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谢微星抱着东西回来,谢朗问了句:“这是什么?”
“王爷送了一幅画。”谢微星走到桌边,将画铺在桌上,慢慢打开。
画幅不大,上头画有一位红衣墨发的少年,少年凭栏而立,却只露个后脑勺,若叫旁人来看,甚至连男女都无法分辨。
谢微星伸手往画上摸了一下,指腹立马沾染些许朱红。
竟是刚刚画完就送了过来。
但陆寂要他仔细看,到底是看什么?谢微星将画轴慢慢拉到底,才发现右下角还有一句题诗:红封寄新年,展信照旧人。
收到这样一幅画,谢微星竟有些欣慰。
虽然孩子现在疯疯癫癫的,但小时候学的东西都没忘,写起诗来这个文学素养也是极高的,高到他都有点看不懂。
“红封,红封……”他拉着谢朗问:“这是不是要给我封过年红包的意思?”
“红封寄新年,展信照旧人。”谢朗读过一遍,解释道:“意思是,封信的红蜡经年无人拆开,说明信一直没能寄出,而不管何时寄出,都是新的一年。终于有一天,写信人忍不住将信展开,一眨眼,信上竟模糊浮现心念之人的身影。”
谢微星:“……”
谢朗一声叹息,不知想到什么,目光渐渐飘远,“但画上这人,或许早早嫁为人妇,或许已然阴阳两隔,这真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停。”谢微星打断谢朗的感情输出,露出个不解的表情,“你是怎么从短短十个字里看出这么多东西的?”
谢朗直勾勾盯着窗外的木槿,喃喃道:“同是天涯沦落人……”
谢微星着急忙慌把画轴卷起来,随手搁在一边。太可怕了。
一场飞天舞看完已是夜深,谢微星实在是困得不行,谢朗只好差人叫来程焕章,在下一次靠岸时,带着两个小孩下船回家。
叫冷风一吹,谢微星清醒不少,他裹紧衣裳,不由地怀念起陆寂那搁了炭火盘子的马车。
谢朗迈进院门,冲谢微星招招手,“灿灿,跟我回去,挑几个人用。”
“哦。”谢微星跺跺脚上的雪,小跑着跟上。
谢朗院子就在隔壁,他虽早已入仕,可因着还没成亲,便一直没有搬走。
谢微星打着哈欠,目光扫过一众小厮,疑惑道:“大哥,你院子里头,没有姑娘吗?”
谢朗板着脸,“没有。”
谢微星往前走了两步,又从头到尾看过一遍,问道:“你们都会做什么啊?”
小厮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最后还是谢朗站出来指了几个人。
“顺子,会扎纸鸢和花灯。”
被叫到名的顺子站出来,从怀中掏出一只巴掌大小的纸鸢送给谢微星。
“德旺,会点拳脚功夫。”
那叫德旺的当场给谢微星表演了一套拳法。
“元鸿,擅口技。”
元鸿一张嘴,竟是雀儿的叫声。
谢朗每说一个,谢微星眼睛就亮上几分,听到最后,更是直接咧着嘴笑起来。
“好!”他抚掌称赞,回过头跟谢朗要人:“大哥,这仨人都给我呗!”
谢朗微微颔首,示意他带走就是。
回到自己院中,谢微星先是飞扑到床上滚了一圈,又懒洋洋翘起二郎腿,挨个问问题。
“那个顺子,你会扎纸鸢,可会扎纸人?”
顺子吓了一跳,直接跪下去,“小公子,扎什么纸人啊?”
谢微星指指自己,“照着本公子的模样扎个纸人。”
顺子欲哭无泪:“小的不敢啊!”
谢微星:“不行,你必须得扎,本公子就给你两天时间,年前必须扎好。”
说罢又转向德旺,“德旺,你会拳脚功夫,力气一定很大,那你会不会挖坑?”
“挖坑?”德旺犹豫一下,“敢问小公子,挖多大的坑?”
“不大。”谢微星给他比划了一下,“挖个能把本公子埋进去的就行。”
德旺也“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小公子放过小的吧!小的怎敢啊!”
谢微星埋怨他迂腐,“你只管挖一个就是,旁的不用管,本公子告诉你去哪挖,也是年前挖好。”
目光转到元鸿身上时,元鸿二话不说,先跪下去磕了个头,“小公子,小的就是来伺候您的,您不能让小的掉脑袋啊!”
“莫怕。”谢微星表情变得慈祥许多,“只是想问问,你除了会学那雀儿叫,可会学人说话?”
元鸿问:“学、学谁?”
谢微星:“学本公子。”
元鸿清清嗓子,试着说了两句,还真有那么几分相像。
谢微星别提多高兴,拍着元鸿的肩膀夸赞,“好!这两天你便好好练习!练好了,本公子有赏!”
