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他尽量咬字清晰, 但是声音依旧沙沙哑哑的,“邢秘书吗?”
那边不闻人声。
蒋屹无声笑起来, 变调的呼吸节奏通过话筒传出去:“没事,我原本想问杜先生睡觉了没有,外面起雾了,像爱丽丝梦游仙境。”
他或许不该继续招惹杜庭政。
他也不确定等酒醒之后会不会后悔。
“我想起来他应该没看过爱丽丝梦游仙境,”蒋屹自顾自道,带着一点苦恼和纯真, “就撤回了。”
通话页面不停往前跳动着秒数,安静地连电流声都没有一丝。
彼端的沉默犹如蛰伏的猛兽,在黑暗中欣赏着掌心里的猎物。
蒋屹断定,接听电话的一定是杜庭政。
“邢秘书,”他望着顶部的灯, 光在他瞳孔里留下一个亮点,“不要告诉杜先生, 我给他发过信息。”
他又笑了,顶光被前额的发丝挡住, 在眼窝附近留下参差的晕染开的投影, 眼睛里那一点星光也晃散了:“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谢谢你。”
挂断电话后,蒋屹扣下手机, 朝着鹤丛笑。
“笑吧, ”鹤丛把那盘鸭爪推到他手边,又把纸巾也放在他伸手就能抽出来的地方, “吃了苦头找我哭, 随时。”
蒋屹耸耸肩,戴上薄塑手套, 下手拿着鸭爪吃。
几分钟后,金石的电话打了过来。
蒋屹跟鹤丛对视一眼,慢条斯理摘了手套,擦了手:“金石?”
“您是我亲哥,”金石在电话里问,“在哪里呢?”
“干什么?”蒋屹问。
“我过去接你,”金石说,“给我发个定位。”
“你不是今天不上班嘛?”
“该干的活还是要干,”金石语速快,听起来有点急,“你在哪里?”
蒋屹:“不是给我安排了司机了吗,还用你亲自接啊?”
“问了司机,他根本不知道你在哪,这会在家里睡大觉呢!”金石火大道,“这司机能不能干,不能干趁早滚蛋。”
“能干的,好说话,对我的脾气。”蒋屹有点虚,安抚他,“别生气,这不是什么大事。”
“你到底在哪里呢蒋教授?”金石的语气听起来要抓狂了,“我已经出发在路上了。”
蒋屹笑了笑,慢吞吞地问他:“怎么这么急?”
“要迟到了,”金石喊道,“大爷今晚十一点的飞机,还有一个小时。耽误两分钟了,先别闲聊,先说正事,你人在哪儿呢到底!”
“我在……”蒋屹说,“我看看这是哪儿。”
金石猛地深吸一口气:“蒋教授!”
“我在商业银行对面,家常菜馆。”蒋屹不逗他了,忍俊不禁道,“注意安全,开慢点,不着急。”
挂断电话,鹤丛看着他。
蒋屹又撕了个一次性手套,继续拿酱鸭爪:“这次没事,一个小时,什么都来不及干。”
“你就说是不是闲的你。”鹤丛说,“没事找事。”
蒋屹被鸭爪辣了一下,找水没找到,喝了口酒压了压:“不能只憋屈我一个。他能找乐子,我也能。”
鹤丛提过茶壶来给他倒茶。
蒋屹端着喝了,让他也吃。
鹤丛不吃任何动物的爪,拒绝了:“我撑死了,你吃吧。”
他想了想,忍不住交代道:“注意安全,别脑子一热就不管不顾了,务必有措施。”
“我知道。”蒋屹说,“来回叮嘱这点事儿。你放心,一个小时,算上路程,口都来不及。”
“……”鹤丛,“不单说的今天,其他时候也要注意。”
蒋屹点头,站起身来,叫他穿衣服。
鹤丛撑了一下头,坐着没动:“你去吧,我一会儿自己打车走。”
“顺道送你。”蒋屹说,“我怕你睡外边了。”
鹤丛笑着推:“吃不了亏,我是直男,怎么也不是我吃亏。”
蒋屹不跟他辩,一边扶他起来,把外套披他身上,搭着他肩膀往外走。
他平时酒量没鹤丛好,但是今晚鹤丛把瓶里剩下的酒都喝了,因此醉得更厉害点。
这里距离杜家足有二十分钟车程,蒋屹出了门,站在台阶上想点根烟。
有两个学生模样的人说笑着从阶前路过,他又把咬在嘴里的烟拿了下来,没点火。
几分钟后,金石赶到,一下车就要往饭店里面去,蒋屹站在台阶上抿唇笑了笑:“嘿。”
金石抬眼看是他,停下脚步,喘出一口气来。
他神色匆匆,看着的确是着急了,一见面,半句废话都没有,一边喘气一边催:“快……赶紧走吧!”
