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辰了?”
“回王爷,快到卯时了。”
谢微星闭着眼翻了个身,呼吸变得粗重。
“嘘,出去再说。”
房门轻轻关上,发出细微一声,谢微星迷迷糊糊睁眼望去,却只看到门缝中一闪而过的红色衣角。
他睡蒙了,探出手在床上摸来摸去,嘴里嘟囔一句,“小黄毛?”
触到床侧的余温,谢微星又很快反应过来,这里哪有什么小黄毛,昨晚在他身边睡着的,明明是陆寂。
他缓缓攥起拳头,早已没了困意,就这么睁着眼直到大天亮。
外头天刚冒光,谢微星“蹭”地一下坐起身,主动要了早饭,吃饱喝足后,又拽着万有福在摄政王府瞎逛起来。
“今天是个大晴天啊……”谢微星双手插袖,在雪地里蹦来蹦去。
他脚上穿的是一双兔毛皮靴,在炭火盆子上烤热了才拿过来的,烘得脚心直出汗,这会儿丝毫不觉得冷,哪里雪厚他就偏往哪里踩。
万有福笑着劝道:“谢小公子,莫要踩了,待会儿灌进雪去,鞋袜又要湿透。”
谢微星撇撇嘴,“万有福,你可有儿孙?”
万有福上一秒还在咧着嘴笑,下一秒笑容直接僵在脸上。
谢微星眨巴着眼看他,一脸无辜,“怎么了?”
万有福一句话说得十分隐晦:“谢小公子,我从前是在宫中伺候的。”
“哦……”谢微星拉长声音,恍然大悟,“明白了。”
万有福:“……”
谢微星哪会听他的,又趟着雪走了两圈,故意冲万有福挑眉,“我就喜欢玩雪,万总管不如给我多备几双靴子。”
“备着呢备着呢,这不是怕王爷知道了心疼谢小公子,谢小公子病还未好,若是因为玩雪着了风寒,岂不是又要喝那苦药。”
谢微星还真叫那碗药给唬住了,他从雪中拔出双脚,走到青石板上跺了两下,“那你说,这里除了雪,可还有其他好玩的东西?”
万有福往前头一指,“王爷吩咐,若谢小公子觉得无聊,可以去那里瞧瞧。”
谢微星抬头看去,缓缓读出上面的字,“天权阁。”
天权,北斗第四星,又名文曲星。
他了然:“书房?”
万有福乐呵呵地竖了个大拇指,“正是,正是。”
谢微星失望:“书房有什么好玩的?”
不等万有福说话,他已经朝那边迈开脚步,“算了,闲着也是闲着,去看看。”
于是陆寂下朝回来时,便看见谢微星正斜倚在软榻上,手里捧着一本《景和事记》,百无聊赖地翻来翻去。
似乎翻到自己感兴趣的地方,谢微星突然坐直身子,一脸兴奋,“哎万有福,这个景和十五年,摄政王欲纳郑将军之女为妃,真的假的?”
陆寂走过去,扫了眼书中内容,认真解释:“假的,景和十五年,本想给皇上纳妃,可惜郑大小姐没过多久便香消玉殒,后面又相看了杜阁老家的长孙女,结果杜小姐第二天便出了意外,至今下落不明,这件事也因此耽搁下来。”
谢微星一脸震撼。
陆凭克妻,陆寂搞基,这陆家祖坟莫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那后来……”他小心翼翼问,“没再试试吗?”
“谁还敢试?”陆寂褪去大氅,从怀中掏出那个熟悉的油纸包,转头塞进谢微星手里。
谢微星也不客气,直接打开,从里头挑了个桃花造型的丢进嘴里。
“入朝做那后妃,可是风光无限的事。”他越嚼越香,快乐到翘起二郎腿,浑然不觉自己现在有多失仪,“倒不如赌一把。”
“你是这么觉得?”陆寂问。
谢微星想都没想直接否认:“什么叫我这么觉得?是他们这么觉得。”
反正他若是有个姑娘,是绝对不会往火坑里推的。
“如今朝中还算安稳,虽党营颇多,但以谢献书程屹安为首,仍旧占据主位,无人撼动。”陆寂轻叹一声,“你留下的人,我不敢辞,皆得重用。”
谢微星瞪着一双大眼睛,“嗯?王爷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
陆寂笑笑,将他从榻上拉起,“若是无聊,明日我带你去上朝如何?”
“上朝?”谢微星神色犹豫,“这不好吧……”
虽然谢献书已官拜宰相,但谢灿连个官职都无,哪有什么上朝的资格,就是他那在翰林院任职的大哥谢朗,无诏也不能踏进一步。
想到这里,陆寂出声安慰:“无需担心,有我在,他们不会说什——”
谢微星自言自语:“我起不来这么早啊。”
陆寂:“……”
谢微星:“得天不亮就进宫吧?”
