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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3章 援军

明月台赋 辛加烈 4462 2023-12-05 10:49:57

他带着精锐走了,我和他的伤兵留在大营里。

大漠上方悬着的日头越来越毒,那些留在原地休养的军士伤口一次次地生脓、腐烂,皮肤被烤出了沟壑,略一动便会裂开渗血。

留守大营的几支军队日复一日地巡逻,期间抓过二三个前来烧粮草的飞贼送到我跟前审问,他们个个见了我便挤眉弄眼,痴狂大笑说万明的王已经葬身沙海之中。

我手指在案上敲了敲,袖口沾了血,叫人割掉了他们的舌头拴在营前。

可纵然面上装得波澜不惊,暗地里却早已是心力交瘁。

小六有时得空便送一碗安神汤给我,我喝一口,数着大营里抬出去的伤兵越来越多。

“有时我真恨自己太弱小,”我问小六,“只能被他留在这个地方。若我也能同他一样上阵杀敌,是否就不会被一次次地抛下?”

小六道:“各人都有自己的长处,你替他稳定了后方,他才能专心应付拓骨人。就像伽殷公主坐镇晟都,是同样的。”

我低低地叹息,疲惫不堪地抹了把脸,唇角自嘲地勾起又垂下。我道:“我这几日总是梦见自己去找他,怕他回不来。”

“你这几日统共就没睡几个时辰,还说呢。”他道,“喝完药去歇息会儿,指不定军报就送到手上了。”

我点点头,将安神汤灌入口中,又问了问营中伤患的情况,终于和衣卧在了床上。

梦里唯有血,如大蛇眼中的一片赤色,又如蛇神像口中落下的朱珠。我心中惶恐又害怕,不自觉地出了满身的汗,前额烧得越发厉害。

等小六摇醒我时,我已烧得浑身滚烫。

“这地方太艰难了。”他一勺一勺地往我口中喂药,先我一步道,“不怪你,人家王侯将相家的公子都养在锦绣堆里,不像你愿意跑来这样的地方。”

我接过药碗,手腕松松地抖了两下,仰脸将药饮尽了,方道:“我才来了多少时候就病了,可他们要在这里守多久啊。”

“你总是怪自己不能与旁人共苦,可天底下有千万种苦,难道你都要尝尽么?”小六皱起眉,望向我的眼里流露出真确的心疼,“再者,你已经尝过许多了。哪怕即刻去投奔渊国太后,也无人能怪你分毫。”

我摆摆手,问道:“军报来了么?他怎么样了?”

小六道:“还没消息,你先别急,四师姐正替你等着。”

“四师姐她……”

“不必你叹息,四师姐她性子坚韧着呢,不会惧这风沙,也绝不怕那焦阳。”小六道,“你要是怕她辛苦,那才是看轻了她。”

“我明白了。”我应了声,正要起身,正见四姑娘怀里抱着个活物进来,手上提着个瓦罐。

她迎着我的目光松开双手,那只奄奄一息的鸟便伏在了地上。四姑娘从瓦罐里倾了些清水在碗里,鸟便挣扎着将喙搭进了水碗。

我仔细一辨,竟是跟在伽萨身边的那只隼,叫作穿云。

穿云原本布满光泽的羽翼枯槁炸开,目光几乎要涣散了,又一点点被水凝聚起来。他的爪上绑着一根小管,小六将其解下递给了我。

“这鸟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缇耶将军说这是王的鸟,怕有要紧的事,请我带来给你看看。”四姑娘抚了抚穿云,“它的一只爪子折了,我一会儿替它包扎。”

缇耶是个虎背熊腰的男人,双目炯炯,有些凶神恶煞的意味,走起路来连大地都要震动。

听说他从前是万明边陲最勇猛的武士,伽萨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将他驯得服服帖帖。哪怕此时他不在,缇耶跪在我面前时也恭敬得像只大猫。

