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收藏后,可收藏每本书籍,个人中心收藏里查看

第158章 送酒

明月台赋 辛加烈 3425 2023-12-05 10:49:57

“只要我在一日,晟都、万明,都不会消停。”我闭上眼,不再去看他的神色,“如今大家都不在了。我在这里,不知还要祸多少人的性命。”

伽萨的气息骤然顿止,俄而短促地吸气,又急急地喘去。他的声音如同檐上的雪簌簌落下,四分五裂。

“那些渊奴,对你有异心,所以该死。”他道,“我只是借机除去……眠眠,往后万事太平,你信我。”

我摇了摇头,不再言语。

衣料重重地摩擦一下,伽萨几乎蹲在床畔。我睁开眼,他已经略低于我。那双金瞳以一种微微仰望的方式,注视着我的双眼。

“眠眠,这次是真的。”他的手搭在床边,小心地碰上被褥一角。我将被子往后掖起,他局促地收回手,“我们这些日子历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到如今。眠眠,你记得吗?我们分别之时、绝望之时、痛苦之时,如此种种都挺过来了,眼下是黎明将近,我们……”

我明白他的意思。

当初几番经历生死离别,哪怕粉身碎骨也咬着牙想彼此再见。伏地讨饶也好,装疯卖傻也罢,纵然断情使我形同废人,也未曾叫我动摇一分。

我信他会平安而归,信他会继承大统,信他会护我一生,信他会与我白头偕老。可临到终了,才发现不过错信。

从前拼尽全力也要珍惜的“情爱”二字,竟是最易滚落尘泥、最形同草芥的不堪之物。

长夜漫漫,不过是将一颗陨落之星最后的光亮,误当做了启明的长庚。

“一路走来,确有许多难以释怀之事。”我张口,“若你对我还有一丝情谊……怜悯……”

“我对你一片真心。”伽萨的眉微微颤着,眼尾可怜地向下垂去。

他的一片真心,便是变本加厉地将我虐死在这一座四方的牢笼之中。每每等我濒死之时便匆匆来迟,好言相劝,施舍我一丝希望。而后继续使我受冻挨饿,却求死不能。

在我眼前之人,与那东君殿中下令者,竟像是两个人。

我这样一个人,被他置于掌心翻来覆去地玩弄、折磨、泄愤。到头来,他还要与我论真心。

我叹了口气,低声道:“放我走罢。”

“什么?”他似是没听清,一连问了数次“什么”。

“我如此恶行,按律凌迟处死也不为过。”我道,“明月台的主人当性情高洁,非我这等罪孽深重者可以住下。何况本也命数将近……虽说苟活几日也就得了,可我在这高台之上、踏着冰冷的玉阶,总觉得心中凄寒。若是你还肯念及旧情,放我出去看一看罢。”

伽萨茫然地盯着我,随后顿悟似的问:“你想去哪里,我陪着你去,我们驭狼一道去。”

我缄默了多时,道:“你我在一起,终无益处。”

“你想走?”他终于品出了一丝言外之意,猛然站起身来,颤声问道,“你想走?”

“是。”我深吸一口气,却被呛得咳嗽起来,嗓中滚出一丝血,“我如今……”我伸出手给他看,嘴唇不知是因冷还是因痛而哆嗦着,“已经没有什么能给你了,只剩一条命。”

无亲无故,无人牵挂。渊国被贺加兰因把持朝政,我对他的用处甚至比不上沈宝璎。

“我和邹吕约定,独身揽下一切罪责,他就放过温辰,放过在万明的异族百姓,放过所有人。如今……”邹吕死了,不知还作不作数。

我道:“这场怪病来势汹汹,我撑不过冬日了。明月台太冷,我不想孤零零地死在这里。”

“这一条烂命,你即刻拿去也好。我死了,万明才能真正地太平。”我断断续续地咳嗽着,肺腑震得浑身血肉都要碎了,“若是你肯怜惜,我想去宫外……寻个地方葬了自己。”

“不。”伽萨的眼爬满了血丝,他咬着牙,露出颇为残忍且扭曲地神色。

我长叹一声,左眼的伤处开始隐隐作痛。每当泪水试图同往常一般涌出来,那颗已经干瘪的眼眶便会剧痛不已,最后淌出粘稠的、混了血的泪。

“我从小就被关在宫里。”我想走,想寻个清净的地方了结这一生,想离开这座吃人的金笼。我说,“若是来世生在布衣之家就好了。”