蒋屹点点头,把扶墙站着的鹤丛扶过来。
“这是什么意思啊?”金石一边问他,一边半秒钟都不耽误的拉开门,“让鹤医生上车干什么,杜家有私人医生了!”
蒋屹低头笑了一下,朝着鹤丛挑了一下眉,似乎在说:看吧,我就说杜家没一个正常人,脑回路都这样。
金石等他们两个都坐进去,“哐”一声关上车门,自己坐到了驾驶位上。
油门根本没息,他挂挡调车头,顺畅无比地退出了饭店的门前停车场。
“既然知道他是医生,想必其他的背景也都摸透了。我就不过多的给你们介绍了。”黑暗的车后座没开灯,蒋屹说,“麻烦先送他回家。”
“不行。”金石断然拒绝,“要迟到了,先去机场。”
“杜先生应该也不是很着急吧?”蒋屹说,“也没有打电话催你。”
金石把油门踩到底,漆黑的轿车风驰电掣,眨眼间奔出去一条街:“打电话有什么用,我到不了,催也是那么回事。”
蒋屹想了想,的确如此。
金石说:“我尽量把时间往前赶就是了。”
“赶不及呢?”蒋屹问,“你会挨打吗?”
上次他问如果完不成任务会怎样,金石说会扣奖金和挨骂。
这次他问的更加直接,金石愣了愣,似乎从来没设想过这个问题。
蒋屹笑了:“看来不会。”
前方赶上一个红灯,金石右转过去绕行,又调头继续右转,节省了十几秒的时间。
他猛地发觉自己又被蒋屹牵着话头聊天,晚上杜庭政的警告仍在耳边,他不能再被蒋屹套话了。
“先生不让我跟你说太多话了。”他语气有些不确定,假想道,“否则可能会打我吧?”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蒋屹坐在后座,声音从那里传过来,“我帮你拦着。”
金石脚下一顿,车跟着缓下来一档,借着惯性又冲了出去。
他愧疚极了。
他第一次抓蒋屹的时候,把他的腿磕伤了,路都走不顺当,杜庭政还拿烟头烫他。
他不但不记仇,叫自己哥,教给自己怎么追对象,还要帮他不挨打。
“……湖景园小区是吗,”金石走了另一条路,“先送鹤医生回家,但是,提前叫他的家人接一下,没时间送他上楼了。”
闻言鹤丛道:“不用,我自己……”
“好,”蒋屹截断他,说,“谢谢金石哥。”
他不让鹤丛解释,也不联系人来接他。
鹤丛的母亲年纪不算大,但是腿脚不太利落,犯不着大晚上摸黑下一趟楼。
金石问他联系了没,他就说联系了,神情很镇定。
等到了小区,鹤丛下了车,蒋屹也跟着下车。
金石震惊地看着他:“走啊?迟到了,晚了要登机了!”
蒋屹心说登机了正好。
“马上下来,”蒋屹说,“你数数,数到一百,我就下来了。”
金石怀疑地看着他。
蒋屹:“一脚油门的事,不差这两分钟。”
金石仍旧迟疑,蒋屹已经扶着鹤丛走进了小区。
上台阶的时候鹤丛扶了他一把,彼此拖着走进单元门。
声控灯没亮起来,鹤丛望了一眼小区外面停着的车:“面相这么凶,其实还挺好说话的?”
蒋屹笑了起来,在阴影中道:“是有点反差萌。我没说错吧,杜家根本没有正常人。还有个秘书,只会说‘是,杜总’,管家那眼皮从来没有抬起来过,腰也常弯着,我怀疑已经驼背了。”
鹤丛家就在三楼,不值当等电梯,两个人谁也不吵醒声控灯,在黑暗中说悄悄话。
“你给我看的那些网上的信息,”蒋屹问他,“保真吗?”
“不知道。”鹤丛想了想,说,“有些图片是拍的当年的报纸,那个应当保真。杜家这么个阶层,连我家住哪,家里还有人都查得出来,如果被人恶意p图,早动气了吧?”
到了三楼,蒋屹扶着栏杆喘气,说:“有道理,想不到杜庭政也有让人怜爱的地方。”
鹤丛原本跟他一块呼哧喘气,闻言不喘了,皱起眉头:“……你别是斯德尔摩综合症了。”
“怎么可能?”蒋屹惊讶道,“我精神很正常。”
鹤丛松了口气。
蒋屹输入他家的密码,打开门看着他进去。
鹤丛已经进去了,又迈出来:“你慢慢走出去,不要跑。”
蒋屹:“我都多大人了,还能摔跤吗?”
