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鸟雀清啼。遥见远天泛起鱼肚白,于我而言仍是黑夜。
太后将我领回八宝殿后,不曾过问旁的,甩袖让我在院子里跪了一夜。她虽未表露,可任谁都听得出来她言语中的满腔怒意。
我披着一件单薄的外袍跪在青砖石上,心中很是懊悔没将那件银兔毛的短褂捎出来,又极想念屋里的暖炉银碳。终只能搓搓冻僵的双手,指节已然没了知觉。
直到天大亮了,约莫过了日始,外头有御前的宦官来递消息。片刻后,桑鸠从殿中出来。他拧着愁苦哀戚的眉,周身尚氲着殿内带出的暖气,对我恭敬道:“太后娘娘请公子进去问话。”
我心跳得厉害,连带着头也昏胀地疼,嗓中如有火烧。敛衣起身时踉跄了两步,他适时地扶了我一把,借机小声道:“娘娘昨夜生了好大的气呀,公子自求多福,千万不能说错话。”
甫进了正殿,一只胭脂红釉盏就砸碎在我脚边。我拢着袍子,落脚时偏了偏,避开那一地碎瓷。
“躲什么?”珠链后的女人言语酸刻,恨不能即刻扒了我的皮,“哟,好金贵的皮囊。在哀家座下受了几年恩,真把自己当稀奇玩意儿了。”
我喘着粗气,贝齿碾过舌尖,将血沫和着刺痛吞入腹下,方才有了力气抬眼。
“你老实告诉哀家,昨夜的刺客是怎么回事?”太后正坐在金丝楠缠枝莲纹座上,底下的侍女宦官们跪在碎裂的瓷器间。目光掠过,我大约还能认出几个前朝遗下的金贵瓶儿碗儿。至于贺加部落带来的陪嫁,倒是都好好地摆在桌上。
我原挑了个稍微干净些的地方,却遭她冷眼一乜,只能横心将碎瓷嵌入双膝,单薄衣摆洇出春花似的血色,“回太后,昨夜在武英殿,有刺客自窗外射了毒针,正中皇叔右肩上。他中了毒就……就自己取了药吃,侍卫们也即刻进来了。”
“你那时在做什么?”她声音中带着愠。
“我心里害怕,想跑。”我垂眼看着膝前散如辰星的小碎片,跪得腿都有些发麻。
“蠢货。”我身前忽的投下一片阴影,太后快步至我面前骂道,“你这扶不上墙的烂泥!那殿中有多少把刀,你把他一刀捅死又何妨?偏要等侍卫都进来护驾了,你还杵在地上。等什么?等人来抓你的奸么?”
她说越发难听,我也只好装作听不见。那串话蹦豆子似的过了耳朵,到底也没留在心里。
“哀家再问你,你和沈澜做成了没有?”她冷不丁又问一句。
“皇叔中毒了,就……”话未完,我面上已挨了一记耳光。不知是她怒气太甚,亦或是我身子骨太弱,竟被掀倒在地上。这般结果倒也在预料之中,我扶着面颊,正要从地上起来,余光却瞥见不远处一块碎瓷,便悄悄握在手里,按在下颌上浅浅划了一道。
血顷刻从伤口中渗出来。我捂着脸,嗅到了一丝血腥,故作惊讶地盯着指腹蹭上的鲜血。
“哎呀,公子流血了。公子伤着脸了!”离我最近的那个小侍女眼尖地叫出了声。
太后看中的除了我体内流淌着的贺加血脉,便是这张与我母亲极为肖似的脸。她自然舍不得毁了它。
“不中用的东西!”太后气急,抓起几上的茶盏竟掷在我身上,“想在哀家眼前拿乔,倒不如先称称自己的骨头有几两重。”
我懵了半刻,忽而一腔怒火烧上心头,连同往日里的委屈、怨怼一并泼洒出来,“我何时想要轻贱自己,可是娘娘会让我自重么?”
自我入宫,从未当面驳过太后的话。她睁大了一双美目,可怖地笑了起来,抬袖指着殿内一拨子宫奴道:“你们看看他,还以为自己是什么堂堂正正的公子呢。”
继而快步行至我面前,居高临下撇下一句话来,“满宫里的人都知道你是个暖床的奴,还想给自己谋个什么清风正气的身份,传出去真是好大的笑话。”
“娘娘在这宫里行如此龌龊手段,岂不更是笑话?娘娘为何日日逼我饮那药,药里放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又为何突然改了方子增大了药量,其间的缘故恐怕只有娘娘自己说得清罢?名为将养,却叫我身子一日赛一日的弱。满宫里的奴不准与我说话,藏书阁的诗书不许让我读,整日里除了描眉画眼就是学着讨好男人。”我阖眸咽下多年积攒心头的畏惧,仰脸抬起一对满盈怨恨的乌瞳直视她,“若叫天下人知太后娘娘筹谋半生,力主他人乱.伦之事,恐怕不止会被百姓指摘声讨罢?”