上朝多累啊,站那儿都能睡着,有事时要说事,无事时还要给那些大臣们处理家事,怪不得陆寂要天天喝脑白金。
陆寂扫他一眼,淡淡道:“今日你起得倒是不晚。”
谢微星面不改色:“还不是王爷非要同我睡一处,一大早叫王爷吵醒,就再也没睡着。”
陆寂看着谢微星的眼睛,目光变得柔和,“那吃完药再去睡会儿。”
谢微星脸一皱,“还要吃药啊?”
他这身体不知道多健康,说着大病未好,其实都是诓骗陆寂的。
陆寂转头看了眼万有福,万有福连忙出去,再回来时手里捧了个白瓷小碟。
谢微星探头,看见碟中圆滚滚的药丸时一怔。
他昨日说要将药汤制成药丸,陆寂还真给他制了。
“吃吧。”陆寂亲自倒了一碗热水,搁在谢微星手边,“这下总不会苦了。”
谢微星干脆利落把药丸吞了,将空碗递回去,冲陆寂甜甜一笑,“多谢王爷。”
陆寂十分受用,他接过空碗,朝谢微星伸出手,“走吧,送你回摇光轩。”
谢微星就当没看见,他从榻上跳下来,弯腰穿好兔皮靴,自顾自往外走,“王爷还要批折子,就不劳烦了,我自己回去就成。”
陆寂并不失望,他收回手跟上去,带着那一摞折子钻进谢微星房中。
谢微星也不觉得隐私被人窥探,就这么大咧咧躺在床上睡了个天昏地暗。
可第二天还没到卯时,说着起不来的谢微星便直挺挺坐了起来。
察觉到谢微星起身,陆寂立刻睁眼看去,“去哪?”
谢微星幽幽道:“王爷,我们去上朝吧。”
实则是又睡了一白天,晚上实在睡不下去。
“嗯。”陆寂跟着起来,没顾自己,先帮谢微星穿戴整齐,又取了白色大氅来,将他裹得严严实实。
嗅到陆寂指尖药味,谢微星多嘴问了句:“王爷还在喝药?”
陆寂动作一顿,不动声色蜷起手指,含糊其辞道:“昨日洒了些药汤罢了。”
谢微星若有所思点点头,没再追问。
甫一出门,谢微星便被外头的天冻了一个哆嗦,他拽紧衣裳,呼出一口热气,“王爷这么早就要上朝,为何不宿在宫中?”
陆寂随口找了个理由:“宫中规矩颇多,不如外头自在。”
其实谢微星没回来之前,他都是宿在宫中的,陆凭那小子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他不在这几天,已经惹出了不少乱子。
“冷么?上了马车便好了,里头有炭盆子,会暖和不少。”
“是吗?”谢微星紧走几步,钻进马车一瞧,里头果真点着炭火盆子,盆子旁边还搁着几个汤婆子,他上手一摸,竟还是烫的。
谢微星感叹一声:“现在上朝……都备这么齐全啊。”
他那会儿可没有这种条件,要么穿厚点,要么干脆偷懒不去。
陆寂没听清,追问道:“什么?”
“没什么。”谢微星抱起汤婆子,缩在马车一角,脸藏了一半在大氅下头,一红一白交相映着,衬得他模样愈发出挑。
陆寂不禁多看了两眼。
谢灿生得喜人,圆滚滚的杏眼望过来时十分无辜,唇角天生带笑,无论叫谁来看,都是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
这样毫无攻击的长相同萧远桥完全不同。
萧远桥生来就带了一身贵气,芝兰玉树翩翩君子,深邃的眼窝中盛满了算计,人就像他的字一般,又独又横。
但那双一模一样的眸子,陆寂绝不会认错。
“王爷看什么呢?”谢微星又把脸往大氅里埋了埋。
陆寂实话实说,“看见你,便想起了萧远桥。”
谢微星这下把整张脸都埋了进去,佯装假寐,谁也没再说话,就这么各自沉默了一路。
直到进了宫中,谢微星才打开话匣子,“王爷,我就这么进来,皇上发现了,不会砍我脑袋吧?”
陆寂率先跳下马车,再次朝谢微星伸出手,“整个长安城,没人敢对你动手,我也不行。”
他就站在雪中,黑色大氅将那身条拉得更高,他微抬着手,毫不在乎自己摄政王的身份,甘愿低下头去,替谢微星做那引马小厮。
这次谢微星没再拒绝,而是将手缓缓放上去,撑着陆寂的手臂,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雪被踩出“嘎吱”一声,他松开陆寂,往庆元殿看去,缓缓吐出一口气。
好一场旧地重游啊。
也不知道从前那群总爱跟他吵架的老家伙还活着几个。
“走吧。”陆寂在前打头,谢微星则故意落后两步,刚一进门,便碰上一个老熟人。
“王爷!”礼部尚书魏清明“扑通”一下跪在陆寂跟前,一把老骨头颤颤巍巍许久才堪堪稳住,“王爷!臣有事要奏!”