伽萨的一只手攥成拳,骨节处的皮肤绷得发白,发出“咯咯”的声音。他的嗓音相比之下却显得尤为冷静,“我不想你走。”

我闭上了嘴。

“你不能走,眠眠。”他道,“我找到了擅长渊国糕点的厨娘,这几日就入宫。你喜欢什么,就叫她做。再过两日就是……除夕,阖家团圆的日子。”

他立在那里,宣判似的叫我好好歇息。随后匆匆离去,仿佛在逃,又仿佛弃我而去。

-

次日夜间,便有小宫奴送了些东西进来,是万明新产的矿宝雕成的一只小狐狸,还有几件他从前赠予我的物件。

有个白玉扇坠,还有一只手镯,同先前伽萨画的那张极丑的小人像。

父亲的匕首被他扣下了,明月台里凡是略有些尖锐棱角的、能照出人影的,都被他尽数搜去了。

传话的小奴显得尤为恭敬,递上了笔墨说若是得闲便画两幅画罢。

我抬起眼,他也偷偷瞥我,未几便吓得瞳仁一颤,行礼告退。

我垂眼看着小盒里那些光彩照人的东西,只觉得万分嘲讽。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被他做得淋漓尽致。

屋外洒金梅已尽数染红,艳艳地在月色里摇曳枝条。它翩然,借着夜色跳一支妖冶的舞。

我不由自主地走过去,立在了梅树底下。

那是院里最粗壮的一株梅,张牙舞爪、热烈鲜艳。一条遒劲的根略拱出地面,似将醒的游龙。

我缓缓蹲下身去,探手触了触根下松软的泥土。泥中掺了雪水,湿漉漉的一片。一朵雪花飘落眼睫上,随后淌进眼里,我抖了抖眼睫,伸手刨开了土壤。

双手缠绕的白绸泥泞一片,渗出血迹,我却仿佛感受不到疼痛。忽而碰到个铁硬的东西,竟不知是谁落在树下用以栽花的小锹。

我双手笨拙地夹着小锹往下凿,雪落满了发时,终于挖出一个小坑来。那树根歪歪地躺在一侧,已经被小锹凿得断裂,从断口处淌出血红的汁来。

郑重其事地,我哆嗦着手将怀中抱着的小盒放入沾染树汁的泥坑之中,像是在葬一方棺椁。

那小盒之中多了一片焦黑的木,是母亲的琴。它跟着我从渊国至万明,如今在这里安息。

一同下葬的,还有彼时之我。

尘封入土,一别半生。年少种种爱恨嗔痴,不过黄粱一梦,纵有再多流连忘返,都不如在今日彻底埋葬。

残雪敛尽,我自白首。从此,再也不念了。

我在雪中“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手腕仿佛被一股寒气缠绕着拽向地面。随后小臂、两肩、身躯,都好似结冰似的,内里却有血液流淌带来的温暖。

抬眸望向那一轮孤清的月,满地银花开遍,月华为我之白绫。我呼出一口白雾,只觉得浑身都轻松起来,心中已然再无可挂念之物。

正要阖眼睡在树下,身后传来了踏雪的声音。

倦然回眸看去,来者提着一盏幽幽的纸灯。

是沈宝璎。

-

她穿着银狐皮小袄,身子显得有些臃肿。相比之下我这一身青绿的衣裳显得寒酸又单薄。

“表哥。”她扶我进了殿内,让人替我掸落发上的雪。我动了动眸子,认出来人是桑鸠。

他显然比在我处时过得好了,袖口繁杂的暗纹似缠绕着的藤蔓。他不言语,只用帕子替我擦去雪水。

不知怎的,我竟生出一股莫名的好斗之心,撑着桌勉强坐直了身子。屋内重新燃起炭,淡淡的香气浮在空中。

沈宝璎的眸子转了转,让人端来一壶热酒,“我来时,万没有想到表哥会落入今日的境地。”

“世事无常。”我的鼻音浓重起来,像是哭过一大场。

她伸出两根手指探了探壶壁,袖口露出一只花纹华丽繁重的金镯子,在烛火下几乎要晃了我的眼。

我抿住唇,偏过眼去。

“我听说,表哥在这里缺衣少食,又受病魔缠身,寻了好几次死。”沈宝璎道,“心里当真是……”

