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良达早早便知是这样的结果,他朝陆凭那边看去,眼中隐隐含泪,神情失望,仿佛在哀怨皇帝不争气,叫那陆寂把持朝政,又叫那谢党和程党恃宠而骄。
而这件事再往前追溯二十年,就全怪在那萧党萧独横头上!
想到这里,董良达同魏清明交换一个眼神,两人以头抢地,重重磕了下去。
“王爷!臣死谏!程屹安谢献书之流结党营私!其二人官至高位,背靠大树,又一呼百应是丹非黄,若王爷一意孤行纵其任其,朝纲必乱啊!”
一连串罪名听得谢微星头大,他懒得思考,朝董良达望去,这才发现后者今日头戴豸冠,内白外绛,罩有红袍,这么庄重显然是有备而来。
只不过这死谏,怎么就只是嘴上说说而已?想当年他可是直接扛着棺材上朝的。
陆寂面不改色,他盯着董良达,缓缓开口:“背靠大树?董大人说的,可是本王这棵树?”
董良达顶住压力,声音怆然:“王爷,树要茂,枝必修,王爷任其疯长却不加以修理,就算是参天大树,最终也会根基不稳,摇摇欲倒。”
听董良达说完,连谢微星都觉惊诧。
道理都懂,爱臣太亲必威其身,人臣太贵必易主位,可这番话也着实大胆,分明是在赤裸裸威胁陆寂:若你真是铁了心宠幸谢献书跟程屹安,这俩人早晚会把陆家给折腾没,不信你就等着瞧。
堂堂摄政王被人这样顶撞,他若是陆寂,绝对忍不了。
以陆寂现在疯疯癫癫乖戾跋扈的性子,这董良达说不准待会儿就得去跟小桃做邻居。
小桃有他求情逃过一劫,可董良达却没那么好运。
就在谢微星以为董良达人头不保时,却见陆寂点了点头,“本王觉得你说的没错。”
谢微星:“……”
“但本王好奇的是……”陆寂走到董良达跟前,负手而立,眼神睥睨。
“谢献书虽官拜宰相,实则虚衔已久,程屹安出任枢密使,然而军政大权与韩将军一同把持,本王怎么不知,他们二人竟有如此大的本事,又如何能扰乱朝纲,一呼百应?”
谢献书也觉得自己冤枉死了,他连声附和:“就是就是!臣每日除了上朝,就是与各位同僚聊聊家常,程大人本就出身寒门,上哪儿去是丹非黄?”
程屹安叹气摇头,心中虽无奈,却不像谢献书那般为自己辩解分毫。
这么冷的天,董良达后背竟被冷汗洇湿一片,他咬咬牙,干脆直起身子同陆寂对视,“王爷!您难道忘了帝师萧远桥吗?”
此言一出,陆寂脸色猛地沉下去,谢微星看得清清楚楚,心里不禁为董良达捏了一把汗。
而董良达不知死活,还要往下说,“萧远桥先为外戚,又任帝师,朝中无人敢管也无人能管。古往今来,外戚干政朝官独断,皇权必定势微,萧远桥贪赃枉法,擅作威福,罪名数不胜数,若不是后面畏罪自杀,这朝政便要因他天翻地覆!”
提起萧远桥,仿佛打开了什么开关,殿中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再往后看,居然接连跪了几十人。
谢微星一瞧,心里还挺乐呵,他一个死了十几年的人,如今还能让这么多人下跪,不愧是他。
“王爷。”这时一直沉默的韩子晟突然开口,“臣听说,那罪臣萧远桥同谢大人程大人曾于秣山结拜,程大人入朝为官,还是受萧远桥提拔,若真有此事,谢大人程大人的确不该委以重任。”
听到这里,谢微星心中一嘲,说白了,谢献书跟程屹安没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可萧远桥却身负重罪,往前二十年,往后二十年,谢程二人都要因“萧远桥”三个字,于朝中艰难踱步负重前行,就连堂堂正正考取的功名,也要遭人嫌疑。
是他拖累了他们俩。
“王爷。”程屹安一掀袍裾跪下去,腰背未曾弯一分,“秣山结拜,确有此事,但臣从不认为与萧远桥结拜是臣为官路上一道污点,王爷应该比臣更加明白,萧远桥为保陆家,做出了何等牺牲,至于入朝为官一事,韩大人若有猜疑,大可去查景和三年的考卷。”
谢微星勾了勾嘴角,突然想起秣山结拜那一晚。
那时程屹安也是这么一本正经地告诉他,就算他再不堪,就算他人人喊打,两人相见时,也会以笑脸相迎,道一声“独横”。
其实对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倒也不必这样信守诺言,只要程屹安谢献书跟着韩子晟之流一起骂骂萧远桥,官途会好走许多。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仍记得从前说的话,甚至程屹安被人当面污蔑都未曾替自己解释一句,直到对方开始辱骂萧远桥,才挺身而出。
谢微星眼眶逐渐湿润,竟有种上前同两个好兄弟相认的冲动。
这时陆寂突然朝他瞥来,谢微星连忙眨眨眼睛,面露怯意,低头躲开如炬的注视。
陆寂该不会想让他站起来讲两句吧?
