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在渊京,听得流言纷扰、甚嚣尘上,自知拖你入地狱。”伽萨眼神晦暗,目光遥望过数年,仿佛置身华灯初上的长宁街,“虽有悔恨之心,却因势单力薄,只能从长计议。”
“不想一盼多年,渊人竟将你养成这样。”
我垂着双腿,整了整凌乱的衣摆,“渊国以天下民膏养我。”
“事到如今,你还要瞒我么?”伽萨起身,一片阴影压过来,仿若蔽日乌云,“那么我说给你听。”
“你们大渊国的天子,早对你有非分之心。”
他一句话让我心里猛地一沉,血液涌上颅脑,我颤声道:“你住口。”
“太后为报灭族之仇,将你作棋与他周旋;你的嫡母刻薄寡情,未对你尽半分母亲职责;至于你的兄姊……”他滔滔不绝,言语像一把捅破窗纸的尖刀,将我伪装的皮囊划开、剥去,剩下血淋淋的伤口。
“住口!”我“腾”地站起身,心中的稳静全然化为了乌有。他远在晟都,怎么会知道这些?
“你遭哥哥欺侮却不敢还手,遭高门显贵耻笑薄待却无处辩驳,在渊宫里当宠奴教养也不能自主。”伽萨攥住我的手腕,目光灼灼,“如此种种,你倒觉得是厚待?”
我挣不开他的钳制,只能崩溃道:“你闭嘴!”
他应声而止,松开我的腕。我在拉扯中猛地失去了力量,接连后退两步,后腰不慎磕在桌沿上。我弓着腰,右手死死按在心口喘着粗气,胸前起伏剧烈得像涨潮时的海波,哗然冲上突兀岩岸,拂去几颗沙粒般轻巧地卷走我仅剩的一丝尊严。
我肮脏、丑陋、懦弱地暴露在他眼前,他亲手给我添上的光环被无情地捏了个粉碎,落了一地残渣狼藉。
“你要做什么?”我揪住他的衣襟失态问道,“伽萨,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仰面悲戚地盯着他的眼睛,冷哼道,“你把我关在这里,想用这些事逼我与你苟合,仿照我那个疯疯癫癫的皇叔用计胁迫,是不是?”
我将他的衣襟攥地皱乱一片,踮脚贴到他耳侧笑道:“少做梦!我就是死了也不会让你得逞!”
伽萨微微侧过脸,温热的薄唇就贴在了我的额角。我似是被火燎过的荒草,哆嗦得一瞬便枯萎、消泯,直至化作一捧余烬。
“倘若渊人不肯爱你,”他深吸一口气,将我的手轻轻从衣襟上剥离,握在掌心之中,“我来。”
这句话字字分明,却震得我心里唯余一片茫然。
我被他扶着坐回桌前,一盏清茶呈在面前。茶汤清莹,香气凛冽,是渊国特有的白梅衔春。浅酌一口,晾过的茶水润过喉肺,我心中燥气有如入雪的炭火,熸灭得只剩一团雾。
这世上没人要你。这是我幼年在王府时,王妃说得最勤的一句话。
时隔多年,她仿佛仍就站在那处暗角,纤纤长指直指我狞骂。 我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哪怕十个王妃齐口骂起来也不会刺伤我分毫。可“爱”这个字自他口中念出来时,我心里还是冒出一股酸楚。
“这些事都与你无干,也不必你来做什么,二殿下。”我搁下茶盏,口中依旧梗着,只是眼底翻腾起一阵酸涩。
我长叹一口气,泪珠不争气地顺着眼睫往下淌,“你不必与我这样的人混在一起,我没有旁的能力,只会拖你的后腿。”
“若是我执意与你一同呢?”
我奋力摇摇头,哽咽道:“你不知道我……我帮不了你。”
伽萨脸上少有的温和舒展,嘴角甚至噙了一抹浅淡的笑意。他照旧坐在我身侧,徐徐道:“若非我,你不至于沦落至此。不过我倒是奇怪,经过这么多事,你心里一点也不恨么?”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何谈恨不恨?人皆道我是笼中之鸟,供贵人养来取乐罢了。”我支着头,屈起指节揉按隐隐作痛的额侧,声音不自觉又低矮下去,“我既无一技之长,又有什么底气来怨恨旁人?”