她缓缓抬眸,眸中却并非同情的神色。

我眯起眼,心中生出一丝厌恶。

“表哥还记得太后娘娘为何送我来这里么?”她忽而笑起来,明艳温婉地弯着眸子。

我面无表情道:“她还不死心。”

“表哥只以为我在她手底过得舒坦,其实我与表哥是一样的。”沈宝璎秀美的指甲敲了两下壶壁,“所以我也想一争,让自己过得好些。”

“他……”本想敲碎她的一场美梦,我的脑海中却不由得出现伽萨那张脸来,默然止住了声。

他想如何,与我何干?

“表哥,”沈宝璎又道,“他是个王。为王者,当从长计议,以求安定国家,不可耽于情爱二字。”

我听着她这与邹吕别无二致的话,偏过头去。

“表哥说,为谋长远利益,他会不会立我为后?”沈宝璎的眸子闪烁着,像两丸乌黑的葡萄,“我会为他诞育后嗣,为他操持后宫,为他安定万明。表哥,我是个女人,注定胜过你万千。”

血气翻涌而上,我咳得浑身颤抖着,几乎倒在她面前。

“你是……”我竭尽全力道,“你早有此意!”

沈宝璎挑了挑形似小山的眉,从壶里斟出一小杯露水般清澈的酒来,“否则,这壶酒是谁让我捎给表哥的呢?”

什么?!

我骤然看向那杯酒液,不详之感涌上心头,“你什么意思?”

“人总是要变的,太后娘娘一封诏书向他陈情,他也不是傻子,自然能听进去。”沈宝璎将酒推到我面前,“表哥身上牵扯了那么多人命,真要细查起来,双方脸上都不好看。”

这莫不是、莫不是……

“不可能,他舍不得赐死我。”我激动起来,嗓音嘶哑如同枯枝上的鸦,“我不信。”

“他自然舍不得,可万明想要活下去,不得不倚仗太后娘娘。”沈宝璎依旧面色和婉,声音却冷若冰霜,“否则便不会将这杯酒交于我带来。表哥做了那么多错事,害死了那么多人,容安、温长砚,还有成百上千的渊奴,都因你而死。”

“不……我没有想害他们……”痛苦的记忆重新浮现脑海之中,我闭上眼,用力甩了甩头试图让他们的身影消散,却无济于事,只有愈加强烈的痛感逐渐占据了颅脑。

“表哥还不明白么?有你在,只会有更多的无辜之人丧命。为了你,六殿下中毒身亡,王一向敬爱的邹大人也被迫处死。而你,自己也并不好受罢?”沈宝璎将那杯酒越推越近,“表哥,你已经把我们害得太苦。放过大家,也放过你自己。”

我猝然睁开眼,那杯玲珑的酒里倒映着一枚酥酥的月亮。

他会赐我毒酒么?他怎么会赐我毒酒呢?他不是说……他想我活着么?

我瞪大了眼,试图从她脸上寻出一丝破绽。殿内的香气愈加浓郁,我的头开始剧痛起来。

“边疆战事不定,只有太后娘娘出兵才能救万明。”沈宝璎道,“不过,我也知道表哥一直想逃出去。这杯酒下肚,足过一个时辰才会毒发。”

“表哥,宫外有一辆马车候着,只要饮下这杯酒,我送你出去。”她莞尔地看着我,“若是有幸碰到狐医,表哥便也不死了,总比在这处忍饥挨饿等死的好,是不是?”

我用力捂着脑袋,脑中好似山崩地裂。嘴唇开始生出麻木,我问:“他给我的?”

“是。”她说,“表哥心里也明白自己时日无多。今日自裁,还能保全双方的颜面,得个贤名、留他一丝念想。若是再拖下去,他降了罪,表哥便真是罪人了。”

“他给我的。”我喃喃地咀嚼着这句话,终于将它咬得破碎,一股苦涩心酸充斥在体内。

酒液入喉,万物骤然陷入静默之中。

作者有话说:

大刀发完了!大刀发完了!

目录
目录
设置
阅读设置
书架
加入书架
书页
返回书页
反馈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