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夜过得实在是不安生,昏沉地在梦魇中巡游,一会儿梦见被刻薄王妃罚跪在青石砖上背规矩,一会儿梦见高武从血海中爬上来杀我。我手脚并用地逃了半刻,又被前几日梦见的大蛇一口吞了下去。
昏暗蛇腹中,伽萨提着一柄重剑朝我走来。剑锋刺入喉间,鲜血淋漓喷涌,我痛不能言。
凡此种种,皆是凶相。按渊国礼法,我理应焚香沐浴、斋戒七日以祷平安,可惜如今卧病在床,难以起身。
何况身在异国,哪里是我想做什么便能做的?
我支着脑袋,侧卧在床上,地下两个小狼似的小奴守着我。细细打量一番,竟是那夜亲热被我撞见的两个少年。
今日我刚醒,就见他们二人整齐地守在床下,说是我身边原先的人都受了轻重不等的伤,二殿下叫他们来顶替服侍我一阵子。想来是他不愿见我,又怕我跑了,遂找两个信得过的人来看守我。
“你叫白云,是么?”我问。
略瘦些的小奴点点头,又挨身侧那个推搡一把,忙用生涩口音答道:“是、是。”
“你叫黑土?”我微微偏过脸,对另一个发问。
推他的小奴闻言一愣,答:“奴叫青云。”
白云,青云,重了个云字。我口中喃喃念着,心想给他换个名字。
赐名这等事,再正常不过了。我对他道:“改叫白虹罢。”
白云不解地望着我,细细揣度着这两个字,不知是好还是坏。我只好再解释一番:“凡日傍气色白而纯者,名为白虹,即是朗日周围的光晕,听上去也与青云般配些。”
他懵懵懂懂地点头,唯独在“般配”二字上羞涩垂首,青云更是涨红了耳垂。
这两人,真是有情人。
往我身边送了一对鸳鸯,是盼着他们把我这冥顽不化的木头感化了么?他可真是用心良苦啊。
“白……虹。”他别扭地拿捏着调念着两个字,听起来有些像“八胡”。这些万明宫奴学起渊语来,跟宴月一个样儿,都要皱着眉张着嘴,仿佛不知道该将舌往哪里放。
我正想着宴月,忽而意识到他们并非我的奴仆。伽萨将我挪进他的偏殿,这里里外外自然都是他的人,我一介外人来给他们赐名,多少有些不合情理。我也是太忘形了,真不把自己当客。
“罢了。”我摆手道,“还是叫白云,你念着也顺口。”
白云仍忙着和“白虹”二字周旋,过了好一会儿才呆呆抬起头来,“可奴喜欢这个名字。”
他缓缓挪近床沿,双手小心地捧起我的手,贴在了自己额上,“奴喜欢白虹,主子,让奴叫白虹罢。”他扬起一张略显稚气的脸,深邃湿润的眼像两颗蒙了水雾的青玉髓。
我抽回手,依旧支在脸侧,默然允了他。
先前的温病未消,在牢中几经波折,加之前两日同伽萨闹了一场,我如今整日神思恍惚,实在是没有力气再折腾。
白云,如今该叫白虹,许是见我脸色太差,忙从床侧摆的冰鉴里掏出个小碗捧到我跟前,“主子吃东西。”
一碗蜜枣桂圆红参汤。
晶莹玉润的甜枣躺在薄巧白瓷碗里,一汪甜水漫过光滑碗壁,外侧白瓷上顷刻凝了一圈儿水珠。这是我在渊国时最喜欢的吃食,夏日午后要饮冰镇的枣汤,冬日夜里则要喝一碗温热的。
想来我离京已近一年了。这一年来颠沛流离,除了沈澜寄来的几封书信外,我仿佛与那生养我的地方再无关联。
我只是他们放飞的一只鸟,或生或死,都与他们无关了。
病中多忧思,我手里捧着小碗默默不语,心里泛上一阵辛酸来。
渊国不能护我,这偌大的万明王宫里唯一一位能庇护我的人,昨日还闹掰了。眼下虽被囚禁于此,如陷于樊笼中,到底还是安生的。可万明王若醒来,我照旧要与他成婚,将来再给人家做妾,像架被人肆意摆弄的傀儡。
在渊宫是这般,在万明依旧是这般。我分明是一步一步地走,还是走不出命数画的圈。
也罢。
若伽萨听不进那些话,我以后不说便是。左不过与他消遣一场,偿还他昔日多番救我之恩,若说以后,还不知我这副病躯能否撑到那时。
毕竟,我本就是为这样的事而生的。
“二殿下在么?”我问。
“殿下今晨去处理残局,现下应当已经回来了。”青云答道。
“我去见他。”我慢慢挪下床,披上外袍。青云、白虹二人对视一眼,飞快地替我打开了门。
暖风拂在面上,仿佛在阻挠我离开房间。我顺着地上斑驳日影,懒懒踱着步子走至书房前。
八月二十八是我的生辰,那时我便及弱冠,当行冠礼。若他高兴,能放我出去走一走,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我抬袖正要敲门,忽听房内传来一道极熟悉的声音。我转念垂手,立在门后悄悄听着伽萨与那礼官说话。
“是邹先生让他来的?”伽萨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悦,“大哥心怀叵测,先生明知他不是对手。”
