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凭像只跳出水面的鱼,他抻着脖子喘息,可只有一点稀薄的空气挤进胸肺。
窒息感逼压下,情绪在某个临界点彻底崩溃,无声落泪骤然转为嚎啕大哭,持续整整两盏茶的时辰才渐渐停歇。
当天夜里,陆凭便发起高热。
消息传来时,陆寂刚迈出大理寺狱的窄门。
“王爷,宫中来信,豆喜公公意欲谋反,被宋九枝一刀杀了,皇上似乎也在,回去就病了。”
听说宋九枝竟敢当着陆凭的面杀人,陆寂脸色铁青,他顾不及回摄政王府,直接转道进宫。
陆凭这次烧得厉害,眼睑不停跳动,人也时不时抽搐一下。
太医署太医倾巢出动,裴松芝早有经验,只看过一眼便有了论断,“回王爷,皇上这是冲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吓到了。”
陆寂牵起陆凭的手,虽已被人擦洗过,可指甲缝中还是能看见些许乌黑的血渍。
他缓缓起身,瞥向跪在一旁的宋九枝,沉着脸问:“你到底做了什么?”
宋九枝挺直腰背,笑着看去,“回王爷,陛下舍不得动手,臣便亲手教陛下,如何杀人。”
殿中安静一瞬,而后响起“啪”的一声。
宋九枝被一巴掌打得歪倒,头上的凤钗也不知去处,一头青丝如瀑般散开。
他活动舌尖,轻轻顶了顶麻木的侧脸,再回身时依旧面带笑容。
“王爷总不能一辈子都护着陛下,生在羽翼下的幼鸟永远学不会飞,不狠心推一把,陛下永远都不会长大,王爷也该放手了。”
陆寂垂眸睥睨,“你是什么东西,竟敢教皇上杀人,竟敢对着本王指手画脚?”
那一巴掌力道过大,宋九枝好看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胀起来,陆寂扫过一眼,愈发厌恶。
他厌恶宋九枝,厌恶宋九枝不分场合的笑,厌恶宋九枝能叫谢微星另眼相待。
果不其然,宋九枝下一句话便是将谢微星搬出来,“王爷,这正是谢前辈的意思。”
陆寂嗤笑,“既然是他的意思,那你就该知道,萧远桥和殷钊舍命换来的江山,决不能毁在本王这里,就算本王背负千古骂名,也不会随意相让。”
这天下是谢微星用两条命拼来的,他怎么敢丢给一个人事不知的陆凭?
这边陆凭病还没好,摄政王府又差人来报,摇光轩中那位小主子也突然发起高热。
陆寂只觉得焦头烂额,思虑过后,他站起来替陆凭掖了掖被角,吩咐道:“裴松芝,带几个人随本王回摄政王府,其余人好好守着皇上。”
裴松芝连忙点了几个人跟上去。
待一行人走远,宋九枝膝行到陆凭榻前,借着被褥遮挡,轻轻握住那滚烫的指尖。
良久,他凑近陆凭耳边,“会没事的,相信我。”
摇光轩,陆寂还未进门便高声问道:“万有福,怎么回事?”
万有福小跑着跟在陆寂身侧,额头一片热汗,“回王爷,小公子早早便歇下,老奴本想喊小公子起来吃些东西,这一瞧,哎哟人已烧得烫手!”
陆寂走到床前,伸手往谢微星额头上探去,缓缓松了口气。
还好,不是太热。
“裴松芝,快些,该施针施针,该用药用药。”
谢微星安安静静躺在那里,针灸都没能把他扎醒。
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他梦见长安城外那个卖骨头汤的小摊,梦见被牧卿卿赶出家门的谢献书,梦见因借一口水被欺负的程屹安……
萧远桥不是什么能在宫中长住的性子,每憋几天都要出去溜达溜达。
但他觉得自己溜达没什么意思,于是专门板着一张严肃的脸去勤文殿,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将陆寂从西门伯言手中救出来,转头就带着人去城外玩乐。
起初陆寂还有种逃学的负罪感,久而久之也习惯了,到了小摊便熟门熟路要了两碗骨头汤,又去一旁的芦苇荡折了一把芦苇管来。
外头不比宫中,吃骨髓只能就地取材,可这芦苇管实在是不结实,一块骨头要换十几根管才能吃完。
萧远桥没那个耐心,吃到一半便将骨头丢了。
程屹安就是这时出现的。
他身背箱笼,走到摊主跟前,俯下身去作了一揖,“店家,可否给在下一碗热水?”
那摊主瞅他一眼,见是个书生,便真的舀了一碗热水来。
程屹安又惊又喜,他接过热水,诚挚道谢:“多谢店家,这碗水算我借店家的,往日必会加倍归还。”
听说一碗水还有借有还,旁边响起嘲笑,“哈哈哈,这穷酸书生,一碗水而已,店家,本公子替他结了这碗水钱,不必叫他还了!”
