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着——”
一道阴柔傲慢的声音破开长空,如琴弦上滑出的诡音,径直落在我跟前。
一乘金顶镶珠的小轿在四个轿夫的抬动下颤巍巍挪过来,侧旁跟着个长相婉和清俊的阉奴。我一眼便认出他是伽牧身边近侍的宦官,叫作浮棋。
浮棋上下打量我一眼,身姿轻柔地俯一俯算是见过礼,细微得像是怕扰了这残阳底下的一场生疏冷清。
眼尾微翘,绿眸流转,他满面笑着吐出一句叫人心惊的话来:“王请贵人入宫。”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向我汇来。
我刻意躲开那双金眸,低头拂去身上的落沙,再抬眼时已敛去了眸中隐隐的水光。明知他不会答,我仍是问了句:“什么事?”
“王想召见谁,自然有王的要事。”浮棋眉尖一颤,便故意似的往拓骨人那一瞧,末了再垂眼道,“近来长平君立功,贵人也明里暗里出了不少力,许是王要行赏论功,也指不定呢?”
话音刚落,那一队拓骨人已经不耐烦地迈了步子。末尾的少年还伸长着颈子听,被前头的男人用手一勾,半压着肩硬是拖走了。
一年的工夫,竟是半点也不信我了。
我亦不再去看他,只是心尖儿没由来地跳着,恐怕这一去要生出些事。什么论功行赏,恐怕是听了那些谣言,终于寻了个机会想要除去我罢?
两个巫奴搀扶着将我塞进小轿中,片刻接触的工夫,我用指尖在其中一人的臂钏上点了点。
巫语,以指书字,我偷偷学了些。
那巫奴静默如水的面上终于漾起了一丝褶波,轻轻点了点头。
去请长平君,救我,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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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公子,”身披白缎绣金人面蛇纹长袍的男人站在博古架前,掌心玩弄着一把折扇,“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那温润莹白的玉扇下缀着一颗殷红透亮的红玛瑙珠子,裸在半空中轻轻颤着,被他抬指一勾便碾在了两指之间。
我撇过脸,见一条小蛇偷偷藏在缝隙里,吐着信子似是在听我二人的话。
伽牧将那扇子丢给我,扇面轻轻散开,生了褐的血沾在扇面上,隐约可见四个旧字。
君子好逑。
见我不答话,伽牧缓步靠近了,不似他两个兄长那般挺拔宽阔的身躯俯下来,落下的影子压在身上仍是又重又闷。
他一手捏住我的下巴,蒲睫几乎要扫落在我脸侧,湿热气息缓缓喷在我面上。
“你没饮那药,是罢?”伽牧那双冷冽的眼睛一弯,似笑非笑地露出两弯寒月来,“藏得好啊,连伽莱都肯帮着你掩过去。难怪外头都说你是狐妖转世,能惑人魅上。”
圆润的指头向内一按,甲片便深嵌入我颊上软肉。我疼得双眼微眯,道:“还是不及王上,藏拙数年只为了那一晚,将王宫搅得天翻地覆。”
闻言,伽牧松开我,笑道:“你也知道,我忍了这些年,就是为了踩在众人之上。如今万明是我的,这片国土上所有人的命,都是我一人说了算。”
“你究竟为何要做这些事?当初说恨我,可如今对自己的百姓亦不放过。万明覆灭,对你也百害而无一益。”我看着那张脱去稚气的脸,心中百感交集,仿佛那个口口声声喊我“沈公子”的明朗少年还在昨日,如今却成了这般疯魔阴狠之人。
“沈公子实在是蠢,难不成这些日子伽莱一句实话也没对你说么?”伽牧负手步至殿内供奉的人面蛇神像,灼灼目光盯着金身蛇神首级上两颗异常明亮的眼珠,“也是,他也是啖我母亲血肉者,怎会认自己的错?”
“什么?”我问。
“万明历来有祭蛇的祖训,每隔十年,将一女子冬日里送至蛇窟,供蛇神在不得食物时享用。”伽牧恨道,“以求后十年的太平盛世。”
我突然明白他为何如此之恨了。
“十年前,送去蛇窟的是你母亲?”我紧盯着他。
“是十一年前。”伽牧转过身,借着光,我竟发觉他那双清澈的绿眸发着金色的光芒。而眨眼的工夫,那金芒便消退得无影无踪。
抬眸上移,他身后的金身蛇神像依旧泛着光泽,静立在高台之上。
不知可是我眼花了,我总觉得那蛇神像,嘴角向上扬了一瞬。
“因今年年初未将新的贡品送入蛇窟,蛇神大怒,才降下这般天灾。上一个这样忤逆蛇神之意的,是我父王。”伽牧自嘲一笑,“历来的王都要将自己的妻子送入蛇窟为祭品,独他不敢将巫氏女送入蛇窟,咬牙撑了三年。”
“后来不知着了什么魔,竟将我母亲送去了,才换来接下来十年的无灾无难。”
我一面听着他令人毛骨悚然的话,一面继续盯着他身后的金身蛇像。不知为何,他每说一句话,蛇神像的眼睛便会变得亮一些。便如同他心中的恨意,愈加浓重强烈。
忽地,我一阵头晕目眩。堪堪闭上眼,竟在黑暗中看见一张可怖人脸向我扑来,血盆大口几乎将我的身子咬去。
我浑身一颤,连忙睁开眼。索性伽牧此时背对我站在神像前,不曾发觉我面上浮现的冷汗。
“你若要恨,便恨他罢。”伽牧放肆大笑起来,“若不是他不敢违背旧规,万明早已自顾不暇,哪有兵力去攻打你们渊国,你又怎会被迫背井离乡?父母双亡?”
