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微星费了一番力气才给陆寂解释清楚,他不是什么借尸还魂,也并非什么神仙下凡。
他就是个普通人,家在一个很远很远、陆寂无法想象,也去不了的地方。
他不是萧远桥,不是这里的任何人,来的时候只能借助将死之人躯壳,要回家就必须自戕。
陆寂似乎不愿相信谢微星所说,迷茫道:“先生的意思是,五年前的那杯毒酒,只是为了回家?”
虽然不想承认,但谢微星犹豫再三后还是点了点头,“算是吧。”
说完,他心虚地移开目光。
他生怕听到陆寂的质问,问他为何那么狠心,抛下两个还未成人的孩子一走了之。
好在陆寂并未追问,他更在乎另一件事:“那先生这次来,还走吗?”
谢微星头又大了一圈,陆寂这小子怎么竟问些他无法回答的问题?
不问他为何来,却问他还走不走。
许是谢微星沉默得太久,陆寂脸色渐渐灰白,他豁然起身,往外走去。
谢微星强撑着支起上半身,伸长胳膊挽留了一下:“哎小黄毛……”
陆寂脚下步子一顿,而后迈得更大更急。
谢微星:“……”
他收回手,翻身倒下,盯着头顶的床帐出神。
亡故多年的亲人突然回来,不应该喜极而泣吗?不应该抱头痛哭吗?怎么到他这儿却这么沉重?陆寂的反应也叫人琢磨不透,倒像是……倒像是跟他生疏了。
正想着,外间重新响起脚步声,陆寂去而复返,手里端了一碗药。
没等走近,一股酸苦味便冲进谢微星鼻腔,他皱了皱眉,还没喝就已经开始反胃。
“太医署煎的药真是越来越苦了,这么远都熏得我脑门疼。”
陆寂左手一伸,掌心中托着一只小碟子,里头放了几个黄糖块。
谢微星不情不愿坐起来,捏着鼻子喝了,一连往嘴里塞了两块糖。
陆寂拖着凳子离得更近,双手扶在膝盖上,正襟危坐,“先生方才说,萧远桥早就死了?”
谢微星点点头,糖块一边一个,将腮帮子顶起,“萧远桥被田庚善一杯毒酒药死在半路,我才得以借他的身份,替他来长安走这一遭。”
陆寂又问:“那先生到底是谁?先生可有自己的姓名?”
“我啊。”谢微星歪歪斜斜靠在床头,赖洋洋道:“我本姓谢,大名谢、微、星。”
陆寂轻喃:“微星,谢微星……”
以为陆寂不知道哪两个字,谢微星热情介绍:“微星啊,就是那个——”
“我知晓。”陆寂打断,“微微天上星,微星。”
谢微星咧嘴一笑,“对对对,还是你有文化。”
陆寂耳尖微烫,眼珠稍稍错开,偏头看着床头的烛台。
谢微星大大咧咧没注意,喉咙伤着还在喋喋不休:“小喇叭呢?现在还是那么爱哭鼻子吗?”陆寂点点头。
“程屹安和谢献书可还好?”
陆寂淡淡“嗯”了一声。
谢微星终于察觉到陆寂状态不对,他侧头望过去,直到将人盯得发毛才开口:“你怎么对我爱答不理的?难道五年没见,你已经同我生分了?”
陆寂焦急地替自己解释:“并非生分!是我现在还不敢相信,先生的魂魄装在一副陌生的身躯里面,叫我觉得,我是在同另一个人谈论与先生的往事……”
这种感觉十分怪异,记忆中明明还是萧远桥的脸,可如今在他跟前说话的却是另一个人,而这两副面孔天差地别,无论如何都重合不到一处。
谢微星这才想起,他还不知这次回来用了谁的身份。
“我现在叫什么?长什么模样?快拿个铜镜来叫我瞧瞧。”
陆寂转身取了铜镜,又将烛台移得近了些,答道:“殷钊。”
镜子里的人脸还肿着,虽看不清五官如何,却能瞧见他生了双暗绿的眼珠,谢微星连忙贴近了看,随口一问:“我知道他通敌叛国耍阴招,我是问他叫什么。”
陆寂抿抿嘴角,“姓殷,名钊。”
谢微星:“……”
他满脸不可思议:“哪有人叫这名?”
见陆寂神情严肃不似开玩笑,谢微星才慢慢接受自己往后叫阴招的事实。
“算了,阴招就阴招吧。”他趴在铜镜上,直接扒开眼皮看,“这阴招是胡人么?怎么生了对绿眼珠?”
“嗯,殷钊是胡姬之子,生在花楼,一开始做些打手的活计,后被祝老将军收入门下……”
提起祝老将军,谢微星又想起在水牢听见的事。
“这殷钊当真把布阵图送与辽军,又当真打开城门迎敌军进城?”
陆寂摇头:“殷钊下水牢已有三日,可至今还未认罪。”
是与不是已无法查探,照谢微星的说法,殷钊已死,他才有机会占了这幅壳子,就算殷钊当真有罪,也不能再上刑逼问。
这样一个身份没有半分好处,谢微星越想越愁,“小黄毛,你得想办法替我做个无罪的证,我为大辽一事回来,拖着这么个罪身,做什么都不方便。”
陆寂眼中燃起一丝希冀,“先生这次回来,只是为了大辽一事吗?”