转眼便到年节,谢府处处张灯结彩,红灯笼从府门口一路挂进院中。
牧卿卿亲自带人贴楹联,贴到谢微星屋里时,却发现少了一张。
“方才我去取楹联时,你爹说最后一张还没写好。”牧卿卿冲谢微星示意,“灿灿,你去书房,问问你爹写好没有。”
“这就去!”谢微星应了一声,跑到谢献书的书房门口,抬手敲了敲门。
里头无人回应,他又敲了一下,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没人?
见屋中没人,门也没关,谢微星便直接推门进去,先是背着双手在屋中转了一圈,摸摸挂在墙上的字画,碰碰摆在架上的瓷瓶,最后才晃悠到谢献书的书桌旁。
桌上铺着一张墨迹未干的信,谢微星低头看去,刚读了个开头便愣在那里。
“落笔如见……萧君。”
落笔如见萧君,自君别去,暮冬已十五轮,冀此信以念君,君于泉下——信到此为止,后面的字被墨迹染成一团黑,只剩最后一句。
——景和二十年,新年万福。
谢微星眼睫微颤,突然看向桌旁那一摞陈旧泛黄的信封。
手缓缓伸出去却犹豫了,要收不收地在空中来回好几下。
他如今是谢家谢灿,偷看老子的东西是不是不太合适?
挣扎片刻,谢微星暗骂一声,把那一摞信全都抱到怀里,管那么多呢,这本就是写给他的信,他看看又怎么了?
他挨个拆开,一字字读去,越看心中愈发酸胀。
落笔如见萧君,自君别去,暮冬已十四轮,冀此信以念君……景和十九年,新年万福。
落笔如见萧君,自君别去,暮冬已十三轮,冀此信以念君……景和十八年,新年万福。
落笔如见萧君,自君别去,暮冬已十二轮,冀此信以念君……景和十七年,新年万福。
景和十六年,新年万福。
景和十五年,新年万福。
景和十四年……
每一封信,都在隔着生死,同萧独横道上一声:新年好。
谢微星认真读下来,眼眶微微湿润,这谢献书怎么还偷着给他写信啊,怪感人的。
正想着,外间传来脚步声,谢微星抬头看去,刚好同进门的谢献书对视在一起。
“你……”他站起来,往谢献书那边走了两步,举了举手中书信,泪水衬得双眼明亮无比,“有你这样的挚友,死而无憾,我也不瞒你了,你我血缘上虽是父子,但往后还以兄弟相称。”
谢献书一怔,嘴巴缓缓长大,花白的胡子轻轻颤着。
谢微星摇头失笑,“别太激动,我也是逼不得——”
“臭小子!”只见谢献书怒骂一声,抄起一旁的戒尺追着谢微星而来,“你人醒了心眼却坏了?还以兄弟相称?你仔细看看,我是你爹!你对得起谢家列祖列宗吗?真是大逆不道!”
谢微星边跑边躲,“哎?哎哎?你怎么还打人呢?”
谢献书气糊涂了,一张脸涨成猪肝红,戒尺挥下去时毫不留情,“还偷看我信!偷看我信!把信给我!把信给我!”
两人一跑一追,围着屋里转了好几圈,谢微星结结实实挨了两下,连忙把信往地上一丢,慌慌张张逃了出去。
“不肖子孙!”谢献书骂骂咧咧丢了戒尺,粗喘着气蹲下身去,将信一张张拾起,又用袖子挨个拭去信上沾染的尘土。
做完这些,他找了木匣将信装起,挂了锁,又藏进不常打开的柜子里。
而这边,谢微星一路跑进自己院里,却见楹联早已贴好。
他抓着元鸿打问:“楹联什么时候写好的?”
元鸿笑笑:“小公子刚走,大人就差人送了楹联过来,夫人去前头忙活了,要您换好衣裳赶紧过去。”
“好。”谢微星跑进屋里,床上摆着几件大红新衣,他拾起其中一件,刚入手便觉出不对,这料子……
“元鸿!”他朝外间喊了声,“这衣裳是谁送来的?”
元鸿扒着门框探头,回道:“是大人差人送来的,还说了,这些衣裳就咱们小公子独一份呢。”
虽说着是谢献书送来的,但谢微星心里早有答案,每一件都是大红绣金丝,内里缝了一层羊皮,可不就是尚衣局给他做的衣裳?
尚衣局专掌皇帝后妃服裳,万万没有给哪家大臣制衣的先例,谢献书得盛宠已是遭人眼红,若旁人知道他谢灿居然敢叫尚衣局制衣,那明日弹劾谢家的折子准得堆一人多高。
陆寂也心知肚明,不敢在满朝文武眼皮子底下光明正大送上门,便偷偷摸摸交到谢献书手上。
但谢微星毫无心理负担,他抖开穿上,心里美极了。
他一手把陆寂养大,这些衣裳就当是陆寂孝敬他的。
【作者有话说】
谢微星:准备下章逃跑,请大家多多支持我,谢谢!
谢朗会是本书里面最懂陆寂的人,因为同是爱而不得的天涯沦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