而我手上这封短信,正是伽萨写给他的。

信的内容简短,只有用血书写的寥寥几字——缇耶,护送王后撤离。

我的右眼皮猛地一跳,不好的预感飞快攀上心头,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深深的无力将我向下拽去。

小六瞥见了那封信,面色一凝。我抓住他,勒令他绝不许将信的内容告知缇耶,只让他加强防卫,严禁任何人进入大营,尤其要守住粮草。

“你别着急,先养好了病再说。”四姑娘忙倒了盏茶来安慰我。茶水澄明的倒影里,我望见自己的身子在剧烈颤抖着。

他为什么要让缇耶送我离开?他是不是……知道自己回不来了?

我突然站起身,披上衣服向军帐外跑去。小六一把拦腰抱住我拖回了床上,将那信夺在手里。

“你若是这样不管不顾地往外跑,”他将信捏在手里,“我现在就去告诉缇耶,让他送你离开!”

我扑上去抢他手里的信,小六几步闪身,绕得我头晕目眩。我身子一歪栽倒在床上,眼前已经花白一片,连手脚也不能自已地发着麻。

见状,四姑娘忙劝慰道:“你别急,说不准他也只是怕万一伤了你,心里过意不去。就像……就像你起先猜的那样呢?”

我捂着脸,从指缝里望那张被弄皱的信笺,脑袋里“嗡嗡”作响。我深吸一口气试图迫使自己平静,紊乱的心跳却一次又一次打破了呼吸。我的胸膛起伏愈加剧烈起来,将心上那根弦绷得越来越紧。

“你不明白,你们都不明白。”我艰难得喘气,将头摇得眼前都昏花,“他知道我在这里,却没有赶我走。如今突然传信回来,定然是出了什么事。”

“这也未必……”小六劝道。

“什么未必?什么未必!”我突然发疯似的扑向他,“你不明白,我却清楚得很!从小到大,凡是我想留住的人无一不是伤残身死,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就算这次无虞,还会有下次,万明年年都打仗,年年都动荡,他从来都没有想过放弃,他宁愿自己身死也要拉它一把,早晚有一天,我会连他、连你们也失去。”

“可是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我已经……”望着小六惊恐的眼神,我重新跌坐在床边,痛苦地捂着脸,“好像我去到哪里,哪里便会遭殃,哪里的百姓就会痛苦。凡是近我者都无善终,凡是爱我者都不安宁。这究竟是为什么?”

“不是的,并不是你为他们带去了灾殃。”四姑娘坐到我身边,轻拍着我的背。她声音轻缓柔和,道,“是你选择站在这些本就受苦受难的人身边。可世事无常,我们不过凡人,这些并非靠我们一己之力可以抗衡。若你回首望,便知道万明境内许多百姓安居乐业,难道其中没有你的功劳么?”

我听见自己无力地叹气,“拓骨人屡次来犯,定然有贺加兰因在背后驱使。是因为她恨我,才使得大家蒙难。”

“若是这样想,那不如……”

小六突然插话道:“与其自责,倒不如你替他们报仇。反正渊国本就是你沈家的江山,按理说你也顶了个沈姓,拉她下来也是情理中事。”

“我如何能……”我问。

小六道:“我也不知,却明白你现在这样是定然不成的。不过你若是真心喜欢万明王,你自己应当怎知道眼下怎么做。”

他扬手将那张信笺凑近了烛火烧尽,我低着头兀自蔫了半刻,将穿云抱在怀里抚了又抚,却疲于再言语。

走到今日,若说不心灰意冷,决然是不可能的。我并非帅才,在这里也不过是想离他近一些。光说些让我去报仇的话,轻飘飘地如同空中云絮,却无异于异想天开。

四姑娘又劝我几句,带着小六离开了军帐,企图让我冷静。可我心中早已荒草丛生,辟不出一条蹊径。

我还能做什么?就算拼尽力气,也不过是与他们同归于尽。

-

“王后命末将前来,可是王有话吩咐?”次日,缇耶单膝触地跪在我面前。我手里抱着穿云,并不看向他,道:“我看了他的信……不过一些嘘寒问暖的话。可我并未亲历过征战,故而心中有些疑惑想请将军解答。”

“王后请讲。”

我的手指抚过穿云坚硬的喙,问道:“万明金甲骁勇,我一直有所耳闻。若要说败,可曾有过?”

