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说得对,我就是疯了。”我骑在踏霜的背上,背着宴月赠予我的黑管。它竖起双耳听我说话,厚重的爪沉稳踏在沙地之上,“若是只有疯子会去找他,那我就做这个疯子。”
依稀记得我头一回爬上狼背的情貌,怯懦又狼狈地被吓得两腿发软,嚷嚷着要从狼背上跳下去。
可如今我再也不会怕了。
踏霜是极有灵性的狼,带着我在沙丘间隐蔽地驰骋,时而慢下脚步,将步子贴近地面嗅寻伽萨的气息,而后继续坚定地朝着那个方向行进。
此时此刻,娉姑娘应当扮作了我的模样在军营中糊弄人罢。
我贴在狼背上,看着远处的敌营越来越近。三日的寻找,最终将我带至此处。
踏霜带着我远远躲在一座沙丘后,我抱住它的头,从包裹里翻出一块肉干喂给它。肩上的穿云跳下来抢着啄了几口,又矜持地蹲在了沙丘上。
我将黑管抱在怀里,父王的短刀藏在袖中,悄悄望了一眼,正见几个已脱下了面具的男人谈笑着走过去,手里都握着与我手中相似的兵器。
我思索片刻,将穿云放出去,自己躲在了沙丘后头静静地等着天黑。搭在地上的手指无意碰到什么东西,凑在鼻尖下闻了闻,是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像极了当初我与伽萨在大漠中看见的,黑色的泉水。
“奢王后,我借你的名头许久。”苍穹渐暗,群星闪烁其间。我口中喃喃默念,“若你显灵,保佑我这一回。若你不肯……那是你无能。”
想罢,我猫着腰钻到了离敌营更近的一座沙丘后,娴熟地从袖中掏出一副波光粼粼的面纱戴上,张望片刻便见一个小兵醉醺醺地走出来。
我摘下手上的一枚金环抛出去,滚落在他脚边。他弯腰捡起,在掌中抛掷两下,两眼朝四处一扫,眼疾手快地将金环塞进了衣服里。
见状,我又摘下一枚丢过去。他跟着金环滚动的痕迹一步步朝我走近,终于发觉了异样。
男人径直朝我走来,我躲在沙丘后,握紧了手中的短刀。不料一人突然掐住了我的脖子,将我抵在沙丘上,恶狠狠道:“你是什么人?”
我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壮汉,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只好道:“我是过路人,与我家夫郎走散了,躲在此处正不知如何是好。”
那人将信将疑地打量我好几眼,幸而夜色已深,他盯着我的脸,忽而狎昵道:“原来是个美人儿。”
他一松手,我便滑落在地上。嗅着他身上浓重的酒气,又联想到方才那人醉醺醺的模样,定然是在开庆功宴。
难道伽萨真的在此处?
正想着,那人突然将我拦腰抱起扛在了肩上,“走,爷带你去找乐子!”
我惊呼一声,又连忙捂住嘴捏住嗓,生怕露了破绽。先前被我用金环引诱之人也跟上来,喝道:“你们在行什么苟且之事!”
“去,干你屁事!”我身下的大汉借着酒劲骂道,“老子捡了个美人儿,少来搅你爷的好事!”
“什么……美人儿?”那人敛起双眸凑过来,又被对方推了一踉跄。见我盯着他,面子上过不去,当即就要发作起来。
见状,我忙添了把火,凑在那人耳边嘤咛道:“大爷我怕,他为何那样盯着大爷?”
“他就是个草包!”扛着我的大汉嘲讽两声,“哈哈”大笑起来。对面那人更是气恼,我软软道:“是,那位看着便不如大爷你,幸而大爷救了我。”
那人气急,大吼一声便整个身子撞过来,将扛着我的士兵掀倒在地。我在沙地上滚了两圈,顾不得摔得头晕眼花,忙爬到一旁躲着,口中不忘道:“大爷救我,我可不想和那人走。”
眼见他们扭打作一团,我连忙挖了两捧沙将黑管埋起来。忽闻身旁一声惨叫,原是方才抢我那人已被一拳打裂了颅骨,脑浆从裂缝中淌出来。
我心下一惊,看着朝自己走来的男人,我只好道:“大爷——”
那人蹲下身,揪着我的衣领道:“你看清楚,老子是谁!”
