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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温水潮汐 顾徕一 5241 2024-05-15 11:16:18

孟宁是个很好的聆听者。

因为她不评价, 不发问,擅长当一个安静的树洞。

祁晓继续讲:“那时我高三,她直接把我给拒了。但我小时候吧可能自我感觉挺良好的, 就觉得她对我这么好, 不可能不喜欢我啊。这事很快被我妈给发现了, 我妈就想把她给转走,我跑去威胁我妈,我说人家根本没答应我,你这是假公济私,你要真这么干, 我就不去参加高考。”

“我妈那时笑得挺冷, 说就你这成绩,就算去高考也考不出什么花来。她也一直跟我说, 说我喜欢她, 只是为了反抗我妈。她说我不高考的话就再也不理我了, 我听她话,去高考了,结果果然考得不好。”

“我忍了段时间,忍到她研究生毕业了,考上另外个教授的博士。我又去找她表白,她又把我给拒了,那时我胆子挺大的, 喝了酒,直接爬她床上去了,她也被我灌了酒, 也有点迷糊,可她这人厉害啊, 特别能自控,最后只在我脸上亲了下。第二天酒醒了告诉我,让我别浪费时间了,我跟她永远没可能。”

“我不服啊,我问为什么啊?你不是我妈学生了,也不用怕她了。你以前总说你穷,可你都考上博士了,以后出来应该挺能挣的吧。她沉默了挺久,说,不是钱的事。”

“我扭着她不放,非要她给我一个答案,她后来才说,是因为团购。我给听懵了,什么团购?她跟我解释,说每次我来找她,买什么东西,从来不看价格,掏出手机直接就扫码付钱了。可她不,她每次都先站在一边,打开软件看看有没有团购价。她说祁晓你明白了么?我俩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祁晓又哭又笑的第二次鼓出一个大鼻涕泡:“你说搞不搞笑?我喜欢了她那么多年,就输给了个破团购。”

祁晓很响亮的笑了三声:“哈!哈!哈!”

孟宁坐在她身边远远眺望着安静的海,沉静得过分,总让祁晓觉得她在走神,可这时她问:“后来呢?”

“哪有什么后来。”祁晓说:“等我大学毕业,我就离开北方了。”

“你放下她了么?”

祁晓又咧嘴一笑,孟宁发现人在讲到无奈的事情时,的确习惯用笑来掩饰自己的情绪,好像除了笑,也没有其他更多能做的了。

祁晓说:“这么多年,我一次都没回过北方,连打麻将看到东南西北的北都胃里一阵直抽抽,你说我放下她了么?她烦我,我就消停点呗,明恋不行,姐们儿我改暗恋还不成么?”

孟宁不擅安慰,陪她笑笑。

她又搡一下孟宁胳膊:“你呢,你怎么喜欢上她的?”

“你记得她上次来咱们家。”

“嗯嗯。”

“她下午要去见投资人,换完西装后,发髻有点蹭乱了,让我帮她重新盘。”

“然后呢?你挥舞着灵巧的小手,忽然感受到胸口一种难以忍受的冲动,吧啾一口亲了上去……”

孟宁瞥她一眼,她摆摆手不瞎扯了,停下来笑。

“没亲。”孟宁说:“我就是帮她把头发盘好了。”

“宁啊。”祁晓语重心长:“你这孩子,就是太老实了。”

“帮她盘头发很好啊。”孟宁望着远方的海:“你知道她盘头发总共用七枚小夹子么?她那发髻挺复杂的,我帮她把第七枚小夹子固定好的时候想,我好像,真的喜欢上她了。”

祁晓懵了:“什么玩意?”

孟宁提着嘴角笑笑:“因为我发现,我有一点快乐。就是帮她熨西装、盘头发,做这些很小很小的事情的时候,我有一点快乐。”

而没有说出口的后半句话是——“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到快乐了”。

******

祁晓觉得有哪儿没对。

她看着孟宁,忽然发现,是孟宁的笑跟平时不一样。

往日里孟宁也常笑,她唇形好看,拎起一点嘴角,一下消解了她身上的那种清冷感。祁晓以前没觉得这笑有什么问题,因为你也决不能说她笑得很假,只是那笑容太……

祁晓忖了下该怎么形容。

对,太随意了。

像一阵风刮过唇角,都能让那唇角提起来,所以显得轻飘飘的没重量。不像现在,孟宁在笑起来以前,其实是顿了一下的,好似她理智上本欲抵制那笑,只是没克制住内心的欲望,对自己无可奈何似的、有一点点发沉的,笑了笑。

那笑容第一次显得很实。

祁晓看着她这样的表情说:“孟宁,你完蛋了。”

孟宁自己倒很释然:“啊,或许吧。”

“那你怎么办啊?”