“臣奉夫人之命保护殿下,其余人的性命,臣皆不在意。”礼官和煦答,“殿下莫忘了,就算王原本允诺将他赐予殿下,可如今王改了主意想收入自己囊中,殿下实在不必因此触怒了王。”
我听着这话奇怪,难道那时伽萨未曾想让我去殿中救他,而是礼官以谎引我去的?他为何要……
“王长子亦不喜沈氏,若能以沈氏性命换殿下平安无事,岂不更好?殿下不在的这两年朝中风云剧变,当初提拔的新贵多被一众旧臣瓦解,哪怕三殿下与臣极力权衡也无可奈何。此时亟待重整旗鼓,何必为一人而误大事。”礼官声音依旧温和,吐出的话却字字寒气逼人。他侧眸向门外瞥了一眼,我接连后退两步隐入屋檐下的暗影中。
初见礼官时,他对我事事多加照拂,原来我的性命在他眼里同样是轻如草芥、不值一钱。
我敛声屏气继续听下去,心里盼着伽萨能呵斥他一声,亦或是表现些不满。可等了半晌,他什么都没说,仿佛心里也认可了礼官此举,着实让我心中一惊。
“伽莱一众居心险恶,为人刁钻刻薄。”他说,“他如今应付不来。”
片刻,他又道:“他从不是父王的掌中物,这些话,先生以后勿要再说。”
“殿下既然如此关心他,那么臣倒要问一问,殿下以为,沈氏此番表现如何?”礼官再问。
我竖着耳朵几乎要贴在门框上听,最终也只听见不甚满意的一句。
“一塌糊涂。”
我为他做的努力、受的苦,全然被这四个字抹杀了。
已近晌午,正是日头最毒的时候。我忽而觉得风寒刺骨,手也不住地颤抖起来,只好逃跑似的惨白着脸回到了偏殿,只当做什么都没有听见。
可那声“一塌糊涂”始终在脑中叫嚣、盘旋,很快,越来越多的声音同它附和到一起,浪潮般翻腾。
是王妃,是太后,是我父亲,还有如今的伽萨。
我自以为能做得好,原来在他们眼里,都是这样的结果。是不是我从前试图从太后手底下挣一丝喘息机缘的动作,在她眼中也不过如稚子学步、不成计谋?
我脚下猛地踩空台阶,整个人摔倒在偏殿前,前额离门槛只余了三寸。青云闻声小跑出来,见我匍伏在地,连忙俯身来扶。我搭着他的手颤巍巍站起身,新换的衣裳又沾上不少尘土,星星点点的污迹显得分外刺眼。
难怪人人说我无能,这样平地走路都能跌一跤的人,实在是半文不值。
我按着胸口微微喘着气,耳侧青云问道:“主子见过二殿下了?”
“我……我突然觉得有些累,想回来歇息。”我摇摇晃晃地迈过门槛去,扶着一把椅子坐下,垂下眼睛再无心言语。
青云白虹二人见状不对,亦缄口退出殿外,留我一人独自面对空旷寂静的内殿。
嗐。
我听见自己长叹一声,目光落在衣角污点上,凝着不动了。
就这样坐了片刻,直到伽萨推门进来,他身后一束霞光照进室内,这偌大偏殿里才重又有了几分生气。
他在我身侧落座,蹙眉盯了我一会儿,才开口道:“怎么脸色这样差?”
我心中分明什么都不想,却没由来地沉浸在戚戚苦水之中,从里向外地泛出一股酸涩来,人也恹恹的,“人病着总是没什么精神的,歇两日就好了。”
“青云说你方才跌了一跤,伤着哪儿没有?”他上下扫我一眼,牵过我的手托在掌心,又探了探我的额,“烧得这么厉害,手却这般凉。”
我挪了挪脚,方才倒还不觉得,眼下他一问,我便感到踝上传来撕裂般的疼,想必是崴伤了。
可是这样一说,他更要认定我是草包一个了罢?我依旧垂着头,低声道:“没有。”
他似乎叹了口气,弯腰捏起我的一只脚放到膝上。动作牵动伤口,我皱着眉轻哼一声,他随即脱下了我的靴。暴露在外的脚踝已然红肿了一圈,上头布着一小块擦伤。
“你心里有事。”伽萨捏着我的脚,我只能面向他而坐,听他悠悠道,“所以行事慌张不安,走路都能跌一跤。现下好了,新伤叠旧伤,不知道几时才能好。”
“敷两天活血膏就好了,不妨事。”我漫不经心道。
伽萨抬起头来,蛇瞳被窗外透来的落日余晖映得熠熠生辉。我不安地挪开目光,却听他道:“眠眠,我与你坦诚相待,可你始终不愿与我说说心里事。”
“我想猜,却怕妄自揣度惹你不快。可我若不猜,就只能眼见你日渐消沉。”
他想猜我的心思,是探我的过往么?我心神不定,颓然想着。
圣子这个身份只能摆在神殿中受万人景仰,沾不得世间的一点尘泥。倘若有一日他得知我在渊宫里是当脔宠教养,又几次三番险些被推到自己亲叔叔身前去,我这尊泥糊的菩萨身上仅有的一丁点光鲜也会被打碎。
到那时,他就会知道我这身华服底下不过是一摊腐烂的蛆,而我也只是渊宫阴暗角落里见不得光的丑角。
“我此生都过得无趣,实在没有什么好说。”我鼓起勇气直视他,下一刻却被他那双眸子彻底击溃了。
那双眼里充斥着无措、哀伤,以及一团自责的暗云。
他叹道:“我常想,若是当年能早些带你到万明来,是不是就不会是如今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