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屹安补充道:“前国子祭酒西门伯言的重长孙,若没记错,还未及冠便得了解试第一。”
而后喃喃自语,“西门家竟也来长安了么?”
西门伯言这名字一出,谢微星终于对上号,西门子他不认识,可西门伯言他熟啊。
景和元年时他曾与西门家有过一段渊源,可惜没过几年西门伯言就溘然长逝,西门家便兴高采烈退出朝堂,回老家种田去了。
谢献书心中有了猜测:“王爷突然现身诗会,说不准就是为这位西门梓来的。”
那西门梓也当真是狂,他环顾四周,见台下皆被他震慑,更是得意忘形,“可有人与我一争高下?”
这种时候,竟真有人应了。
“那我便来争一争。”
听见这沉着冷静的声音,谢微星半阖的眼皮突然掀开,人也瞬间坐直。
瞧他反应激烈,谢献书问:“这又是谁?”
谢微星目光炯炯看着那个说要与西门梓一争高下的男人,铿锵有力念出他的名字:“宋、九、枝!”
宋九枝登上台来,朝西门梓点头示意,“我来试试。”
说罢,他学着西门梓那般迈开步子,一步一句。
“月黑见渔灯,孤光一点萤。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
“好!”谢微星第一个捧场,他边拍手边叫好,甚至于跑到窗边探出上身,巴掌都拍出残影。
好一首人教版语文三年级上册《舟夜书所见》!
这动静引来众人侧目,宋九枝也朝谢微星看去,或许是觉得自己窃取他人诗词并非君子之行,那波澜不惊的脸上缓缓泛起羞愧的红晕。
陆寂注视着下面殷切对望的二人,虽面上静若死水,实则双唇紧闭,内里两排牙早已磨得“咯吱”作响。
这姓宋的,真是该死!
有宋九枝打头,一场诗会终于恢复原本的热闹景象,士子们纷纷登台献诗,势头之强劲,眼看着要把西门梓压下去。
西门梓自然不服,他折扇一甩,道:“那我再来一首!”
说罢竟是信手拈来。
“九州泛潮声,四海起危棱。盈盈紫微星,独照春衫明。”
放眼整个高台,也只有他西门梓一人穿了春衫,这是不把朝中文武放在眼中,一心只叩帝王门。
“狂,当真是狂。”谢献书又感慨一句,“虽狂,又实在是才华横溢,不过一息之间便能成诗,西门家真是青出于蓝。”
可谢微星却觉奇怪。
这西门子一首接一首地往外蹦,字字句句都称自己是那幽栖之地的凤毛麟角,在场诸位他看不上,只接帝王伸来的橄榄枝。
可陆凭又不在,他这样一番折腾,简直是百害而无一利,更不用说陆寂还在暗搓搓盯着……
谢微星终于想起那被他冷落已久的摄政王,他朝陆寂房中看去,像是不经意扫过一般,不过一秒便故作镇静挪开视线。
他好似很忙的样子,先是抓着窗子来回开合几下,而后俯下身敲了会儿窗台,嘴里胡乱哼着不知什么调子,最后还是控制不住,又往陆寂那边偷偷瞟了眼。
门窗紧闭,什么都看不见。
这一会儿的功夫,台上更加热闹,宋九枝不遑多让,又一首《论诗》把西门梓怼回去。
终于有朝官下场,抚掌称赞:“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说得好!哪有什么天上星,我们之前,先贤殁于长河,我们之后,沆浪奔于风波。在座各位也不过是万千烛灯中的一个,燃烧自己,为芸芸百姓照亮前路罢了。”
一番话瞬间升华,谦逊忧民,比西门梓强了不知多少倍。
谢微星朝声音处看去,那人与谢朗坐在一处,正是除夕夜同他们在朱雀门相遇的翰林院同僚。
有一人出头,那姓褚的武官又坐不住了,站起来冲西门梓大喊,“不过是会几句文墨,有什么好狂的?你又有何资格在这里指指点点?你算哪根葱?”
西门梓气得鼻子都歪了,初生牛犊浑身傲气,他脖颈一仰,道:“我西门家祖上出过三任宰相,数不清的文官武官,我曾祖官至国子祭酒,我三岁能作诗,五岁能行文,初参解试便得头名,长安诗会不弄文墨,难不成要舞刀剑?”
听说是西门伯言的后人,大家都露出几分敬畏,可西门梓偏偏把这种敬畏当做对他的忌惮,更是觉得自己无论才华地位皆是此次诗会最出众的那个,又口无遮拦说了许多。
“我曾祖门下桃李三千,就连那帝师萧远桥都曾于我曾祖门前长跪一夜,只为求他出山,敢问我可有资格?”
此话一出,谢微星眼皮一抖,暗道一声:“坏了!”
他转身拍拍谢献书的肩膀,连声催促:“快快快,不是能揽为门客吗?赶紧把他揽进来。”
谢献书不明所以,却还是依了谢微星的意思,差随从出去请人。
“萧远桥在你曾祖门前长跪一夜?”这事闻所闻问,自然有人质疑,“西门大人辞世时你尚未出生,又是如何知道的?”