“什么怎么办?”

“她还有半个月就要走了啊!”

孟宁平静的点头:“这不是我们一直都知道的吗?”

“那你,你……”祁晓“你”了半天什么都没说出来。

孟宁说:“什么都没改变啊。”

祁晓想了想:“你不告诉她?”

“告诉她又能怎么样?”孟宁在沙滩上的坐姿总是很安静,膝盖微蜷着,手架在上面,无意识玩着自己的指甲盖:“我跟她,更不是一路人。”

祁晓是想说些什么的。

可她也是一个成年人了。或许那个人一开始拒绝她的时候她还不懂,但现在她也知道,说起温泽念和孟宁——

是彻夜狂欢永不落幕的游艇。和出租屋不过几平米的逼仄房间。

是螺旋桨扇动火焰般晚礼服的直升机。和晃晃悠悠人挤人的公交车。

是满世界飞的精彩人生。和偏安一隅的庸碌日常。

人的渐渐成长,大概就是一个渐渐发现很多事没有对错的过程。

她现在也明白当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不是一路人”,很多时候甚至不是钱的问题,是你的生活方式所形成的金钱观世界观感情观,最终会消磨掉所有最初的心动,让两个人渐行渐远。

祁晓看着孟宁:“你怎么还一副无所谓的样儿啊?”

“啊。”孟宁说:“我的人设不就这样吗?”

祁晓被她逗笑,想着想着又叹口气:“那你,接下来要不要离她远点啊?”

孟宁:“为什么?”

“你喜欢上她了啊!明知道没结果,还要假装若无其事的面对她。”祁晓太知道这是什么感觉了:“这不是把自己的一颗心往地上磨么?”

孟宁笑得比她轻松多了:“可我的故事还没看完呢。”

“什么故事?”

“你记得我从图书馆借过一套科幻小说么?只有三册,最后一册作者因为销量不好没写了,她联系到了那个作家,把剩余的故事梗概写出来,我去找她一次,她就给我一页。”

祁晓忍无可忍的提高音量:“孟宁你是为了那什么破科幻故事么?别装大尾巴狼了!”

孟宁低着头又摩一下自己的指甲盖:“我就是觉得,反正梦总归是会醒的,那让这个梦再长一点,不好么?”

祁晓那一刻忽然就明白了。

清醒的沉沦者。

乐观的悲观主义者。

一切自相矛盾的反义词组,大概只在她和孟宁这种奋不顾身的傻子身上出现。

她有什么资格劝孟宁清醒,她还不是一梦这么多年。

孟宁伸手:“给我。”

“什么?”

“别装傻呀。”孟宁扬唇:“打火机。”

祁晓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递她,她很熟练的拨开盖子,擦燃火石:“你怎么发现的?”

“下午打沙排的时候,我正好被换下来休息,看到你朝海里猛冲,我本来以为出事,准备叫其他人,又看Gwyneth在海面冒头了,你还是游过去,你们一起消失了几秒。”

“嗯。”孟宁放开火石,又重新擦燃,那小小一点火光被海风吹得飘摇,反反复复映亮她平静的脸:“她把我拖到海面以下,吻我。”

祁晓怔半晌骂了句脏话:“靠。”

温泽念造出这样的梦,谁能抵得住。

孟宁的表情始终太平静了,有一种看透结局后的释然。

祁晓自己哭过笑过闹过,到了孟宁身上,她才忽然发现“奋不顾身”也可以是这么安静的一件事。

打火机是她去帮孟宁收运动服时,在海滩上捡到的。这会儿开口问:“你一直把这打火机带在身上,是想找机会送她?”

她早该发现的,在她因为孟宁买了这打火机、开始怀疑孟宁是不是喜欢温泽念的时候,后来仔细想想,孟宁从头到尾分析的都是温泽念不可能喜欢她,而没否认过自己喜欢温泽念。

“不送。”孟宁终于合上盖子,把打火机小心的收进自己口袋:“就自己留着。”

祁晓看着她动作:“难得啊,你今晚肯跟我说这么多。”

她不傻,两年来不是没感觉到孟宁在与人交往中,每每刻意留出的那一线距离。

其实孟宁也没想到自己会愿意坦诚。

大概,人总是贪婪的。

她望着眼前的沧海想,多一个人知道,好像平白多了份见证。

她不求祁晓多深切的记得,她只希望祁晓在很多很多年后,在偶尔路过一片海的时候,听着耳边涌动的海浪,会有那么一瞬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在某片深夜的海滩上,骂过一个奋不顾身的傻子。