陆寂脚步不停目不斜视,带着谢微星走到大殿右侧坐定才开口,“那今日朝事,谁都别跟魏大人争,等皇上来了,请魏大人先说。”
见陆寂现身,殿中安静下来,谢微星就坐在陆寂身后,他借着遮挡抬头看去,悄悄打量起殿中百官。
谢献书同程屹安并肩而立,占据大殿右侧,而同他们相对的,则是以镇国大将军韩子晟为首的一众朋党。
这样的站位,一目了然。
谢微星往远处扫了眼,暗暗记下几个人名,收回目光时刚好对上谢献书的眼睛。
谢献书冲他挑挑眉,又在胸前偷偷竖了一个大拇指。
谢微星:“……”
就算没有任何交流,他还是一眼就看出谢献书的意思。
大概是夸他争气,给谢家长脸,为谢家争光,谢献书是丝毫不转脑子,也不想想谢灿一个白丁能跟着上朝,是付出何等代价才换来的。
这种脑筋能爬到宰相位置,一来的确忠心,二来全靠陆寂提拔。
谢献书高兴得太过明显,连程屹安都朝谢微星看去,“王爷身后是……谢灿?”
“就是灿灿。”谢献书乐呵呵道:“王爷前几日喊我谢叔,又请灿灿去摄政王府做客,待他如亲弟。”
“……”程屹安缓缓摇头,双眼微微眯起,“我听坊间传闻,王爷似乎有那断袖之癖。”
谢献书惊呆:“什么?”
程屹安又道:“这么多年,你可曾见王爷带人上朝?可曾见王爷邀人去摄政王府做客?事出反常……”
谢献书傻了眼,这必有妖啊!
程屹安皱起眉头,小声叮嘱:“下了朝就赶紧把谢灿带回谢家,若这事在长安城传开,别说谢灿,就是你家谢朗往后也不好说亲?”
谢献书一阵后怕:“好,好,待会儿就带灿灿回去。”
话音刚落,睡眼惺忪的陆凭从殿后走了出来,他怯生生看向陆寂,声如蚊呐:“皇叔,朕起晚了。”
谢微星闻声看去,双眼微微睁大。
他记忆中的陆凭还是小孩儿模样,如今长大了,竟生了一张肖似陆寂的脸,更像是……十年前的陆寂。
陆寂往陆凭那边看了一眼,似乎已经习惯了,他懒得再说什么,转而冲下头吩咐:“魏清明,你到底有何事要奏?”
魏清明膝行至殿前,声泪俱下,“皇上!老臣长孙昨日被人推进永安渠中,在冰凉刺骨的河水中泡了半个时辰,濒死之时才被救起,至今昏迷未醒,请皇上为老臣做主,捉拿凶手啊!”
陆凭哪知这事如何做主,他悄悄看向陆寂,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喊了声“皇叔”。
陆寂叹了口气,替陆凭问道:“既然你告到这里,自然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魏清明突然直起身子,往右一指,“回王爷!正是程大人的爱子,程焕章!”
被当朝点名的程屹安上前一步,脊背挺直,端地是一副刚正不阿的模样。
“皇上,王爷,既然魏大人如此说,臣愿配合魏大人将此事调查清楚,若真是焕章所做,魏大人想如何责罚,臣绝不阻拦,若并非焕章所做,还请魏大人亲自站在朱雀门前,还我程家一个清白。”
才刚上朝就有这样一出好戏,谢微星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忙得不亦乐乎。
这个殿中人虽不多,却神色各异,有的置身事外,像他一样吃瓜看戏,有的蠢蠢欲动,心里揣了不知多少心思。
这时刑部侍郎梁鸣泉上前一步,“皇上,臣以为,此事可交于刑部调查。”
梁鸣泉说完,与魏清明一党的御史大夫董良达又站了出来,“皇上,朝中谁人不知,梁大人同程大人私交甚好,臣以为,此事万万不能交于刑部。”
这时谢献书一脸激动挡在程屹安前头,“皇上,朝中谁人不知,董大人同魏大人私交甚好,董大人说话自然向着魏大人。”
谢微星比谢献书还激动,这可比他当时舌战百官好玩多了。
而陆凭看上去快哭了,他紧紧揪着龙袍,眼睛却一直往陆寂那边飘。
两党争到现在,陆寂早已不悦,他手指轮番敲打一遍,迅速做了决定,“交于刑部调查。”
谢微星一怔,倏地看向陆寂的背影。
他有些意外陆寂就这样正大光明偏袒程屹安,又揣测不到陆寂是否还有其他打算。
毕竟恩宠是把双刃剑,用错了地方,是会杀人的。
【作者有话说】
谢献书:我的儿啊!这可怎么办啊!
谢微星:老谢,我这就跑路了,你自己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