贺加兰因终于掩不住面上的疯狂之色,胸脯极速地起伏,俄而将袖一拂,厉色传来两个年轻力壮的宦官,“来人,拖下去打死。”
我有些怔愣,心上竟腾起一片即将脱去桎梏的雀跃,一丝轻浅的笑意滑出喉嗓,伏身欲谢。
不过方挨了两下,宦官便止住了棍子两两相觑。半晌,一人伏至我耳畔,“公子,这……奴寻思着或许太后娘娘消了气,要不就不打了?”
我吐出一口血,扶着胸膛下仿佛四碎的脏腑,痴痴笑道:“为何不打,你快打呀,打死我也好去领赏钱买酒吃。这般的日子谁爱过谁过,我只求来世不能托生在帝胄之家,太后娘娘的恩……是我这般轻贱之人承受不起的。”
两个宫奴迟迟不敢动手,生怕贵人有回心转意的风声,或是将来沈澜降罪、要了他们的性命去。
等了半晌,八宝殿里终究还是松了口,传来口谕叫我自己滚回去。
我奉着满心失望,拖着一副已然十分虚弱的身子,听话地从八宝殿里滚了出去,临到殿门又听见里头传来摔砸东西的声音,夹杂着太后的怒声和宫人们的哀求讨饶。
沈澜在位这些年,太后越发疯狂了。听说她时常责打宫人出气,就连偶尔回去复命的桑鸠,回来时脸上也间或地带着新伤。
吃痛地将身子倚在宫墙上,宫道上来往的奴纷纷神色复杂地瞧我一眼,又加紧了步子离开,全当不曾看见我这个人。
太后的懿令,叫所有人都不许与我说话。她试图隔断我与他人的联系,直到我忍受不住扑入皇叔的怀。
我扶着墙挪了几步,敛起欲落的两颗泪珠,血沫滚落唇角,零星地在袖上洇出薄薄的数朵花。
可惜了,这本是我最喜欢的一件衣裳。
八宝殿的宫人们日子难过,我又何尝不是泥菩萨过江呢?
只是再难过的日子,也总得过下去。哪怕赤足而行,前有横荆,也须得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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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逾迈,转眼便入了夏。
我接连几月病得起不了身,直至天暖了才好转。听容安说,我的六叔沈澜自初春那夜受惊后,同样大病了一场,倒是足足好几月不曾来扰我。
只是如今有一件事,让我不得不去勤政殿求他。
不知可是我近来让容安随侍时候太多,太后上月来探视我时竟无故将他责罚了一番,昨日更是又打了十鞭。
他虽比我康健些,可年岁也小,接连受了两次责罚,小脸儿都消瘦了一圈。他嘴上说着不疼,别的与他交好的小宦私下也曾跑来告诉我,说容安公公躲在梅树后头偷偷抹眼泪。
我心疼他,将太后施舍的伤药分了他一些。略一细想便知,太后历来不许人与我说话,经上次一番顶撞后,她疑心是身旁有人教唆挑事,才教我生出逆反之心。她想要裁撤我身边亲昵的宫人,让我再次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至于撤换下了的那些小宦,无一例外是要被杖杀的。
这几条鲜活的生命,不能因我而断送。而宫中唯一能与太后抗衡的,也只有我最不想见的那位。
立在勤政殿前时,我长叹了一口气,御前的内监也长舒了一口气。
“哟,奴方才正说要去请,公子自个儿便来了,可是也得了什么风声?”内监捏着细嗓,拂尘斜斜地搭在怀中。
他话里有话,意在点我。我打量一眼门口守着的、他的两个小徒儿,各个面色惨白里掺着几分青,肩头也瑟缩着,便猜到大抵是沈澜在动怒。
“皇上大病初愈,我理应来探望。公公也知道,有人很是盼着我来为皇上解忧。”
“瞧这话说的,今日分明是公子自个儿来的,与那位有何干系呢?”内监恭敬地俯一俯身,迎我向内,“公子有求于皇上,话也得说到圣人心坎里头才行啊。“
他探出两根食指隔空一碰,示意太后与皇上两派势同水火,“这虎狼窝呆久了,谁不盼着去一遭温柔乡呢?”