我轻轻用双手包住他的拳头,小心地一点点掰开他的手指,而后服帖地将头伏到他的膝上,低声道:“是来救我的大爷。”
“哼!”那人不满地从鼻孔里喷出气来。我暗自努努嘴,讨好地仰起脸望着他,乖巧道:“大爷疼我,我一人在这荒郊野岭的,我好怕。”
那人的眉头这才一松,伸手在我面颊上捏了一把,笑道:“再喊一声来给爷听听?”
“大爷疼我。”我一边呢喃,一边往他怀里钻。手指摸到他腰腹柔软处,随即要从袖中拔出刀。谁知他急不可耐地将我推倒在地,我连忙又抱住他的脖子,“大爷,我怕,这里沙子硌人呢。”
“喔?那你说如何是好?”他不耐烦地问。
我指了指不远处的营地,撒娇道:“大爷带我去屋里点了灯,我就不怕了。”
那人抬眼看了看灯火通明的大营,思索片刻道:“不成,那里头臭男人多得是,你这小妖精哪里还顾得上老子?”
我忙道:“大爷悄悄带我进屋,门一关,管谁在外头都先紧着大爷吃头一口。大爷,求大爷疼我。”
一筐子甜言蜜语灌下去,那人醉得双眼迷离,抱我便快步往军营里钻。我飞快地扫过军帐,还未来得及看清便被他抱进了一顶军帐里。
“大爷点灯。”我心中暗暗骂了一句,嗓子捏得甜甜蜜蜜。
他急不可待地压上来,“有什么好点的,点个屁!”
“真的不点了?”我的手贴着他的胸口下滑,到那柔软的腹部。他身子一颤,胡乱道:“不点了,不点了!”
“好嘞。”我嘴上应着,将短刀一把捅进了肉里。他惨叫一声,我便用力旋起了刀柄,滑腻腻的肉直向外流。血腥气呛得我干呕两下,拔出刀便往他的喉管上戳。
不过三两下的功夫,他便没了声息。
我摸索着点起灯,飞快扒下一旁的盔甲套在身上,将血迹擦净后便装模作样地出了军帐。
这么多顶帐篷,谁知道伽萨被关在何处?
我避着人在军营里蹑手蹑脚地走,不时掀开几座帐篷,又被里头真正抱着美人的拓骨士兵用酒壶砸出来。
找了一炷香的功夫,生是挨了十多次揍。
正当我累得双膝发软时,一个将领模样的男人突然走过来,扔给我一捆东西让送去主帅的军帐里。
我心虚地接过,转身磨磨蹭蹭地往那处走,心里如打鼓似的。硬着头皮掀开门帘一瞧,幸而里头只有一人,似乎正睡着。
我放轻了脚步进去,正准备放下东西便溜走,看清那人面庞时却僵住了脚步。
“伽萨!”我轻声喊他,又怕引来旁人,只能跪在地上用力地晃他的身子。
伽萨的银发上凝着血,双眸无力地垂着。他勉强醒来,我便将面罩推上去,抱着他道:“伽萨,是我,你看看我,是我!”
他的眼瞳突然缩紧了,干裂的唇动了动,仿佛要唤我的名字。我被这意外之喜击昏了头脑,含着泪水吻住他的唇,双手摸索着去解束住他手脚的绳索。
猛地,他用肩重重地推了我一下。我口中安慰道:“我帮你解开,我带你走,踏霜就在军营外,我们——”
头部骤然的痛击让我眼前一黑,口鼻中都淌出血。我在黑暗中摸索着落下的短刀,忽而喉头一腥,一口血涌出了喉管。
钝痛后知后觉地爬到了心上,我浑身颤抖起来,抱着头伏在了地上。一股向后的力拽掉了头鍪,那人抓紧我的发,阴冷笑道:“让孤看看,这是谁。”
血积在口中,我的喉咙发出了“咕叽咕叽”的声音,却清楚地认出了这个人是谁。
姒玉。
成长数年,他早已不是那个跟在伽萨身后喊“大哥”的小少年。他脱去了面具,继承了王位,成为拓骨人名副其实的王。
我突然便明白了为何会有这样一场战争,不光是因为贺加兰因的推波助澜,还有这个新王由于急待立威而必须挑战曾经站在他身前、接受了他无数次仰慕的王者。
“伽萨哥你看,我就说罢。”姒玉道,“你要你在,他就会跟过来。”
他手上用力,我便吃痛地呻吟了一声。双手用力掰开他的手,却反倒被亲昵地握住捏了捏。我恶寒顿生,只能用力眨着双眼以尽快恢复视野。
“他与你并无愁怨。”伽萨喘着粗气,一瞬间便让我知道他受了重伤,“放过他。”
“伽萨哥,我与他没有,但与你却有。他死了,你会伤心欲绝罢?”姒玉阴森森地,用力在我小腿上一踩。
我咬着唇闷哼一声,剧痛之下,眼前却清明了。我望向伽萨,又看向被踢到角落里的那把短刀。我咬牙道:“怎么,你也喜欢话本里那套伤心欲绝的把戏?”