“这般,伽萨也不会被从渊国接走。届时你们在锦绣繁华处相依相伴,怎会像如今这样,一个躲在暗处不敢露面,一个却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他最恨的兄长卿卿我我?”
他这话似给了我当头一击。
我一手死死按在轮椅扶手上,半是喜半是哀,又有一股无名火从心底往上冒。
喜伽萨未亡,哀我如今处境,更是气愤伽牧这一番话将我与伽莱的关系模糊得不清不楚,难怪伽萨对我没有好脸色!
“即便如此,不开仓济民,反倒逼他们修什么金玉道,也是你一人所为,与天灾又有何干?”
“既然他们如此敬奉蛇神,那么这神的赏也好,罚也好,都是天赐的。”伽牧突然大步向我走来,“你想替伽莱篡位也好,想替伽萨守国也罢,就与我一同亲眼看着它覆灭罢。”
他抬手从我颈间一撩,将那枚金绿狮负从我眼前夺走,借着光打量片刻。
他的手抬的位置,正好将那颗珠子托在了蛇神像额前,看着像是蛇神的第三颗眼珠。
我越发觉得这屋子怪异,一股不安感油然而生,直叫我寒毛倒竖。而伽牧说这句话时,双眼竟又泛起了金光。
还未来得及说话,伽牧已将这狮负掷在地上,抬起锦靴碾了上去,简直要将伽萨留给我的这最后一点儿念想碾碎了。我奋力一扑,将那珠子捞到自己身边,整个人狼狈地趴在了他脚边。
清脆的一声,宛若瓷器碎裂。
我摊开掌心,那狮负已经碎作了两半儿,锋利边缘正划在了我的掌心。一滴血从细密伤口里沁出来,将手掌润湿了。
“沈公子,你也的确是痴情。可你如今都是半个残废了,怕也只会拖累他罢?”伽牧拂衣坐在了我的轮椅上,“原想这时候就处决了你,现下想想倒也不必了。”
“明日拓骨王子过金玉道,我允许你在高台上看他一眼。若那人确如谣传所言是伽萨,我再准你二人同穴而眠,也算是你往日里那点子善心的好报,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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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风大,我转着轮椅缓缓往外挪,心里回荡着伽牧说的那句话。
是啊,我如今这副模样,确实是个累赘。若没有旁人的帮助,这冗长的宫道,我一人走完需要大半夜的时间。
我似乎总是给伽萨添麻烦。
垂眸望了望自己,这一天下来,连身好衣裳都是破了洞、裹满了灰,实在是让人身心俱疲。将来若有刀光剑影,我连半分自保之力也无。
这般想了许久,直到出了宫门,我才发觉掌心的伤口又崩裂开,血似小溪般淌了满手。
世人皆道琴师最惜双手,母亲留给我的琴如今不知落在了何处,我的这双手亦伤了无数次。长此以往,若有一日伤了筋骨,就再也抚不成了。
若说不能抚琴,本也无大碍。只是我从前答应过伽萨抚琴给他听,这么久了,还一次都没有让他听过我们渊国的琴音。
所谓琴瑟和鸣,鹣鲽情深,不知还有无机会。
我长叹一声,抬头望向夜空里一轮皎月,也是残缺模样。
缺月挂疏桐,好不凄凉。
手指抚上椅轮正待发力,那托着月亮的树枝忽然怪异地颤抖了两颤,阴影底下走出个人来。细看,正是黄昏时遇见的拓骨王子。
不如说是伽萨。
我怔怔望着他走近,一时百感交集。
“你怎么来了?”两人相望无言,终究是我先开了口。
“跟了伽莱,你过得也不快意罢?”伽萨嘲讽似的哼了声,面上的金色假面在月光下镀上一层银蓝,显得格外寒凉。
“这样的话你究竟要说几遍才算完?”字字如针刺,扎得我只剩下落寞。
“如今连问一句我是如何活下来的也不愿意,实在是凉薄。”伽萨静静伫在原地,一阵大风刮来,我不由地裹紧了衣裳。
盛夏里的夜,怎么会有这么凉的风呢?
我再无话说,自顾自转着椅轮朝前走,体内仿佛有一股东西想往外涌,顶得我一阵难受。
“听说你为了投诚,自己废了一双腿。你何时变得这样没骨气?”伽萨的话顺着风飘过来,“那我算什么?我为了救你受的伤算什么?”
我自己废了双腿,外头都是这样传的么?
我万没有想到,自己日思夜想的声音说出的竟是这样的话,字字能将我灼伤。
伽牧所言重新回响在耳畔,我咬着牙将心一横,发狠道:“是,都是我自己造的孽。如今你回来,想必不是为了向伽牧俯首称臣的罢?”
伽萨听着,却不语。
借着黑暗,我抬袖擦了擦眼角,帕子包住的两半狮负碎片不慎滑落在地上。想弯腰去捡,却几次够不着,只能作罢。
也许这就是天意罢,要我在此刻与他诀别。
“就当我是忘恩负义之徒罢,我不能与你共苦,往后亦不会沾一点你的荣华。我们各自走各自的路,就此别过。”
如今我这副模样,早日分别便再也不会拖他的后腿,掣肘他的抱负。
入宫的路我替他铺好了,剩下的路没有我也罢。
千言万语只汇作一句,祝君安好。
作者有话说:
耶,写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