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
我刚踏出屋子便同一个少年迎面撞上,他手中的黄铜酒壶滚落在地上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酒水也洒在了地上。少年诧异地看着我,怔了怔,直到身侧的男人抬手搭在他肩上轻拍,才慌忙低头去捡那铜壶。
那男人身姿挺拔,眉眼却更加俏丽柔和,像极了从前在渊国见过的寻花问柳的浪荡公子儿。他不及方才那人有压迫感,一双通透碧莹的眼此刻正饶有兴致地盯着我。
我见他又是万明人的相貌,身边还带着个长相清俊的渊国少年,不由得有些多心。然而他的目光并不在我身上多停留,待那少年捡起了酒壶便领着他绕过我,进了方才那间房。
“阿鹤,你怎么了?脸色这样差,可是遇着什么事了?”正在此时,对面客房的门开了,温辰匆匆步至我身侧。
我惊魂未定地进了房中,甫合上门便双腿一软,瘫坐在门边。温辰连忙将我扶到座上。
“阿鹤,你的外袍去哪儿了?”他给我倒了盏茶,忽而问起来,我方才发现自己的披风和外袍都留在了对门那间房里。然而我一想到房里那个怪人,就宁愿丢了衣服也不想再见他。
我喝了茶,待心绪稍稍平定些才和他讲了适才发生的那些事。
温辰沉思片刻,安慰我道:“渊语复杂难懂,那人兴许只是胡说几句,不要放在心上。万明人狡诈得很,见你独自一人,他就故意这样唬你,你越害怕他就越得意。”
“我去替你把衣服拿回来。”他安抚似地抚了抚我的后背,起身便要走出去,我连忙拉住他的袖子,“你别去,长砚,他可吓人了。”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两声闷响,有人敲了敲门。
温辰与我四目相对,寒意顷刻顺着脊梁往我的骨上攀。万明二人彼此沉默了片刻,终是温辰起身去开了门。我跟在他身后,只敢怯怯探出半个脑袋来瞧。
门外无人,只有我的衣服被折叠齐整了放在地上。细看那衣服上还压着一颗珠子,在灯下泛着幽幽的光。
这是……狮负?我把那颗珠子托在掌心里仔细赏着,中央一条光带如银河般贯穿蜜黄珠身,似乎比他抹额上的那颗还要漂亮些。
“哼,他倒是知道给你赔礼道歉。”温辰冷哼一声,替我把衣服收好。
我站在门口出了会儿神,直到那狮负在掌心里捂热了才回了房中。
真是个怪人。我心里暗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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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我同温辰回了车队。又行了半日,便到了万明军帐前。
为首的万明武将熊腰虎背,身披铠甲,立于军前。他狎昵地瞥了我一眼,趾高气扬地同温辰等一众渊国使臣交谈。
因我不懂万明语,只好立在一侧,看着温辰轻车熟路地吐出一个又一个诡怪的音节,仿佛在低吟一曲祭祀时的乐歌。他语调婉转细腻,相较之下那万明武将则疾言厉色、粗声大气。
一想到以后都要和这样语气的人说话,我的头便开始痛了。
半晌,温辰来见我道:“渊国的军队要后撤了,今夜在万明军营中休整一夜,明日启程,由万明军队护送我们至王都晟。阿鹤,你若有什么事要嘱咐,现下还能同韩大人说。再晚,就来不及了。”
我低头思忖片刻,起身去见了大将军韩宁。
“公子。”韩宁单膝跪地,双手抱拳,面有难堪之色。
他身为正二品辅国大将军,来到敌军阵前竟不是为了迎战,而是护送战败后的和亲队伍。韩宁于心有愧,一路上面色都不大好看,也鲜少说话。
“韩大人,”我扶他起身,“我自知此生不能再返回故土,有一些话请您务必替我带给皇上。”
“其一,请皇上选贤任能、安邦定国,切忌再耽于玩乐;二来,贺加太后心怀鬼胎,妄图动摇国本,请皇上小心防范;三则,我父王已薨逝,若皇上还念及兄弟之情,就请他厚待我嫡母孟氏及兄姊。”
“此外,多谢韩大人一路护送我至此。韩大人雄才远略,乃是盖世之才,应当横刀跃马、斩将搴旗,护大渊平安,切勿再让旁人同我一样被迫到这荒凉偏僻之地。”
韩宁恹恹垂着头,良久才从喉中憋出一句变了调的话,“末将……领命,请公子放心。”
他返身朝渊军走时,我见他仰面朝天许久,举起手胡乱地抹了抹脸。
也许那时让他率兵,十万玄甲军便不至于惨败至此。韩宁这样的赤胆之臣,恐怕心里是最难受的。
我目送他离去,心中也感慨万千。然而眼下之急,是让万明军队将扣押的高武放出来。
西山日暮时,我带着温辰去见了那盛气凌人的万明武将。他豪迈地靠在狼皮座上,一条腿搭在扶手侧,手中拎着一坛烈酒。
见是我,他连眼皮都懒得掀开,吐出一句万明语。
“他问,渊国的小……公子有何贵干?”温辰小声译给我听。只是哪怕我不懂万明语,我也猜得出他说的不是公子,恐怕是旁的蔑称。
“万明承诺过,见到我便可撤兵、释放高将军。如今我已到你军阵中,万明也当依言放将军归国。”我不卑不亢道。
那武将大笑,“什么你们我们的,那人在我军中过得很好,依我看,完全不必放了他。”
我皱眉道:“高将军身为渊国武官,理应回到渊国,陟罚臧否皆由皇上来定夺。难道万明是想食言么?”
