想要诱饵走向的方向。
为此他们特意用了药效不强的致幻剂。黛比是孩子,蟒蛇是动物,唯有他们看到的和黑猫看到的是同样的东西。
这树林对那些清醒的追寻者来说四通八达,但对孤立无援的小公主来说,为了不被幻想中狰狞的怪物碾碎,就只有一条道路可以走。
“但是——”
希尔达不安地攥着手中的蛇笛,从另外一条道路上传出清晰可辨的“哒哒”声。
“我们分头行动。”
黑猫踩在一片枯叶上,但没有踩碎它,“希尔达,如果你能在她们到达终点前就截住她们,那当然会更好。我走这条路能快速抵达阴谋的中心,假如要发生什么,我也能够应付。”
克里斯梅尔看了猫一眼。
“魔王陛下和我待在一块,”
黑猫眨了一下眼睛,“当然。”
这不是一句会令人感到放心的话,“和魔王待在一块”在过去的岁月里一直被公认为诅咒。
但克里斯梅尔困惑地看到女巫的脸上露出了宽慰的神情,似乎很放心把自己的导师托付给他,尽管在不久以前他们还刚刚兵戎相向。
克里斯梅尔又一次将暗金色的眼眸转向黑猫。
他还没有放下对这位身世成谜的大法师的忌惮,而对方忽如其来的威胁又让他感到极度不悦。他第一次遇到如此捉摸不透的人类,使他的内心久违地燃烧起了敌意。
但就算如此——那也仅仅是个不值一提的人类,或者一只黑猫,要是真刀真枪地动手,他有把握将对方斩落于镰刀之下。
“克里斯,你又在看我。”
他们一块儿走了一段路,彼此都缄默无声,直到黑猫冷不丁地说。
“……别叫我克里斯。”
魔王说,随后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盯着黑猫看了一路。没有女巫走在他们中间,这一点更为明显。这完全应该责怪黑猫。
它的尾巴晃来晃去,简直就像是希望人摸一样——魔王陛下没有意识到他只是在合理化自己的想法。
黑猫似乎决意要找点话说,此时又带着笑意接道,
“那么我应该叫你什么——克里斯梅尔,魔王陛下,邪恶的深渊魔族,还是和那些魔族一样管你叫主君?”
克里斯梅尔碾碎了脚下的叶片,枯枝吱吱呀呀地在他的靴子底下哀嚎。
对于罗兰来说,这幕画面要更限制级一些,毕竟此时他眼中的森林已经是一整片由活着的血肉和亡灵组成的了。这一幕让他感到一点怀旧的心情。
“我不是来和你寒暄的。”
克里斯梅尔冷森森地说。
“我知道,”黑猫说,“但现在我们也没有更好的事情做。既然你不相信我说的话,随便聊聊也没有什么损失。比如说,我很好奇你对我到底有什么样的印象。”
罗兰的确知道怎么让他开口。
“很糟糕。”
克里斯梅尔停顿了一下,还是接上了话。
黑猫平静地在他身边走着,矫健地在黑暗中穿行。魔王看不到罗兰所说的那些幻境,他只能看到黑黝黝的树林,背后是一轮银白色的月亮。
他的力量足以将月亮扭曲成赤红,但看到法师的法杖后,不知为何,克里斯梅尔意识到月亮还是保持着皎洁明亮比较美丽。
黑猫看起来对他的贬低并不在意。
“我就知道会这样,”
它轻松地说,“所以说,在交易结束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
大法师罗兰和魔王克里斯梅尔做了一个交易。当然,这就是他们此时此刻在这里相安无事的原因。
他们都明白,战斗到你死我活百害而无一利。
只要魔王从大法师身上得到他想要知道的,魔族和黑猫就不必要再产生瓜葛。而罗兰想要的恰恰就是这个。
至于怎么得到魔王想要知道的一切——
“我不相信你说的话,”
克里斯梅尔在松开黑猫之前说,“人类,你对我说谎。”
“我说了,”
黑猫耷拉着耳朵,看起来有点沮丧,“我从万人敬仰的大法师变成一只隐姓埋名的黑猫,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我在那场对决中惨败于你,因此我失去了所有的冠冕,只想作为一只黑猫隐姓埋名地活着,这没什么不好理解的吧。”
这些话比刚才的胡言乱语要真实多了。