我眼底含起的笑意一凝,动辄埋入心底。乌眸向身侧滑去,容安心领神会地掏出个锦囊塞入内监袖中,“公公御前侍奉许久,满宫里找不出第二个这般了解皇叔的人了。”
内监不动声色地将沉甸甸的锦囊往袖中托了托,拖长了音笑出一声,“嗨——”
“皇上正因边疆战事动怒呢,公子可得好好劝劝。”他悄声与我耳语道,“今日康王府家的二小姐入宫,说了没两句话就让皇上给请出来了,可见有些话儿也不是谁人都有幸能说的。”
康王府的二小姐?我仔细想了想,记起康王妃梁月眉与我母亲同出靖安伯爵府,我该称她一声姨母。这位二小姐便是比我小了三岁的表妹,唤做姝仪。
姨母与我母亲长得并不相像,她承袭了外祖端庄柔丽的容貌,更生出一副菩萨似的宽和相。我虽与那传闻中的姝仪小妹妹只远远地见过几次面,却也听闻她是京中出了名的端秀静美,亦知道她父母俱在封地,唯她养在京中外祖家,一如我母亲过去那般常常入宫拜见太后。
不知沈澜赶她走是否也有几分这个原因。
草草想罢,我颔首与内监道谢。临走时又脚步一顿,转身道:“从前在太后跟前见过一回,姝仪妹妹当真是最七窍玲珑的人,皇叔此时心上不痛快赶她走,恐怕叫她回去了多想,又叫旁人非议。公公到了皇叔面前,莫要忘了提一提此事,也好安慰妹妹。”
内监颇有深意地打量我一眼,应道:“是,多谢公子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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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说他已殇了,朕明日就昭告天下,说他久病缠身,初春就过世了!”
一只脚刚跨入殿中,一折奏章便自堂上飞出来堪堪砸在了门楣上,险些给我兜头盖脸地来了一击。我抬袖去挡,口中无意滑出一声,“呀。”
闻声,沈澜抬头方要怒斥,见是我,他明显怔了一下,丢下手里的奏折就让殿内跪着的两人退下。
我迈进正殿,方见一侧还跪着两位老臣,分别是右相赵济年和金紫光禄大夫仲平。
且不说仲平为人臣忠君爱国,赵济年身为三朝元老,祖上又有开国之功,赤胆忠心可昭日月,此时竟也在殿内长跪不起,这沈澜到底在想什么?
“你怎么来了?”他敛起满腔的怒,存着招手唤我上前的心思,又硬声道,“二位爱卿退下罢!你们二人所言,朕稍后自会慎重考量。”
“原是有话想对陛下说,既然陛下在与二位大人商议国事,侄儿便先回去了。”两位重臣未起,我见殿内气氛凝重,只好先将自己的事作罢,“赵、仲二位大人年迈,陛下不如请他们起身说话。”
我恐他外臣面前言行出格,正欲离去,身后却传来浑厚的声音。
“公子留步!”赵相行吉拜礼,朗声道,“陛下恕罪,既然鹤公子到了,那么臣不得不直言。万明起兵谋反,而镇国大将军高武率十万渊军镇压,反致全军覆没,自己也被扣押敌营。如今万明军队压境,朝内无人能与之抗衡,唯有……”
“赵卿言重了,万明区区边陲小国,不足以为惧。高武用兵太过鲁莽以致兵败,朕有意让辅国大将军韩宁率兵支援,三月之内定能取得大捷。”沈澜不耐烦地打断他,目光糖似的粘在我身上。
“陛下,玄甲军全军覆没,大渊的精锐只余下京内的禁卫,实在是无军可调度了!”赵相越发激昂,竟说得面红耳赤,拜倒在地上。
“陛下,当年蛮人屡屡来犯,多亏元淑长公主与朝华、朝平二位公主为国和亲,方解了大渊的外患,安定了边地。陛下身为一国之君,不得不为大渊着想,既然鹤公子在场,不如问一问他可否愿意临危受命,救国于危难。望陛下早做决断!”仲平声泪俱下,跟着拜倒在地上。
我立在一旁,光是听着他们慷慨陈词,手心里已全是冷汗了。
据《万国志》载,万明乃是渊国东南方相接壤的蛮夷小国,百年以前便归化于渊。然而近年来,万明不断有犯事之举,意在脱离渊国控制。因其人骁勇好战、行踪不明,渊军迟迟未能将其攻下。原本因为两国之间有一片广袤的沙漠相隔,倒也互不相干,只是近年来万明人不断越过沙漠意图北犯,如今竟已有万人军队驻扎在渊国边陲的辽郡,不知何时会北上。