缇耶一愣,粗声粗气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既然有胜便必然有过败绩。”他毫不客气地问:“王后是担心王无能么?”

我道:“我不懂这些,本也不该插手。我只是担忧,大漠地势复杂,他去寻了这些日子也没有结果,会不会中拓骨人的埋伏?营中伤病军士颇多,从前也是这般让他们留在大营中的么?”

“若是王也会在大漠中迷失,天下就无人能走出这片地方了。”缇耶道,“至于伤患,一向如此。王后有何话想说,不如直言。”

穿云在我怀里小小地动了一下,我指腹一痛,已现出一个血点。我捻开了血,道:“他这一去,不知何日才能回来。我虽顶着王后的名头,也如将军所见,对排兵布阵一事丝毫不通。我想拜托将军操持营中之事,千万要护住营中诸人,至于王……”

闻言,缇耶骤然抬眼,警觉问道:“王后可是知道了什么事?”他试探着问:“王后的意思,是要离营么?”

“我已写信告知晟都女君,不日便将有援兵前来。这些日子请将军务必小心,决不能让拓骨人趁虚而入。”我避而不答,只道,“拓骨人背后站着的是我的死敌,今时今日既到此处,万没有弃大家而去的道理。不论如何我都会在此处,就算刀剑在前也绝不闪躲。”

缇耶眼里突然一亮,如两点火星迸入干柴之中。他抱拳道:“好!王后既然如此,微臣定誓死护卫大营,不死不休!”

他披着满身金甲离去,日光在空中一旋,折出了耀眼的光芒。我方敢抬起肿胀的眼,望向他坚定的背影,酸痛的双眼干涩不已。未几,我依旧垂下头,抱着穿云轻轻地叹气。

大营中留守的兵力本就不多,若是此时再遣一队人马出去找,营中放手空虚不说,必然还会惊动了拓骨人,也闹得自己人心惶惶。

伽萨……但愿他吉人自有天神庇佑。若无法……我闭上眼,摇了摇头不再想,只是将收在身边的那张画重新捏在了手里端详。

其实那小人画得也不算极丑,指不定他还精心地练过技法,只是实在不得要领才画成这样。

“其实他能画就很好了,世上多少人不肯为爱人画像呢。”我默默地,反而替他开脱起来,“你说是不是?”

穿云在我怀里扭动一下,我垂眸看去,它已经闭上眼小憩。

良久,我干涩的眼里终于酝酿出一滴眼泪,落在了它的稀疏的羽翼上。

-

又过数日,未有音讯。红日一点点沉下,我目光定定地盯着被风堆起的沙丘,眼里的光一并消下去。

拓骨人没来,失落在大漠里的人也未归。缇耶大约猜到了些什么,也只恶狠狠地赶走那些疑惑的下属。整个军营平静得像风雨欲来前的湖,而血腥气依旧盘旋在上空。

我扯了扯披在身上的衣服,在领口上摸到了一朵小花。我替他绣上了,可他已经拿不到了。

静静垂着的门帘突然一晃,我眯起眼还未看清,就已被巨大的白狼挤歪在座上。

“踏霜?!”

白狼用吻亲昵地在我颈侧蹭了蹭,喷出的炽热鼻息扰乱了沉静如水的军帐。我抱着他的头,好似突然活过来了,抬眼朝外望去,伽叶活动着肩膀正走进来。在他身后,是列队整肃的男女老少。

他那双多情的眼一挑,我的眼眶突然就湿润了。仿佛终于看到一丝希望,将浑身的戒备都顷刻放下。

“我就知道你不会走。”他坐下,“瞒着他们很辛苦罢?”