今日一下见了这么多旧人,他是有挺多话想说,最好是能骂骂那姓韩的。
可谢灿这身份并不合适,等他过两天跑路,改头换姓回来再骂也不迟。
好在陆寂并没那个打算,他只是有些怕,怕谢微星生气了,气这么多年过去,还有人在堂前诋毁谩骂,气他十几年前护不住萧远桥,十几年后仍旧护不住。
他慢慢收回目光,宽大衣袖遮挡之下,无人看见他手背青筋暴起,指尖死死捻住那串佛珠,险些要把绳线掐断。
屏住呼吸顿了很久,直到将胸腔中那股怒火压下去,陆寂才开口:“董良达,你今日所说,本王会多加思虑。”
董良达狠狠松了口气,原本僵直的腰板软了几分,可还未软到底,又听得陆寂话锋一转。
“但萧远桥案至今未有确凿罪证,一日不定罪,他便一日为当朝帝师,岂是你能出言相辱的?下朝后自己去领三十大板。”
董良达:“???”
谢微星:“……”
你上你的谏,我打我的板,陆寂倒是是非分明。
“王爷!萧远桥已畏罪自杀!这还不够确凿吗!”董良达得寸进尺,可对上陆寂冷厉的眸子,又弱弱闭上嘴。
陆寂一张脸比外头的风雪还冷,他什么都没说,眼神足以表达。
——他已经给足董良达面子,若董良达非要上赶着送死,棺材钱他来出。
“此事无需再议。”陆寂走回自己座位坐定,环视一周,“谁还有事要奏?”
“王爷,臣有事要奏——”
人群最后响起一道声音,众官纷纷让路,一红衣黑帽年轻小官走到前头来。
“王爷,臣昨日夜观天象,见紫微星突然大亮,怒放金光,臣连忙往北斗看去,又见前六星光芒黯淡,只余破军闪耀青光,与紫微星遥相呼应。”
谢微星:“……”
自“破军”两个字出来,他便知道这又是陆寂搞的鬼。
摇光,北斗第七星,又名破军。
二十年前萧远桥刚于长安出仕,便被人批了破军命格,十年前鬼将殷钊也莫名传出是破军星转世。
不才,全是他谢微星。
陆寂眸子中闪过细碎流光,他捻着佛珠,单手支颐,懒洋洋问道:“哦?依你之见,这是为何?”
那小官道:“回王爷,这是破军下凡,为辅佐帝星而来。”
陆寂肉眼可见愉悦起来,“那你能否算到,破军下凡在何方位?”
谢微星顿感不妙,他微抬屁股,正要偷偷挪个地方,便见那小官往这边一指,铿锵有力道:“就在王爷身后!”
谢微星:“……”
文武百官齐刷刷转头,几百只眼睛就这么盯在他脸上。
谢微星还维持着弯腰逃跑的动作,叫人这么一看,他佯装无事重新坐下,学着众人动作,也往自己身后看去。
看了两眼,他转过头,微微一笑,“是不是算错了,没人。”
小官装若癫狂,“破军星下凡!破军星下凡啊!”
谢微星:“……”
略显浮夸了啊这位兄弟。
韩子晟讥讽一笑,道:“破军星为杀星,行事往往不顾后果,转断独行,破军命格臣只见过两位,前有萧远桥性情古怪格格不入,后有殷钊口蜜腹剑心狠手辣,破军星出世,必有大乱,不知小陈大人有什么好激动的。”
那位司天监的小陈大人才不怕他,往那边狠狠翻了个白眼,官帽上的幞头险些甩到韩子晟脸上。
“臣方才就说过,紫微星与破军星遥相呼应,这次破军星是为辅佐帝星而来,韩将军难不成上朝没带耳朵?”
“你!”韩子晟被怼了一通,却拿他毫无办法,脸上渐渐浮起绯红。
小陈大人不再理会,继续道:“破军命格之人,虽性刚寡合,却文武兼备,雷霆万钧,更善开脱疆土,魄力十足,前有萧远桥力挽狂澜排除异己,后有殷钊冲锋陷阵以身殉国,此次破军星下凡,是我朝之幸!”
眼看着越来越夸张,谢微星连忙制止:“小陈大人说我是破军星?这怎么可能?我痴傻十年才醒,哪里担得起破军之名?”
“实不相瞒。”陆寂突然插嘴进来,“本王这些年一直在找破军转世,每有大病初愈、痴傻转醒、重伤复生之人,都要亲自带人查看,功夫不负有心人,这次终于叫本王找到了。”
谢微星:“???”
你这胡言乱语张口就来的本事是跟谁学的?
【作者有话说】
陆寂:当然是跟你学的啊,先生。
谢微星:你真的是一个很坏很坏的人呐!
殷钊是谢微星第二次任务的身份。
那个……有没有人觉得韩将军跟小陈大人很有cp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