温辰将我的话一字一句地告知了他,他仰头灌下一大口酒,随手指了个小卒:“你,带他去见见他们渊国的神威大将军。”
那小卒领命,引我二人至军中一顶灯火通明的军帐前。
“就是这儿了。”他声音沙哑、语调别扭,却不难听出是个年轻的少年郎,恐怕年岁比我还小些。
这么小的年纪,就在战场上厮杀了么?我从手上褪下个玉戒指赏给他。
他看了一眼,没接。
我偏过头,他支吾着小声道:“银子,有没有?”
“你——”温辰刚要出声训斥这得寸进尺之举,我拦住他,从荷包里抖出几粒碎银。那小卒感恩戴德地接了,黑黢黢的手在我手上擦出几道灰。他小心地打量我一眼,见我并没有气恼之色,这才别扭道:“有什么事,还叫我。”
“你会说渊语?”我有些出乎意料。
“会,我们的人,都会。”小卒老老实实答。
我更惊诧了。难不成为了攻打渊国,连这些军卒都学了渊语么?即使只是些皮毛,我心中对万明人,也萌生出一种恐惧来。
历来渊人只当万明是蛮夷之地,却不想他们有朝一日能在渊国国境挑起旷日持久的战争,现下又叫众人习渊文。那么他们对我渊国,究竟了解多少?万明人,究竟是怎样的一群人!我正暗自后怕,忽而听得一阵女子的低吟,循声望去,正是出自帐中。
温辰同我一并僵住,只听得帐内动静越发大起来,一连串清脆如铃的笑声撞得帐壁翻腾,隐约得见二人交缠身姿,身下软榻放浪地“吱呀”摇晃出声,引得过路士卒连连侧目,又都窃笑起来。
我又气又臊,袖中的手握紧成拳。
那小卒见状,只得隔着帐子朗声道:“高武,外头有人要见你。”连着叫了三声,语毕冲我无奈一笑,同帐外歪倒的几个空酒坛子站到一块儿,垂着手装死。
好一个高武,兵败樊城后,竟在敌营中享起这种乐子来了!
那军帐内的声动渐消,末了,一彪壮大汉边系衣裳边掀开帐门出来,往地上啐了口浓痰骂道:“他奶奶的,哪个不长眼的狗贼来坏你爷爷的好事!”
他随身自帐中带出一股子浓重的腥臭味扑面而来,温辰护着我掩住口鼻退了几步,怒道:“高大人,你就是这样为皇上领兵保家卫国的?”
高武闻言一愣,整了整衣裳便将双手背在身后,道:“哟,这不是小温大人么?”遂压低声音,“皇上派您来劝降万明了不成?啧啧,这法儿可行不通啊。他们这群人,精得很,鬼得很!”
他转而上下打量我一番,问:“这位是?”
“高武,你在敌营中过得果然滋润。”我被眼前这般景象惊得瞠目结舌,怒道,“十万军士马革裹尸,三千百姓城破家亡,如今你倒在这里苟且活命,整日寻欢作乐。你这卖国求荣的卑鄙小人!无耻至极!”
高武不屑地睨我一眼,自鼻腔中冷哼道:“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被渊国皇帝豢养在后宫里的小宠儿。我告诉你,这里的万明人最喜欢你这般小娘儿们似的长相,小心半夜给人拖去……”
他咧嘴一笑,做了个下流至极的手势。我面上一僵,旁边的小卒闻言凝我一眼,被温辰瞪了回去。
“你去别的帐里头找找,说不定还能碰见你父亲嘉王。”他讥笑着,“到时候生个和你一样的杂种,你们两个做兄弟!”
我自幼生长在宫里,纵然太后对我没有好脸色,说话到底还委婉些,何曾被这样的粗言秽语中伤过?登时气得我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正要还口,忽从帐中钻出个丰腴妩媚的万明女人,腰上缠着一圈软鞭,而那银柄正衔在她口中。
她“咯咯”一笑,凑到高武身边,玉指隔空在我身上点一点。
“好,好!”高武连连大笑,揽过那女人,从她口中取下长鞭,扬手抽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今日就宰了这小杂种给你助兴!”
我心中愕然,他身为渊国的武将,竟然败坏至此,真是枉为人臣!
眼见那软鞭就要落到我身上,一枚流星镖横空飞来嵌入他臂中。高武惨叫一声,长鞭脱手而去,温辰扑来替我挡住,那鞭尾正扫在他肩上。后者闷哼一声,肩上顷刻多了一道血痕。
我扶着温辰,回首望去,宴月单足立在四角军帐的赤色尖顶上,手中抛弄把玩着几枚银色的流星镖。他翠色的双眸在夜色里,泛着荧荧绿光。
高武捂着血流如注的手臂,疼得破口大骂。那煽风点火的女人早已趁乱溜走了,小卒同我扶着温辰回了车中。
随行的御医立刻赶到了,替他清洗包扎伤口。幸而那鞭子只剩余力,擦破了些皮肉,并未伤及筋骨。
我心中愧疚不已,又因高武一席话心绪不宁。从车中取下药盒时手脚重了一些,那锦盒落在桌上发出沉闷声响,温辰立刻看过来,“阿鹤,不必理会那乱臣贼子,同他置气,不值得。”
“我有意断他手筋,现下他应当已经废了一臂。”宴月坐在鸾车驭位处,低头摆弄着他那一堆暗器,插嘴道,“主子要是还不高兴,我去把他抓过来,当面杀了给主子出气。”
我默不出声,只在锦盒中翻找着愈伤的药。平白受辱,又牵连温辰受伤,我自然咽不下这口气。若要说杀,高武辱我双亲时,我着实起了杀心。
这等欺君罔上的逆贼,人人得而诛之。
正想着,我的手碰倒了一只装饰精致的小瓶。
那是沈澜给我的,见血封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