傻子有一个喜欢的人,名叫温泽念。

******

因为有职责在身,这次的海岛游持续不了太长时间,两天两夜,第三天一早便要返程。

温泽念露面的时间并不多,大概去巴黎的行程已定,她有太多工作要忙。

孟宁又一次见到她,是行程第二天的下午。海岛上有处小小寺庙,规模不大却历史悠久,来到这家五星级酒店的人,都会选择前去参观。

C酒店一行人也往那边而去。

古木参天,檀香缭绕,一踏进去迎面而来便是肃穆之意。远远望见正殿里宝相庄严,有队友悄声议论:“听说这里许愿挺灵。”

于是人人请了香,无论有无信仰,参拜的时候总是虔诚。

孟宁一个人等在殿外,撞见了姗姗来迟的温泽念。

她分明是殊丽的长相,但穿一身淡灰西装配高跟鞋,脸上不带笑,跟这古木朱墙的寺庙倒也搭调。一株需两人合抱的榕树据说有百年历史,她一走过来,风吹树冠,哗啦啦的轻摇。

像神迹。

孟宁不看她,背倚着汉白玉的雕栏,望着正殿里的队友们依次参拜。温泽念也并没有去请香,反而在她身边站定。

温泽念无论何时都恪守酒店从业者的职业道德,永远肩背笔挺,拉出漂亮又利落的线条。反衬出孟宁的姿势显得有些懒,不自禁的跟着她站直。

不远处的榕树树冠又一阵轻摇,细响之间,阳光扑簌簌的往下落,那声响听上去却像落雨。

温泽念在寺庙的庄重环境里,声音放得很低:“你不去参拜啊?”

孟宁摇摇头。

温泽念视线扫过来,落在她腕间佛珠:“不是信佛?”

孟宁直到这时,才借着她扫过来的视线飞快看她一眼。

昨夜拥抱时分那微妙又复杂的表情,已如阳光下蒸腾的夜露,在温泽念脸上消失殆尽,那张姣丽的面庞已恢复一贯的淡雅从容。

孟宁松了口气,眼神收回来,落在石板拼接的细缝,一线泥土间,一点不知是什么的嫩绿细芽发出来。

温泽念不爱笑,她却爱。笑着应一句:“就是信,才不能随便参拜啊,有讲究的。”

温泽念点一下头,还是那副吝于赐给人间更多美丽的姿态,就是很微妙的压一压下颌。

孟宁因着昨晚那个拥抱,总有点不自在,主动挑起话题:“你不去拜拜么?听她们说这里挺灵的,求事业、求桃花……”

温泽念打断:“我不信佛。”

孟宁:“……哦。”

阳光经头顶古树的过滤,落到眼底变作一种森然的绿,好似带了些冷意。孟宁悄悄打量温泽念的侧脸,对她浓睫掩藏下的眼神窥得一星半点。

现在的温泽念看上去呼风唤雨,唯有这种时候,也许才能从她身上窥得一点过去的影子。

艰难岁月里的温泽念,也不知多少次缩在自己被褥轻薄的木板小床上。

南方冬日湿冷,少女冻得瑟瑟发抖间,曾多少次暗自对着漫天神佛祈求。

可有一次获得过回应么。

所以现在的温泽念穿一身剪裁精良的西装站在这里,带着一点点冷意一点点不耐烦说:“我不信佛。”

其实不难想象,早已与家族断绝关系的姨母把她接过去后,怎可能一开始就对她全盘接纳,她不知如何步步为营,才一步步艰难站稳脚跟。

所以她站在这里的姿态挺立又傲然。孟宁觉得她心里不信任何人,她信她自己。

那股冷意在温泽念身上一瞬而逝。

她嗓音变回微微发柔的优雅:“去逛逛么?”既然她们都不拜佛。

孟宁回神:“哦,好啊。”

两人并肩走出寺庙。

温泽念这人穿高跟鞋到底是有多熟练,在庄严清幽的寺庙里可以做到一点声音都不发出。出了寺庙踏上古树掩映的石道,她的细高跟又变得踢踢踏踏,像往人的心脏上磕。

孟宁起先为着昨晚的事不自在,在寺庙里还非得找话跟温泽念聊。

只是造梦师对人情绪的操控,甚至不需多余的动作和言语。这时她俩并肩走在林间小道上,温泽念今日所用的那款香水是她闻惯的,茶香混着身后寺庙的檀香,包裹过来,静得鸟歇在枝头也安宁。

孟宁背着手,又觉得这样什么话都不说,也很好。

经年的石板被时光磨出一道道细缝,阳光经榕树和松柏过滤,晒出更显斑驳的痕。孟宁一直微低着头,温泽念这人对高跟鞋的执念怎么这么深,走在这样的山路上,也不怕崴脚。

她视线下垂盯着那高跟鞋,连带也盯着温泽念那莹白的脚背,斑驳光影也洒在上面,像染了香的花笺,写下一阙阙清丽的词。

温泽念技术超然,倒没如孟宁料想的一般崴脚或扭断鞋跟。

但她今天穿一双系带高跟鞋,起起伏伏的石板路走多了,不知怎的鞋带散开来。

因为孟宁一直悄悄盯着瞧,发现的竟比温泽念更快。

下意识就蹲了下去,在伸手之前,心里反应过来,想:糟了。

就算在一场绮梦里,她们比普通床伴多了些缱绻多了些用心多了些亦真亦幻,但她关注太多、用心太过,跟她平时那张清清淡淡的脸也太不相符了吧?