闻言,姒玉突然抓住我的脑袋砸向一旁的桌子。我惨叫一声,血淌满了半边脸。
“伽萨哥,你心疼么?”他嬉笑着去寻伽萨的身影,我奋力从地上爬起身,借着盔甲的重量将他压倒在地上。
姒玉动了怒,抄起一旁的鞭子便勒住了我的脖子,力气大到几乎要将它生生勒断。
我卧在地上,模糊的眼泪淌了满地。而后听一声怒吼,颈上的力道骤然松开。我艰难爬起身,回首看去,姒玉正被伽萨压在身下,一拳一拳抡圆了砸在他身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帐外隐约响起了匆忙的脚步声,伽萨与我同时动作一顿,他飞快地抱起我,冲出了军帐。
姒玉提刀追在后头,随后是泱泱大军。他抱着我,脚步愈发沉重,我拉住他道:“你……你放下我。”
“不可能。”他斩钉截铁地,更加用力地将我抱在怀里,“你这么小一个人,我还抱得住。踏霜在何处?”
我撑着模糊的意识,抬手指向远处。那里,白色的庞然巨物正飞奔而来。
“抓住他们!”姒玉扭曲的声音传来,随后紧接着的是一声鹰啸。我视线模糊地望向天空,穿云长啸着自空中飞速坠下,利爪挠在了姒玉的脸上。
正是他们一愣神的工夫,伽萨已经跨上狼背。他将踏霜口中叼着的黑管塞进我怀里,驭狼在暗夜中飞驰。
正当我以为终于顺利脱险时,前方却好似凭空出现似的,被一队拓骨士兵拦住了去路。
后方士兵不断逼近,伽萨抓紧了踏霜背后的白毛,狼便仰天长啸,脚下的步子越发急促。眼见要直直撞上他们的长枪时,踏霜一跃而起,竟从他们的头顶跃过!
我被颠簸得吐尽了口中残血,险些抱不住黑管。后方轰鸣的声响终于响起,踏霜哀嚎一声,鲜血从后腿伤口处淌下来。
它支撑不住摔倒在地,伽萨抱着我滚出几步,将我牢牢护在怀里。
“我不怕。”我说,“我不怕。他们都说我疯了,我就知道能找到你,我找到你了。”
伽萨抱紧了我,“你很厉害,眠眠。”他的吻落在我的发边,手扶正了我手里的黑管,“用过这个么?”
“看见宴月用过。”我低低地呢喃着。
“试一试,这东西可新奇了。”他轻声道,“你想打谁?”
我无力地挪动着胳膊,笑道:“打最坏的那个。”
随着一声巨响,我们二人被那黑管震得向后翻滚了几步,早不知将火药打去了哪里。
拓骨军队的步子一顿,驻足原地观望片刻,又继续涌过来。我看着那根烂掉的黑管,无奈地闭了闭眼。
望向伽萨时,不自觉笑出了声。
他不再盯着那些人,宠溺地捋了捋我的肩,吻住了我的唇。
鼻尖相碰时,我闻到一股燃烧的味道。
大地突如其来的震颤似的拓骨人再次停下了脚步,也让伽萨的吻顿了顿。黄沙之下仿佛有巨兽在游走,将地面拱得炽热,仿佛要起火。
愈加浓郁的烟火味飘散在空中,远处摔倒的白狼挣扎着爬起身,叼起我们二人甩上背,用尽全力向远处逃去。
而我们身后突然火花四溅,俄而一场巨火蹿上天际,几乎将苍穹烧穿。流沙倾泻,踏霜拼命地逃窜,却还是跑不过大火。
滚烫的地面将它的爪烫伤,它呜咽着,终于被一股力量推翻在地。伽萨抱着我在地上滚动,不知过了多久,我们二人都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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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我终于醒来时,已经躺在了一处岩洞里。伽萨虚弱地躺在我身边,面色灰白,双眼紧闭,而踏霜早已不知所踪。岩洞的出口被坍塌巨石堵住,只留下小小一个洞口透出光。