我抱着踏霜,半张脸埋在它的毛里,紧闭的眼角滚出泪珠将白毛濡湿,“你王兄他、他一直没有消息,这都快二月了,我什么都问不到,没有人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把穿云放出去不过几日,它便自己飞了回来,腿上的信筒永远是空的。”

“阿殷也放了不少鹰隼去探。”他观察着我的神色,而后道,“你听说了罢?拓骨人新研制出了一种兵器,远远射出来,碰到人的身子便炸裂。”

“是。”我抹了把脸,微肿的眼接连眨了许多下,“我记得宴月碰过这些东西……”

“不错,宴月确有天赋,不日便弄清楚了其中的关窍。如今军械处试着制出了一批黑管,我们已带来了。”伽叶把外头那些玄色的兵器指给我看,“被他们炸了这么多时候,总算该还击了。”

“那伽萨……”我推开踏霜快步走到他跟前,哀求似地问,“你知道他如何了么?”

伽叶的神色凝了凝,默不作声。

我失望地将目光落下,慢慢走回了座上。踏霜凑过来用舌头舔我的手指,我抚了抚它的后颈,问:“他是不是真的……”

“暂且还无音讯。”伽叶道。

我努力地点点头,手指无措地在踏霜的白毛间穿梭、游走,微张的嘴唇轻轻颤抖着,几番挣扎后终于被吸入腹中的夜风呛住。

我仓惶地抱住踏霜,用力控制着耸动的肩,喉中却还是发出了轻声的呜咽。白狼不安地蹭着我,湿漉漉的毛被蹭成几缕竖在皮毛上。

伽叶道:“若不是到了必要的时候,二哥不会亲自上阵。他想为军械所争取机会,又不忍冷眼看着那些不明所以的士兵上去送死,才非要亲自领兵的。”

我只顾着点头,已然听不进他说的话,只是在屡次绝望后,下定了决心般地,“这些日子我都瞒住了,除了缇耶将军与那几个狐医,应当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你做得很好。”他说。

“所以,”我抬起脸,胡乱抹掉眼泪,“如今你也来了,此处便不再需要我了。”

伽叶问:“你想走?”

我道:“我要去找他。”

伽叶那双像是永远也睁不开的眼突然瞪大了,他的眼瞳晃了晃,问道:“你知道他身在何处么?”

“左不过是在大漠里。”我说,“再不济我就去敌营,总会找到的。”

“你是伤心过度神志不清了!”伽叶的声音抬高了,“你一个人,又文弱,你要去敌营?!你知道拓骨都是些什么人么,你让我怎么和二哥交代?”

“他从来都不与我交代,我有什么好和他交代的。”我站起身,“他给我自由,就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出。”

伽叶亦站起身挡在我面前,“你这是去送死!”

“我死里逃生多少回自己都数不清了,哪一次不是人把我往死里害,又次次侥幸活下来。”我道,“难道我还怕死么?老天若是想收我,早就将我收了去,怎会留我到今日?从前奢夫人孤身闯敌营,今日我也去,也不辜负你们总说我狐仙降世。”

“你疯了?难道别人哄你几句,你就成仙了?”伽叶不可置信地盯着我,仿佛在看什么怪人,“我娘倒是心心念念着奢夫人,最后落得个惨死的结局。”

“我不怕死。”我道,“可我若是不去,恐怕终生都会为此后悔。我不只是为了他,也是为了我自己。我想再见他一面,哪怕明知会死,我也想去。”

“就当是我也为你们拖延几日罢。”

我这一生从未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如今诸事落定,再无牵挂,不如为此放手一搏。

若是就此陨落,投胎做天地间自由自在的一只鸟也好。

我想做的事,就要放手去做。这是他教给我的道理。

作者有话说:

伽萨:啊可是我教你的好像不是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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