渊国是笼,渊宫亦是笼,王府更是一只笼子。我从小活在这重重牢笼之中,当真成了一只辗转各方的鸟,飞不出、逃不掉。
“我倒是觉得你很好,只是不知为何你总是妄自菲薄。”伽萨正色道。
闻言,我嗤笑一声,想起先前所闻,心道他实在是装得好,“不过是一塌糊涂。”
伽萨一愣,随即语气中带了几分无奈,“这晟都之中的勾心斗角,同渊国是不一样的。万明人,喜欢快刀斩乱麻,万事往绝路上逼,丝毫不给旁人周旋逢生的机会。你想用渊人之法薄茧抽丝、细细密谋,太难。”
我听罢狠狠一噎,登时泄了气。
“难不成就只能直刀取人性命么?”我不甘心地追问,“我做不了这些。”
伽萨思虑片刻,道:“眠眠,你着实聪明,只是荆璧在野,不得不服从这里的规矩。”
我心里长长叹了一声,老实道:“我自己下不去手,只敢推波助澜。”
“无妨。”伽萨挑眉,“我教你。”
“我说过你聪明伶俐,心思缜密,只是渊人不肯好好待你。”他嘻嘻笑道,“可惜某人那时忙着跌跤,没听见,还要自己躲起来委屈。”
他还能夸我呢?我背过身去假作不在意,悄悄支着耳朵听他继续说。
“你们渊人喜欢玩儿阴的,为的是毒心。天长日久地活在囚笼之中,难免作茧自缚,爱恨都不洒脱。”
“渊宫处处是险境,我若行差踏错、露出一丝破绽来,立马就会被人分而食之。”我嗫嚅着唇。
“那么我如今再问你一遍,你在渊国过得好么?”
我怔怔地望着他,过往种种在眼前如走马观花般一闪而过。骤而急雨忽至,叫我连忙低下头去藏,“我……我在渊宫,没人与我说话。太后不让人与我说话,我每天只能对着院子里的梅树念叨,许多人都说我有癔症。太后把我当宠奴养,我不愿意,她就叫人把我的衣裳扒掉给宫奴们看,让他们量我的体。”
“太后不让我念书,她说我只配做皇叔的暖床奴,还给我喂许多淫.药。宫中人人都说我是个笑话。我知道他们私下都笑我,可是我真的躲不掉。”
我掖住袖子死死捂在眼上,无助地抽泣,“我想阿娘,伽萨,可她因为我的事受了许多委屈。若是当初我不在街上与你说话,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
“是他们太坏。”伽萨说。
我深吸几口气,胡乱抹去面上的泪痕,“这些话,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然而伽萨不再言语,径自起身步至门前。随着门轴转动的声响,一片灿然霞光照进整片榆石宫殿,光洁地砖上铺呈着金红与绛紫斜织的光泽,像翻腾的熔岩与广袤的海。王妃的身影在光触及的瞬间灰飞烟灭,所立之处皆是光明。
他站在门前,冲我招手,“眠眠,到阳光灿烂处来。”
神使鬼差地,我淌过地上金色的河水,仿佛跋涉过万重山岭,缓缓走到他身边。
伽萨牵着我的手迈过门槛,迎接拥抱我的是绵延天际的万里霞光。
几只猎鹰盘旋天际,朝着金色的落日俯仰而上,在高远处化作一点黑影。天色渐暗,它们便成了夜幕中的点点繁星。
“渊国是你的牢笼,万明不是。”伽萨附在我耳边轻声道,“这里是你的天地。”
“去飞罢,有我在你身后,别怕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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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你说了这些?”温辰坐在窗前看书,衣衫半褪,我借着光替他上药。
这些事由我来做多少有些不合礼数,可我既在万明,也不必再恪守渊国礼法。他为我受刑,我合该来探望他的。