当年我的父亲嘉王,便是死在与万明军队的大战中,再没有回来。
看这情形,如今万明北上势不可挡。
我盯着沈澜,他却并不看我,只是又将一折奏章摔在案上以表否决。
“二位大人的意思,是我能阻止万明北犯?以往和亲之事我亦有所耳闻,可大多是京中贵女乃至于公主出嫁,难不成他们如今要我去……”我从沈澜处得不到回应,只能转而去问二位老臣。
这一问,沈澜立刻道:“这与你没有关系,你给朕即刻回去呆着,非召不得出。”
“陛下!那万明人已明言,只要得到鹤公子便可收兵。陛下不愿忍痛割爱,可边境的百姓早已家破人亡,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啊!请陛下三思!”赵相激动得咳嗽起来,他颤颤巍巍地起身,“既然陛下犹豫再三,臣只能血溅勤政殿,以求陛下怜惜渊国百姓。”
眼看他就要往漆柱上撞去,我赶紧拦住他。赵相抓着我的衣袖,老泪纵横,“扑通”跪倒在地,我只能跟着他跪在地上。
“事已至此,陛下还不愿对我说么?”我对沈澜道。
沈澜无奈,只能让二位重臣先行退下,将实话告诉我。
高将军被扣押的那一夜,万明人就将羽檄送了过来。
“万明愿与贵国结皇室之姻亲,重修两国之旧好。”那狼皮上这样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背后画着一只野鸡。
我捏着狼皮仔细辨认了半天,勉强将那只野鸡认作了鹤。
先帝的长公主都已成婚,而沈澜大婚多年也未有子嗣,养在宫中的皇室后裔只我一个。我不知万明如何得知这个消息,但这鹤已表明,他们非要我不可。
过往大战,和谈双方多以割地、称臣、朝贡为主,万明人没要辽郡十三城,除了要求渊国在樊城设互市及派遣官员帮其治沙外,只多了一个条件。
“他们想要我去?”我翻来覆去地瞧那张狼皮,脑袋里一连串地捋过京中几家高门显贵家子女的名字,实在是没有另一个叫什么“鸟儿”“雀儿”的了。
除了我的二哥沈鹄显,满京城里就剩下我这个叫沈鹤眠的了。
我将呼吸运得绵长,以此压下砰砰直跳得心。
也许是因我父亲虽战败在他们手下,却到底也使万明军力元气大伤。如今边境一战大捷,他们想要以和亲之名羞辱我也未可知。
若赵相与仲大人所言属实,渊国如今的确已无力与万明再战了。那么……那么我不得不以和亲的身份去万明,作为战利品被万明人收下。
身在渊国,要受太后与沈澜的挟制,倘若去了万明,又不知是怎样的危难。
沈鹤眠啊沈鹤眠,你怎的就这样命运多舛呢?
我将那狼皮军书交还内监,思绪杂乱无比。
“鹤儿,你不必担忧,朕有的是方法让你留在京中。”沈澜安慰我道。近几日他为此忧心不少,凤眸底下铺着两块乌青,像上好璧玉里不慎擦上的灰尘。
“陛下是准备对外说我死了么?”我瘫坐在椅上,觉得无力极了,“然后顺势将我关在暗室里,在万明攻入渊京以前再消遣几日?”
“鹤儿,朕与你是叔侄,朕不会害你。”沈澜声音里带了几分急切。
“陛下与我,先君臣,后叔侄。为人臣之道,我再明白不过。”他说这话时的情景我尚且历历在目,如今竟是我对他说了。我心中苦笑,起身一拜,“我既然身在宫中,享天下之养,自然也该为渊国奉献一切。”
“请陛下允我去万明,为渊国争取喘息之机。”
沈澜先是震惊地瞪大了眼,随后甩袖在殿内来回踱了几步,终于将一盏茶掀在地,怒道:“反了你了!”
“陛下再犹豫下去,只怕渊国要动荡了。倘若万明人真的攻入京内,陛下照样护不住我。到那时,我也只有一死。”我徐徐道,“与其被他们拖出去,倒不如我自己去的好。”
“待到渊军重振旗鼓,攻破万明,陛下再接我回来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