“不是,我担心你突然运动,到了机场心跳太快,对杜庭政产生吊桥效应。”
蒋屹:“……”
鹤丛扶着门不让他关:“如果心跳加速时正好碰到异性,就会把心跳加速的反应错当成心动的感觉……”
“……我知道,我明白,哥哥,我大学的时候选修了心理课。”蒋屹安抚他,拍掉他的手,把他推进去,关上门,对着防盗门的门缝道:“赶紧睡觉啊,乖。”
然后他轻轻敲了两下门板,示意自己走了,转身下了楼。
他出了门,没有‘遵医嘱’,难得跑了几步,算是给金石的面子。
“数到多少了?”他上了车,乱七八糟呼着气,“到一百了没?”
那肯定是早已经数超了。
看他好像也着急,金石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催,一溜的:“快快快快。”
汽车火烧屁股般在黑夜中疾驰,十点四十,终于抵达机场。
金石拉着蒋屹一路跑,由接应的人员领进vip休息室里。
蒋屹扶着休息室的门,上气不接下气:“找我……什么事?”
他看着里面正襟端坐的杜庭政,继续杂乱地喘息:“要不要……这么急,跑死我了,腿要断了……”
杜庭政看向他,又越过他,看了一眼金石。
金石身体素质好,没像他似的这么喘,但是胸膛起伏也很明显。
机场中播报着即将停止登机的温柔女音。
邢心身穿正式的西装套裙,拿着文件夹,站在杜庭政身侧,低声提醒道:“杜总,该登机了。”
杜庭政坐在位置上没动。
蒋屹闭了闭眼,深呼吸两次,勉强平复了一些。
“扶我一下,”他站在门边,说,“腿抽筋了。”
杜庭政看向他的腿,金石没得吩咐,不敢主动扶他。
蒋屹往前试着走了两步,拖着腿走到了杜庭政的身边。
“我能坐吗?”他指了指他身边的座位。
杜庭政没见过他似的,将他审视了一个遍。
就算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都没有这样仔细的打量过他。
蒋屹在他的视线中笑了。
“叫我来了不说话,什么意思呢?”他微微偏了一下头,和杜庭政对视,眼睛里有一丝若隐若现的笑,“是要我猜吗?”
他外观是一个成熟稳重的人。
穿戴,长相,甚至性格,都很难和天真联系到一起。
但他这样歪着头,目光里星星点点,被休息室里的灯光包围着,却让杜庭政联想到了某一种小动物。
字正腔圆的提醒登机音重复了三遍,被vip休息室隔绝掉一部分,有些像深夜里调低的电视音。
邢心不得不再次提醒:“杜总,该登机了。”
杜庭政不为所动,只是盯着蒋屹。
蒋屹看了邢心一眼,又去看肩宽腿长,浑身都散发出凌冽感觉的杜庭政。
“再不走,可要迟到了。”蒋屹站在他对面,微微俯身,视线跟他齐平。
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私密的空间里说隐私:“该不会杜先生神通广大到可以让飞机延飞吧?我以为这只有极端天气才可以做到,比如说大雪,大雨……大雾。”
‘雾’。
他重提刚刚电话里的雾。
像爱丽丝梦游仙境一样的雾。
今晚是有一点雾,但是远到不了延迟起飞的程度。
跟梦游仙境也相去甚远。
蒋屹舔了一下唇角,湿润因为呼吸频率过高而干涸的唇部表面。
他似乎在思考怎样才能让杜庭政开口说话,因为那看过来的眼神里充满疑惑。
“怎么办呢?”他凑得更近了,苦恼地说,“杜先生出差多久才能回来呢?”
杜庭政在他身上闻到了酒味。
很明显。
十点钟,不算晚,但也绝对不算太早了。
养生的人群早已在这个时间进入深眠,工作劳碌的那类人在经历过短暂的放松之后也开始准备入睡。
而他在外面不知道跟谁喝酒,喝到了现在。
如果不让金石去接他,说不准他要厮混到几点才罢休。
蒋屹等着他回答,扶住靠背的手稍显吃力,使他微微侧了一点身。
颈侧因此露出一点红印来,杜庭政视线在那上边停留了一瞬。
蒋屹察觉到他的表情和心情发生了变化。
“临时买票还来得及吗?”他声音带着酒后的黏和一点点哑,“要不要带我一起去?”
“可是怎么办呢,”他低头遗憾地笑了一下,“我周末有事,离不开。”
杜庭政眼皮下压了一个微小却危险的幅度。
或许是喝过酒的缘故,蒋屹有一些迟钝:“外甥女每周末要来找我补课,孩子高三了,不能耽误——”
杜庭政伸出手,手掌扣住他后脑,将他带上前来,猛地堵住了开合不休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