只是这样一来,给沈澜的那份信也没法递出去了。且不说万明处处有人把守,多少双眼睛紧盯在我身上。让温辰这样重伤在身的副使强行返程,我做出不来这事。反正他也不用代我与万明王周旋,在万明多休整一阵也好。
伽萨给他们重新分了住所,许我随时探望随行的亲信,这样已经很好了。
“他说得挺对。”我心疼地看着他的伤口,翻卷的皮肉让我身上一抽一抽地痛。他们都是凡人,不比伽萨那般怪力乱神的,受了伤也好得慢。加之近来暑热,听说乐伎和宫奴里头因伤口溃烂而死的有好几个。
“阿鹤,你信他么?”温辰小心地穿上衣服,将伤口藏得严严实实的。
衣料隔断了我的目光,我抬起头来:“信,但不全信。”
我明白他想说什么。哪怕伽萨与我推心置腹,也消除不了他因圣子之名蓄意亲近我的嫌疑。何况他看似句句剖心,实则一字未曾谈及自己,全是绕着我说的甜言蜜语。
什么情呀爱的,除了哄得我头昏脑热,一无是处。
他想以此拿捏住我,我定不能随他的愿。
只不过……
“只不过他是如今唯一能庇护我们的人,就算我心中疑虑再多,也不得不信他三分。”我呷了口茶,回味起那时白梅衔春的泠冽香气,“另外,长砚,我总觉得咱们这里出了细作。”
“嗯?”温辰放下书,剑眉微拧。
“他拿到了旧时如意馆画师为我作的画,知道我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我亦搁下茶盏,低声道,“他连我爱喝什么茶都知道,我不信这是巧合。”
“我知道他得了什么蛇神的祝福,有些神力在身,所以行刑那日敢召乌金蛇来解围。至于明月台,我也打探出来了,是三王子伽叶连夜带人在檐柱上动了手脚,乌金蛇行于地上引得大地震颤,明月台檐柱内空,承载不住便轰然倒塌。什么天象有异、触怒蛇神,一半都事在人为。”我将双手拢在袖中,不安地十指相扣,“我怕他知道这些,也是设了眼线的缘故。”
如若当真如此, 我的一举一动便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了。
“我晓得了,这些时日我会替你留心着外头那些人。”温辰点头道,“伽萨其人性情难测,阿鹤,你在他身边也要多小心。”
“我明白。”
我与他简短过说几句话,孤身出了院门,正巧宴月也在外头。
他百无聊赖地捣鼓着几件暗器,手指翻转间三枚流星镖便开花似的顺次探出指间,成了一只利爪的模样。见是我,宴月微垂的嘴角立刻转为上扬,兴奋喊道:“主子!”
我颔首致意,他便飞快地从廊上跳下来,一瘸一拐地蹿到我跟前,“主子是来看我的么?我如今好很多了,还能保护主子。”
他迫不及待地给我看他新捣鼓的暗器,是一双藏了毒的护甲。他捏着我的手,将护甲仔细地套在我的最后两根手指上。那镂空的银甲立时将我的手指拉得又细又长。
渊国皇室中的男子多有佩护甲的习惯,左右有人伺候,不必自己动手做事,久而久之便也在手上动些花样。只是我因弹琴不蓄长甲,也用不着这些东西。
不过这镶金錾银的,着实好看。
“好看。”我抚着这副护甲,有些不适应地翘着指头,颇有些张牙舞爪的样子。
“主子喜欢,我就高兴。”宴月“嘿嘿”傻笑两声,耳垂泛起一点粉色,又很快消下去。
我与他寒暄两句,叮嘱他好生休息后便要抬脚往外走。不知过了多久,他忽地从后头追上来,喊道:“主子!”
“怎么了?”我诧异回头。
许是伽萨下了禁令不让他们离开院子,只见他垂手站在院门前,咧着嘴摇摇头,又垂下脑袋静默片刻。
我正满心疑问,宴月又抬起头来,眼里竟噙了一汪晶莹的泪水。
“许久未见主子,现在看见主子好,我很高兴。”他抬臂胡乱抹掉眼泪,哽咽道,“主子……别不要我。”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端午快乐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