温泽念会不会发现什么?

可温泽念见她蹲着不动,启唇问:“等什么?怎么不帮我系呢?”

孟宁蹲在她身边瞧不见她脸,揣度了下那声音,十分自然。

她伸出手去,握住温泽念细瘦的脚腕。

一切至美的存在都是脆弱的。比如温泽念的颈项、脚腕和膝盖。皮肤被阳光晒得似半透明,握在手里稍一用力的话好似会折断。

她轻轻的扣回那细细的带子,指尖微颤,感到温泽念的目光和树影间晃落的阳光一样,烫着她的背。

“孟宁。”

声音无形无温度,可她的耳朵也开始发烫。

“站起来。”

每次温泽念用这样的嗓音说话,都像在摄人魂识。她站起来,被温泽念握住手腕让她转向自己,斑驳的密林光影将两人包裹其间,脚下的古石板路托出千百年间的故事。

孟宁生怕温泽念说出什么过分温情的话语来。

可温泽念问:“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散步?”

“啊?”她的脑子不太运转。

“因为,”温泽念淡了一下午的脸在说话间笑起来,耳垂上小小一枚钻石耳钉反射出令人目眩的光,松柏榕树都过分森然肃静,她是绽开其间唯一的娇研:“有些事,在佛门净地总归不太好做。”

说话间,柔软的唇瓣吻上来。

身后寺庙撞响沉沉的古钟,振飞枝头安歇的鸟。可她们躲在树影下接吻,古钟的回响和扑棱棱的振翅声反衬出某种安宁。

孟宁双手掌着温泽念的纤腰,那么细,手指都能在她后腰合拢似的。指腹摩擦着她西装是一种笔挺而略粗粝的质感,像某种强硬的权力,可她的腰肢那么柔,好似要融化在人的双掌之间。

孟宁悄悄掀开一丝眼皮。

温泽念的某些动作果然不适合在佛门净地做,她是吻技高手,舌尖柔柔的撬开人唇齿,裹上来缠上来,你像被她绑架,又像被她溶解。她吻得沉迷,睫毛随风翕光影轻轻的颤。

孟宁重新阖上眼,指腹反复轻轻摩挲温泽念后腰。

看来昨晚那个拥抱是她自己心虚,温泽念并没怎么放在心上。

孟宁是喜欢两人目前的关系的。

很多的旖旎,一点点温情。很多的欲念,挤走了想念。

温泽念喜欢赢,她凭着赢的信念从生命的荒野中挣扎求生。与孟宁的这一场梦也是她与青春期自我较劲的游戏,报复过往的遗憾与不甘。

她克制的站在原地,并不向孟宁走来。她轻轻的勾一勾指尖,等着孟宁欲罢不能。

她想孟宁沉沦,自己全身而退。

她想孟宁记得,自己转身遗忘。

孟宁成全她。

******

两人回到寺庙,队友们结束了参拜又去写许愿牌。孟宁很自然的走到祁晓身边去:“写什么呢?能看么?”

“能啊,随便看。”祁晓写完最后一笔,拿起许愿的木牌在她面前晃晃。

她一看——“升职加薪。附注:最好不劳而获。”

“俗了啊。”孟宁点评她:“不是纯情文艺女青年了。”

祁晓笑得很大声:“拜托,你知不知道现在很多人的格言是:骗我的感情可以,骗我的钱不行!”

昨晚海滩一场夜谈,并不会摊开来晒在阳光之下。两人都只当没发生过,谁不是靠嘻嘻哈哈来掩藏心脏碎片在体内撞出的碎响。

温泽念则很自然的走到一旁去看一株经年的古柏。

细细读完了简介牌,又仰面去看那遒劲的枝干。双手背在孟宁刚刚抚过的西装后,莹白细长的手指叠扣。

就算她们方才一前一后回到寺庙又如何呢。

并没有任何人会把她们联系在一起。

只有祁晓把许愿牌挂到指定的树上以后,仔仔细细看了孟宁一眼,假装欲言又止的说:“孟宁,亏我昨晚还说你老实。”

“你的嘴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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