“……”谢微星这才从陆寂的语气中咂摸出些其他味儿来,他顺着对方的意思关心道:“大辽一事是次要的,主要还是回来看看你跟小喇叭,这么多年没见怪想你们的,你今年也已十八,可有娶亲?”
陆寂耳尖的红晕逐渐漫到耳根,“没有。”
谢微星调侃:“没娶亲,那应该有喜欢的姑娘吧?”
陆寂:“没有。”
谢微星追问:“没有喜欢的姑娘?那就是找了通房丫鬟?”
眼看着谢微星越来越不正经,陆寂有些恼意:“都没有。”
谢微星看着陆寂通红的耳朵,像是看见了什么稀奇东西,他不顾礼节,直接上手摸了一把,“耳朵怎么这么烫?你害羞什么啊?在你们这里十八都该当爹了,你却连个喜欢的姑娘都没有。”
陆寂躲开,一本正经回道:“皇帝还小,朝政繁重,我无力思虑其他。”
一句话把谢微星引回正途,他拍着陆寂的胳膊安慰道:“我这不是回来了,有我在,谁也不能欺负你跟小喇叭,放心吧。”
话音刚落,殿外传来一声啜泣,声音就贴着门缝,越听越像只喇叭在耳边乱叫。
殿内两人默契地停下交流,就连呼吸声也刻意放轻,这么等了片刻,外头那人还是只知道哭,一句话都不说,叫人干着急。
谢微星叹气:“快去看看吧,再这么哭下去眼睛都哭瞎了。”
陆寂起身,那张好看的脸瞬间黑下去。
谢微星看着他走去外间开了门,视线下移,然后是无情的询问:“皇上哭什么?”
“皇叔……”门缝里伸进一只小手,紧紧攥住陆寂的腰带。
陆寂眉心皱得更深,“想做什么就说出来,皇上不说,别人怎么知道?”
陆凭憋了半天才小心翼翼说出自己的诉求:“朕想同……同皇叔一起睡。”
一大一小在门口僵持半天,陆寂无奈后退一步,将门打开,“进来吧。”
陆凭怕陆寂反悔,赶紧跑进门,看见床上还有另外一个人时猛地顿住脚步。
他怯生生望着谢微星,湿成一缕缕的睫毛颤了几下。
谢微星跪坐起来,头颅低垂,露出后颈的淤青,“臣殷钊,参见陛下。”
陆凭认识他,这几日递上来的折子里,都在诛伐这个叫殷钊的人。
他怎么在昭德殿?又怎么睡在皇叔的床上?
谢微星象征性地跪了跪便重新躺回去,他看向陆凭,眼角渐渐泛起些笑意。
陆凭今年十一岁,除了头发更黑一些,眉眼身段都跟他印象中的陆寂有几分相似,他愿意收回从前说陆凭丑的话,孩子张开了还是挺好看的。
陆凭已不敢上前,他往后退了几步,一抬手又精准抓上陆寂的腰带,那眼神仿佛在征求谢微星的意见。
谢微星目光上移,在陆寂眼中看到了相同的询问意味。
重温一下温馨往事也不错,于是他缓缓滑进被窝,拍了拍身侧,“皇上,王爷,不早了,一起睡吧。”
陆寂没犹豫,把陆凭抱进床里,自己则贴着床边躺下。
中间隔着个谢微星,让陆凭十分没有安全感,可要同皇叔同睡是他提的,他不敢再说回去,只得背对着谢微星默默哭鼻子,哭着哭着便睡了过去。
听到轻微的鼾声,谢微星侧过脑袋,贴近陆寂耳边叮嘱道:“忘了跟你说,我回来一事,莫要再叫第三个人知道,往后也不可再叫我先生,省得被有心之人利用。”
陆寂耳尖被谢微星的气息扰得发痒,他侧头,把耳朵压起来,学着谢微星的语调轻声问:“那我该如何称呼先生?”
“外人跟前叫我殷钊,只有我们两个时就随你称呼,如今我身份不同往日,我们便换种关系。”
他在陆寂的注视中缓缓道:“你我年纪相仿,就做……挚友如何?”
“灿灿美人!”
一声大喊将谢微星从回忆中拉出,他转身看去,郑清平正朝这边飞奔而来。
他伸手将人接住,打趣道:“你怎么打扮得比新娘子还好看?”
郑清平听出这是夸她呢,难得扭捏了一下,“娘给我做的新衣裳……”
说完十分爱惜地拍了拍裙角。
实则她小心着呢,往谢微星这边跑都踮着脚,裙角干干净净,连道灰都没有。
“灿灿美人,新娘子马上出门了,你不去看吗?”
谢微星手掌搭在郑清平肩头,带着她往回走,“看看看,还是头一回见皇帝大婚呢,当然要好好看看。”
宋九枝由谢家出嫁,先是沾了谢宰相的光,又得了谢微星的好处。
也不知陆寂是怎么吩咐的,陆凭竟然亲自来相府迎亲。
只不过这新娘子往新郎身边一站,却隐约高出半个脑袋,宋九枝好似也知道这样不好,便刻意低着头。
谢微星正觉得好笑呢,余光瞥见陆凭身边的小太监时笑容一僵。
“郑元宝,皇上身边那个小太监你可认识?”
郑清平宫里混得也熟,闻言脆生生道:“是皇上跟前的豆喜公公!”
【作者有话说】
卤鸡:他当年就是这么撩拨我的,刚回来就摸我耳朵,邀我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