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里大抵下了场厚实的雪,白日的雪色映着日光,晃得我眼睛疼。
我木木地挪开眼,眸子底下像刀划过似的,眼皮又像劈头盖脸浇了壶醋,同样酸胀着。
伽萨坐在床边,浓密的睫几乎搭在下睑上,仿佛有什么东西坠着,令他睁不开眼。
他缓缓地用木匙搅一碗汤,仔细地研磨,发白的圆物在汤中浮浮沉沉,好似人骨。
我将脸朝另一侧偏过去,他的目光就追过来。
“邹吕死了,五马分尸。”他沙哑地开口,倦意掺杂其中,与窗外呼啸的北风抗衡着,“以后不会有人欺你了。”
我听着,心中却未起丝毫波澜。
死了一个邹吕,将来还有赵吕、王吕、孙吕。只要还有我,他们便无穷无尽、循环往复。
见我不语,伽萨又道:“你要好好吃饭,别总饿着自己。腹中含饥,病也难养好。”
他终于舀起一枚东西,是个煮得软糯稀烂的元宵。万明人做不来这等甜腻之物,好好的元宵几乎煮成了粥。
我别过脸,只嗅到一丝清浅温热的甜味。
“你母亲的琴,”他似乎叹了口气,将木匙暂且搁下,“先前送去修时留了底样,已经叫工匠去寻同样的木料重制了。”
我掀睫向角落里堆着的焦黑木料看去,重新包扎住的手在被褥上动了动,“不必费心了。这双手,如今也碰不了琴。”
“好好养着,都会好的。”他似乎想把手覆上来,我扭过肩,将双手藏进被子底下。那只探过来的手就顿在半空中,最终寂寥地放下了。
伽萨的睫终于抬起来,露出眼下两块浓紫。他憔悴了许多,整张脸疲惫又哀愁。
“伤处还疼么?”他又问。
“疼不疼,都挨着。”我道,“早都疼过了,就这样罢。”
“昨晚上你哭得厉害。”他踌躇着,试图唤起一丝我们之间的温存,“外头雪大,太冷了,要少出门,别被冻坏了。”
下令克扣用度的是他,将我困在此处如囚徒的是他,如今好言相劝的人又是他。口中说着望我好生照顾自己,背地里却又不肯给我一丝喘息之机。
我抬起脸看向他,只觉得眼前人已非彼时人。
伽萨的目光在落到我面上的那刻颤了颤,不由自主地盯着我左眼上那道疤。
见我如今这副模样,也该死心了。
“对不起。”他喃喃地,“对不起。”
“你也看过我这张脸了。”我将脸转回去,淡淡地,“我如今……没有几日了,以后也不必专程过来一遭。你有你的事做,不必为我劳神。”
伽萨面上露出不忍的神色,长眉微微蹙着,“这是什么话?总能治好的,这病并非不治之症,我今日来就是要劝你放心……”
“放心?”我口中念着这两个字,“次次都叫我放心,我还能将心放到哪里去?如今成了这样,别管我了。”
“这次是真的。”伽萨急切地起身,阴影登时落在床前。我不知怎的浑身一哆嗦,向内缩了缩,他又坐下了,“我从前也并非弃你,只是尚待时机将邹吕一众连根拔起。我自知叫你受了许多委屈,将来定然好好偿你。”
他拼命想着要说的话,我却已经闭上了眼。
“他们都很恨我罢。”我道,“有了那份诉状书,不论是朝廷官员还是城中百姓,都恨死我了。”
伽萨怔了怔,没问我为何要顶罪。他只说:“是邹吕逼你认错,我知道。朝中如今空缺颇多,明年三月仿渊国开科举取士,还要你帮着留意。你先养好身子,等开了春我就放你出来。”
仿渊国开科举?难怪他要来宽慰我,原来是为了这个。
我心中越发凉薄,“你的那些事,我不会碰了,也请你放心。”
他面上刚露出的一丝希冀转瞬便僵住,而后消失在了深深的无奈之中。
长久的沉默过后,他又试探般地伸出手,想碰一碰我的面颊。我扭头躲开,他便颓唐地耷拉着肩。
“眠眠,”他口中念着,“眠眠,我是真心想待你好的。这些日子我一直都在想着等你好些了,我就陪你去折梅花。我们去野原看月亮,去大漠看星辰,我一直都陪着你,还像从前那样……”
“从前?”我眯起眼,往昔种种重新浮现在眼前,却好似已经度过了千百年的光阴。
那样遥远的从前,其中埋没了无数人的性命。还能回去么?
让我踏着容安的尸骨,踏着温辰的尸骨,踏着所有葬在火场里的渊人的尸骨,假作无事去求一个从前?
伽萨目光炽热地盯着我,俄而又挪开了眸子,像是怕自己盯得太过用力令我厌恶。他满怀的期待几乎要从眼底溢出来,又被笨拙地藏起,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是从前从未有过的景象。
我抬手抵在心口上,曾经如瀑布般喷薄的悸动再也不曾出现。如同沉入水底的月,或有残影,却也仅此而已。
“现下想来,你我也算年少相识。”我道,“从前是很好的。”
“是,是,”伽萨道,“你那时候才这么高。”他用手比划了一下,眼里突然闪出一丝晶亮,“在你们那叫……粉雕玉砌的,那么一个小娃娃。”
“我喜欢,我从那时就喜欢你。”他说,“渊国非我故乡,可我临走时,竟想再留一日,想再见你一面。”
“你明白吗?眠眠,你明白吗?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伽萨身子前倾,那双向来狭长的眸微微睁大,“这段时日里发生了太多事,让你过得好苦。是我不好,没能护着你,如今已经尘埃落定,以后再也不会叫你受委屈。”
自始至终,我只是倚着身子听。
他道:“所以你安心养好病,等过了年,放一场盛大的焰火,烧尽往昔的晦气。以后,我们还像从前一般。”
听到“火”字,我心下一凛。蓦然抬头,伽萨止住话,几乎是哀求地等待着我张口。
透过他的眸子,我仿佛又看到那一场大火及火中嘶吼扭曲的焦尸。
“不,”我僵硬地在口中挪动舌,“不会有以后了。”
作者有话说:
统一回复:全都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