紧接着是几声恭维:“张公子真乃人中豪杰!张公子大义,竟愿意为一个穷酸书生付钱!”
店家笑着摆手,“一碗水而已,不必讲什么借还,公子也无需付账。”
谁知那位张公子却突然变脸,他将碗一摔,趾高气扬走到店家跟前,拿硕大的鼻孔看人,“你什么意思?瞧不起本公子?”
店家吓得后退几步,嗫喏着出声:“公子这是做什么?”
见旁人因自己遭了无妄之灾,程屹安挡在摊前,客客气气道:“这位公子,这是我同店家的事,还请公子不要插手。”
“哎呀!哎呀!”张公子佯装惊讶,他转身看向自己的两个狗腿子,“你们瞧啊!本公子好心请这书生喝水,他竟嫌本公子多管闲事!”
“真是狼心狗肺!张公子,我们帮你出出气!”说罢,狗腿子们冲上去,将程屹安推倒在地。
本就不结实的箱笼被几脚踩烂,书和行李散落一地,有人捡起名帖瞧了眼,哈哈一笑,“竟是进京赶考的,你考得过我们张公子吗?”
“还给我!”程屹安想去拿自己的名帖,却被直接踹了个仰倒。
看到这里,陆寂率先坐不住,正要起身,却被萧远桥一把拉回座位。
“看我的。”萧远桥给陆寂使了个眼色,将吃到一半的大骨头往张公子头上丢去。
骨头才脱手,角落便站起来一个人,大喝一声:“住手!你们几个怎么好意思欺负一个书生!”
话音刚落,骨头一击即中,张公子捂着后脑勺转过身来,阴恻恻道:“你竟敢用骨头丢本公子!”
那人也不知道哪里飞来一个骨头,他讪讪一笑,声音小了许多,“如果我说不是我丢的,你信不信?”
“不是你是谁!”张公子带人转移目标,三个人将角落围起来。
那人也十分识时务,直接抱头蹲下,“莫要打脸。”
张公子一挥手,“给本公子打!就听他的,莫要打脸!”
正待动手,又一块骨头飞过来,将张公子砸了个趔趄。
“谁!”
众人齐齐看去,只见萧远桥双手掐腰,仰天大笑:“桀桀桀……”
陆寂不解:“你杰什么?”
萧远桥笑够了,才小声回答:“你不懂,书里反派都是这么笑的。”
张公子露出一个凶狠的表情,“你不想活了!竟敢用骨头丢本公子?”
萧远桥毫无诚意道歉:“抱歉啊,你一张嘴那个味儿,我还以为你是泔水桶呢。”
陆寂一时没忍住,弯了弯嘴角。
萧远桥拨开人群,走到角落,高大的身子挡在前头。
张公子将萧远桥上下打量一遍,见他气质不俗,竟生了攀比之意,“嗤,敢说本公子是泔水桶,你又是哪个山旮旯冒出来的?”
萧远桥将手往袖子里一揣,漫不经心道:“我劝你现在赶紧跑,不然我也说不好待会儿会发生什么事,毕竟我做事不留后路,不管是你的后路还是我的后路,若你不信,就去道上打听打听我的名号。”
对面几人还真叫他唬住了,“什、什么名号?”
萧远桥:“人称兰陵一只虎——丧彪是也!”
“丧彪?”这名字太过霸气,张公子转头,小声问道:“你们可听过这个名号?”
两人皆是摇头。
不管听没听过,张公子已经生了退缩之意,他们只有三个人,可对方加上小孩儿却有三个半,如何都没有胜算。
“你给本公子等着!”他指着萧远桥放了个狠话,领着两个狗腿子转身就跑。
萧远桥露出个胜利的笑,他朝陆寂挑了挑眉,高声道:“二位没事吧?”
程屹安连忙行了一礼,“多谢这位丧彪兄弟出手相助。”
萧远桥摆摆手,“小事,小事。”
说罢,他将身后的人扶起来,“这位兄弟可有伤到何处?”
“那位兄弟”一抬头,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一道血痕从鼻尖开始,一路划到下巴颏。
萧远桥一脸凝重,沉吟片刻,道:“不是说不打脸吗?”
“哈哈!”那人看上去十分高兴,语气透露着一股骄傲,“丧彪兄弟误会了,这是在下夫人打的!”
“哦……”萧远桥肃然起敬,“原是如此,原是如此。”
正说着,天边飘来一道黑云,半点预兆都没有,突然下起瓢泼大雨。
阵阵轰鸣声中,程屹安使劲弯腰,紧紧护住自己的书,他冲那边招手:“我知道一处破庙,几位不妨同我前去避雨!”
【作者有话说】
后面还有一章海星加更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