我顾不上寻找白狼的踪迹,先撑着疼痛的脑袋,凑到伽萨身边检查他的脉搏。尚且有气,可他的伤口……
我的目光被他腰上的那道旧伤吸引,眼下那处正鲜血淋漓,显然是再次崩裂了。
我伸出手去触,伽萨便疼得轻哼一声。我心道不好,果然发现伤口已经彻底裂开,不像是用力过猛,而像是有人蓄意对着那个地方捅了一刀又一刀。
“眠眠……”伽萨睁开眼,目光涣散地搜寻我的身影。他沉重地喘息,舌舔过干裂的嘴唇。我凑上去吻过他的唇,用舌尖一点点润湿那干裂沟壑。
血气在舌尖蔓延,我道:“别动,我替你包扎。”
我将手指用石头割开自己的衣摆,布料一碰到那处便被染透。我皱起眉,心道恐怕要缝合才能止血。
我在身上摸索着,却找不到一根可用作针的物件。伽萨拉了拉我的尾指,将自己脖子上戴着的那枚坠子摘下。
勾勒翡翠的金丝,正与针差不一二。我从上折下一根,又扯下自己的发为线,小心翼翼地穿过那处的皮肉。
伽萨痛得腹部一缩,我道:“你忍一忍,缝好便不会流血了。否则……否则撑不到援兵来,就会……”
话到一半,我突然闭上了嘴。我亲眼看着自己的手开始止不住地颤抖,仿佛根本不受我的控制。它们握着针,在空中抖如筛糠,根本无法穿透伤处的皮肉。
停下来,停下来。
我屏住气,心中默念着,聚精会神地盯着那处,手却依旧颤抖个不停。
“眠眠,不着急。”伽萨握住我的手,声音弱得仿佛飘在空中,“不着急。”
“我能行的,”我强迫自己露出一个笑容,“就是有点紧张。伽萨,我怕你疼。”
我继续敛声凝神,握住金针在那处比划着。可数番尝试失败后,我望着鲜血横流的伤口,终于崩溃地低吼一声,将手砸在岩壁上。
伽萨支起身,心疼地将我的手护在掌心,安慰道:“不打紧的,眠眠,没事儿,不缝了,仔细手疼。”
“不缝,你就会一直流血。”我望着渗出血的手背,痛苦道,“你会死,伽萨,你会死。可是我的手一直抖,我缝不住,怎么办?我不想你死,我想救你回万明,可是我这双烂手一直抖个没完。”
“不哭,眠眠。”伽萨将我抱在怀里轻声安慰道,“你救了我啊,如果没有你,我已经死在姒玉手里了,眠眠,你做得很好。”
我摇头道:“不是的,我要把你带回万明。”
闻言,伽萨的眸子暗了暗。他轻声笑道:“回不回万明,我都不在乎。本就是报了必死的决心,如今还能见你一面,我已经心满意足。只是连累你在这里……眠眠,小傻子,你该走的,何必来救我啊。”
“我偏要救你,偏要救。”我红着眼眶,不甘心地瞪着他。伽萨微微喘着气,唇角却勾着,将我的手托在掌心。
他从怀里掏出一枚闪亮的金环,郑重地推到了我的手指上。
“这不是我的指环么?”我惊道,“你从哪里找到的?”
“趁乱捡了一个,我就知道是你的东西。”他呵气吹了吹我的手,“可不是烂手,你这双手好看得很,当好好养护着。”
“可惜我没能将你好好养着。”他叹一声,抬手抚过我的脸,将我拉进了。
“我不在乎,我如今这样也很好。”我道,“我宁愿满身尘土、日日狼狈,也好过在宫里当个绣花枕头。”
他弯起眸子,垂下头吻过我的发。而后他在我耳边道:“眠眠,你知道兽台中人无食物时会如何么?”
“吃人。”我说,“你一向不愿意我提起。”
“吃人是不光彩的事,可是在那种地方想要活命,就必须舍弃人性。”伽萨道,“眠眠,其实野原上的兽在冬日里也会争相吃同伴的肉,向来如此。”
“你在说什么呢……”我一头雾水地望着他。
伽萨孱弱地望着我,血已不知不觉间浸染了我的衣服,他道:“我怕是出不去了,眠眠。若援军一直不到,你就……”
“吃了我罢。”
作者有话说:
阿眠:好像知道奢夫人是怎么退敌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