至少魔王无法辨别出此时声音充满遗憾的大法师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这从来不是克里斯梅尔的长处。
但他也不会轻信一个人类。他盯着黑猫慢慢地说:
“你的学徒说她的实力达不到通过一根骨头,看到来自过去的幻影的地步,但你——大法师罗兰·泽维尔一定可以。我要你让我看到这根骨头的主人和它被交付于我的那段记忆,我会用我的眼睛来分辨真假。”
失忆的克里斯梅尔越来越不好糊弄了。
罗兰想,琥珀色的眼眸黯淡了一刹那。他难道不是很清楚吗?魔王对他的深信不疑只有一个原因,就是那时候克里斯梅尔深深地爱着他。
而现在不是。
魔王忘记了自己,此时用陌生的目光望向他。
“……成交。”
未来的事情未来再应付。
罗兰这样说,随后率先甩了甩尾巴,法杖消失在了空气中。克里斯梅尔慢慢地松开了手指,黑猫落在地上时滚了一圈,随后毫发无伤地站了起来。
回忆就到这里,此时他们在林地间穿行。
这里的气温越来越冷了,周围的雾气也浓的吓人。黑猫似乎游刃有余地在地上画了什么,雾气在他身边非常知趣地退缩着,为他和魔王留下了一小片前行的净土。
但也仅仅是狭小的一隅。
克里斯梅尔暗金色的眼眸冰冷地刺穿着前方,不知道是对雾气有意见,还是对黑猫。
他忽然停住了,周围的空气静的吓人,当他垂下眼眸时,黑猫漆黑的尾巴一闪而过,随后他被乳白色的雾气所笼罩。
“我不得不说,”他慢慢地说,必须要花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反应过来他还在思考刚刚那个如何评价大法师的问题。
随后,魔王高傲而庄严地宣布,
“在我所见过的人类中,你是最有勇气的那个,并且非常出色。”
说出这样的话,或者表达出对他人的欣赏,对克里斯梅尔而言显然很不容易。
漆黑的魔王从面前的雾气中移开视线。他并不是非要这么说不可,但方才那道星辰般皎洁的光芒仍旧残留在魔王的视线中,那是他一生中见过的最明亮的东西。
他真的杀死过这样的人类吗?
克里斯梅尔想,但他的记忆愈发地混沌不已。他真的杀死过这样的人类,然后又全无印象,这是有可能的吗?
过去究竟发生过什么样的事情。
他镰刀上的那枚崭新的骨头又是怎么来到他的手中的。
克里斯梅尔缓慢地抽出镰刀,镰刀漆黑的刀刃和白骨的手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暗金色的眼眸倒映在镰刀的锋芒之上。他将镰刀抽到身前,刀尖朝外,假如迷雾中真的蛰伏着什么怪物,也会被这片大陆上最可怖的魔王捅穿。
周围的空气死一般地寂静。
假如黑猫听到了他的话,不会到这一刻还没有应答。
不只是黑猫,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
原先还能听见黑猫的肉垫轻轻踩上落叶时发出的声响,但现在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消散了,仅仅只是错过了一秒钟,在雾气中,所有的存在似乎都彻底消失无踪。
克里斯梅尔轻蔑地朝着面前的虚空笑了。
不管这到底是什么把戏,想要拦住深渊的魔王,所面临的只会有一个结果而已。
克里斯梅尔踩到了些什么,他脚下不再是一成不变的的枯枝败叶,而是一道血红色的弧线,似乎是更大图形的一部分,由某种亮晶晶的粉末制成,闻起来有一种古怪的腥味。
魔王漠然地望向它们。
随后,他巨大的羽翼忽然伸展开来,锋利的领域就像刀刃,一层层将故弄玄虚的雾气割裂开来。残留在他面前的空地很快就显露出来,包括地上无法辨明目的的,仍旧残留着滚烫的余波的巨大法阵。
就在他稍前方一点的位置,血红色的粉末被踩出了一道梅花形状的猫爪印。
爪印一直延伸到阵法的中心,随后戛然而止。