西门梓一脸骄傲:“自然是祖父记于曾祖传记中,后又口口相传,这件事西门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谢微星:“闭嘴吧你。”
又有人问:“是在何时何地?又是所为何事啊?”
西门梓正要回话,谢献书的随从终于走到台下,“西门公子,我们谢大人有请。”
这便是要将其揽为门客的意思了。
虽看不上谢献书,可这样一个邀约叫西门梓更加狂妄,他正要答应,旁边冷不丁插进一道声音。
“且慢,谢大人,我们主子请西门公子上前谈话。”
谢献书一瞧是那送梨条胶枣的,连忙朝自己随从挥挥手,把西门梓给让了出去。
谢微星双眼一闭,两脚一蹬,看上去十分安详。
西门梓眉飞色舞,毫不掩饰内心得意,他留下一个睥睨的笑,跟在那人身后上了楼。
谢微星听见隔壁韩家在讨论。
“那是谁家的仆从?他主子又是谁?能叫谢大人如此忌惮?”
韩子晟的声音中带些疑惑:“看身形略眼熟,可从未见过这人。”
谢微星把窗全都闭了,眼不见心不烦,转身要走。
谢献书冲他招手,“灿灿,你去哪儿啊?”
谢微星人已经跑没了影,半个字都没留下。
程屹安叹气摇头,“谢灿醒来后,这性子怎么愈发古怪?你莫要一味纵容,这样下去迟早会出事。”
谢献书笑笑:“灿灿不是那样的孩子,也有自己的打算,他这些年遭难,我自然要多迁就他一些。”
谢微星跑出去第一件事便是把宋九枝从台上叫下来。
两人找了个僻静无人的地方说话,谢微星不浪费时间,先是分享了自己的信息:“我猜陆凭也在船上。”
宋九枝有些意外:“前辈怎么知道的?”
谢微星:“看那冰箱就知道了,我当年都没他这么狂,就算西门伯言再德高望重,他一个当孙子的也不敢在这里撒泼,一定有人授意他这么做。”
宋九枝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谢微星口中的“冰箱”指的是西门梓。
他失笑:“小皇帝的确在船上,我也是得了消息才临时决定要来的。”
“得了消息?”谢微星眉头一皱,“谁给你的消息?”
宋九枝搪塞过去:“自然是有我自己的渠道,但不太方便告诉前辈,前辈就饶了我吧,别打听了。”
“哦。”谢微星了然,“后台?”
宋九枝迟疑:“前辈说什么?”
“没什么。”谢微星摆摆手,“这冰箱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他背后那人估计是冲陆凭去的,所以你进宫这件事要抓紧时间落实。”
“我今日登台作诗,不知道小皇帝能不能注意到我。”
“不行,这条路我已经帮你趟过了,行不通,所以我准备开辟一条新路子给你走。”
宋九枝虚心请教:“什么新路子?”
谢微星:“你听没听过,祸国妖妃?”
宋九枝:“……”
“前辈莫不是在开玩笑?”
这是什么新路子,这明明是野路子。
谢微星苦口婆心拍拍他的肩膀,“你不懂,这是我能为你找到的,最亲密的关系了。”
“最亲密的关系?要论亲密,还是前辈跟王爷的关系更亲密才是。”说着,宋九枝表情突然严肃,“说实话,我接这个任务的时候就有个问题,到现在还未得到答案。”
谢微星也正色起来,问道:“什么问题?”
“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很简单的任务,为何前辈却一直说无法完成,一再推让呢?”
“很简单的任务?”谢微星歪了歪头,他后退一步靠在墙上,双臂抱在胸前,表情带些嘲讽的意味,“你所谓的简单,就是栽赃陷害拉人下马?或是为达目的以色侍人?”
他太懂宋九枝这种新人在想什么了,这也是初做任务时的一个误区,大家都想着以最简单最粗暴的方式完成任务,毕竟那张任务卡片上只有寥寥几个字,只要做到就可以,全然不顾之后会怎样。
“你只想着将这天下易主,可有没有想过,若是把朝政交到一滩烂泥的陆凭手中会是什么后果?陆凭难以独当一面,一旦瞎理乱理,最后苦的还是百姓,不是陆寂不愿放手,是陆寂还不敢放手。”
所以他当年做完保住陆家的任务后,又多待了五年才回去,饶是这样,他还在一次次回来,为自己当初做下的事善后。
宋九枝垂下眸子,面露愧意,“是我思虑不周,前辈教训的是。”
“再给你明确一下,你的任务不是把这天下抢过来丢给陆凭,而是教导他一步步地、顺理成章成为一个合格的帝王。”
谢微星肩膀一挺,离开墙面站直身子,“行了,回去吧,你的事我会尽早给你安排的,这几天我或许会很忙,你尽量不要去摄政王府找我。”
两人并肩往外走,宋九枝好奇打听:“前辈不是被困在摄政王府吗?最近在忙什么事?”
谢微星抬头,盯着那始终紧闭的门窗,叹了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作者有话说】
前前章小修一下,陆寂的雅间挪到二楼了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