魔王向前走了两步,直到站到阵法的中心。他感受到这个巨大的阵法在他的压迫下不断地颤抖着,匍匐在他的脚下,方才被驱动残留下的余波还弥漫在此地的空气中。
对于这阵法而言,他太强大了,因此不能够成为它的目标。
克里斯梅尔缄默了片刻。
随后他横过镰刀,冰冷的刀尖弥漫着毁灭的气息,比起分辨人类话语的真假,这才是他所擅长的领域。他的指尖亲昵地滑过那枚肋骨,从那里开始燃烧起漆黑的火焰,那是仿佛能将一切融化的极度的炽烈。
他挥动镰刀,地面随之撼动,漆黑而狰狞的伤疤横亘在阵法上,直截了当地毁掉了它。
与此同时,
距离这里还有几百米,黛比发出了一声小声的尖叫,她恐惧地抱住了大蟒蛇,强撑着不哭出声,脸紧紧地贴着蟒蛇粗糙的鳞片,滚烫的泪水淌到了胸口。她无论如何也不敢往前走了。
前方传来地震般的巨响,仿佛同时有数千棵树木倒下。
但是身后又是穷追不舍的恶鬼和怪物,它们无处不在,从身后的浓雾中伸出手追赶着她们。
她恐惧到近乎无法呼吸。跪下来抱住蟒蛇时,她感到自己下一秒就会被追上,然后死去,它们就在后面,只差一点点的位置。
但她紧紧地闭着眼睛祈祷,不知过去了多久,还什么也没有发生。
树林间湿润而寒冷的风轻轻地拂过她的皮肤。
她忐忑不安地睁开眼睛,蟒蛇温驯而稳重地环绕着她,仿佛是忠实的护卫。
而周围的一切无论怎么看都是正常的树林。雾气已经消散了,裸露出来的是光秃秃的树干和闪闪发光的黑色叶子,叶片一丛丛地簇拥着,她身下的树根深深地埋在泥土里,树林间一片静谧,只有蟒蛇的尾巴规律地发出轻柔的响声。
黛比这才按捺不住发出了第一声啜泣。
她哭啊哭啊,直到隐约听见遥远处传来“黛比、黛比”的呼唤声,很快就靠近了她。
声音似乎是从两个不同的方向来的,一边伴随着悠扬而迷人的笛声,一边则是年长的女骑士急切的呼唤声。
黛比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急切地朝着她们奔去。
*
那东西从空中忽然掉下来时,幽暗的岩洞中传来了欣喜若狂的祈祷声。
它直接落在了祭坛里。
罗兰调整了一下视野,意识到黑猫此时身处一个古怪的器皿之中,器皿里是黏糊糊的某种液体,十有八九是血,应该是动物的血。
外面一片漆黑,火把的光摇曳着在岩洞的顶部闪烁。那些诡异的喃喃声全部都落尽了罗兰的耳朵。
……最后一个?
罗兰当然看见了前方的阵法,不过对他来说不试着踩一下才算奇怪。
那是一个算得上粗糙的传送法阵,阵法本身非常简单,但增加了许多不必要的夸饰,使得效果显露出来过分浮夸。
这个风格对他来说非常熟悉。
黑猫勉强在器皿中站稳,与此同时,周围能听到的窃窃私语也逐渐小了下去。似乎有一个领头的人开口解释“祭品的情绪失去控制不肯出声也很正常”,以此来佐证黑猫的缄默非常正常。
但这还是说不通公主掉下来的时候为什么好像是黑漆漆的一团。
随后,外面的火光出现了一点漂移。
围绕着器皿的不知道什么人似乎也犹疑不定,此时脚步声在岩洞中响起。
之所以确认这是一个岩洞,是因为空气中带着咸味的潮湿和空洞的足音过于清晰,而且罗兰对于这些人蛰伏的地点也多少有些熟悉。
前来确认的人逐渐靠近,他咏叹般地说道:
“我们终于等到了你,仪式就要开始,王国新生的明珠,一个合格的祭品,纯洁无暇的百……”
他举起火把的那只手僵住了。
“百合花”这个词汇同时古怪地扭曲了。
因为在器皿中望向他的,不是什么金发血统纯正的公主,更不是瑟缩着忍住眼泪的小女孩,而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像“纯洁无暇的百合花”的东西,一只皮毛如绸缎一般光滑,而颜色同夜色一样漆黑的猫咪。
黑猫的瞳孔被火光照亮,就像一对闪闪发光的琥珀,冲他“喵”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