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镇的牛二爷死了,尸体就在镇外的茶水铺,脑袋上开了个洞。
赶车的脚夫,下地的老农,挑担的商贩,镇上三教九流都看到这具尸体。围观的人挤得里三层,外三层,啧啧称奇。
镇上的保长过来看过,只见到满地的脑浆和碎骨,犹如豆腐脑撒在泥地上,红的白的混杂。
保长慌忙派人急急忙忙前往县里上报,更惹得平民百姓来围观。大伙少不得到茶水铺问问是谁杀了这恶人?
“不知道啊,就听一声雷响,牛二爷就倒下了。”
茶水铺就是个路人歇脚的地方,铺里烧了开水,一文一碗,再卖些粗陋的咸豆茶点。老板提着铜壶给来客倒上热水,说说事发状况。
“牛二爷带着两亲随从镇上出来,大概是找了相好的耍过,看神情还挺得意的。他迈着八字步走过,旁人都躲着点。”
茶水铺老板说的绘声绘色,指着天说道:“当时我还给他问好来着,求他把这个月的利钱宽限几天。
牛二爷哼哼几声,也没说答应不答应,拿了我摊上的几块甜糕就走。谁知他走出几步,一道雷就把他给劈了。”
哗……说到雷劈,听故事的闲人无不惊讶。
再看牛二那具头颅炸裂的尸体,也无打斗痕迹,死的非常突然。要说是雷劈,还真有人信,都说这是恶事做尽,惹来天罚。
牛二是当地粮长,专管催收朝廷粮税,属于地方上的小吏,看似不起眼,权力却不小。这种职务往往还代代相传,形成地方缙绅。
县里老爷流水似的走,还不可怕。乡镇的保长粮长世世代代不变,对普通民众的盘剥才是真的敲骨吸髓。
今日牛二遭了天灾,其家人赶来哭丧,呼天喊地。可少不了有平日受其欺负的还得去庙里拜拜,感谢老天爷为民除害。
隔天县里来了捕头和仵作,带着几个衙役围着尸体查验半天,也觉着蹊跷——人头极硬,就是重棍砸上去,往往也就破个洞。
可牛二脑袋整个裂开,绝非人力所为。
仵作常年和尸体作伴,对神鬼之说嗤之以鼻,听了茶水铺老板的描述,断然不肯信是天罚雷击。
“昨日晴空无雨,哪来的落雷?”
“真若是雷击,尸体必然有焦黑痕迹。可现在尸体头上并无这等异状。”
“牛二此人平时横行无忌,仇人极多,只怕还是仇杀。只是不知凶犯用了何等手段,竟然如此狠辣?”
仵作和捕头商议,又来问茶水铺老板,“牛二死时,周围可有其他嫌疑人等?比如问起牛二平日行踪的。”
茶水铺老板一犹豫,捕头就厉声问道:“若是捉不到凶犯,县里老爷问起来,就拿你是问。”
茶水铺老板当即哆嗦的跪下,连连磕头求饶,哭着喊道:“牛二爷路过时,往来人等众多。我也记不清谁有嫌疑。也无人问起二爷行踪。”
“再仔细想,光天化日之下出如此大案,不可能毫无征兆。”捕头把拿人的锁链晃的哗哗响,“若不说,便是同谋。押你去牢里住几日,你才知道厉害。”
县衙的牢房犹如地狱,进去不死也脱层皮。
这祸从天降,茶水铺老板都被吓瘫了。他嚎了几声,想起一件事,说道:“牛二爷死前,新华村的周员外来过。由于面生,我特意多瞧了几眼。”
“圣光”的名号在古代太犯忌讳,团队对外称呼是“新华村”。
“周员外身量高大,体格健壮,穿着看似寻常,但布料用的极好。他还背个黑色的长条包裹。我招呼他喝茶,他理都不理,径直走了。”
高大健壮?
这在吃不饱饭的时代可太稀罕了。
茶水铺老板伸手过顶,比划一番,指出周员外比自己高出一个脑袋,比县里来的捕头还高。
“周员外是何人?”捕头对此人没印象。
“是个外乡人,前不久在县里买地经营,建了个村子。其手下善于经营,没多久便好生兴旺。”
古代人口流动少,哪怕是走街串巷的商贩,也只在固定区域内活动。茶水铺老板天天在镇外守摊,见多了人来人往。他说是外乡人,绝对不是本地的。
仵作收敛尸体,捕头进镇内探查,问了几家店铺,新华村的周员外果然来过,还不止他一人,而是村里一群人。
问及这些外乡人有何特点,都说“面容和善,出手阔绰,喜欢问东问西,还大肆采购,仿佛出外游玩”。
镇上肉铺粮店都被他们买涨价了。
案子查到这就有些僵住了。
若嫌犯真是外来的,高大些又如何,查到其落脚处,多找几个弟兄围上去就是。
按茶水铺老板说法,周员外可不是寻常人,村里三四百号都是他手下,这妥妥是个地头蛇。更何况捕头也没啥证据。
仵作也觉着此案棘手,死的牛二算得个人物,平白死了没个结果,不好向县里老爷交代。可若真要为此招惹地方豪强,麻烦更大。
捕头再查牛二最近是否得罪什么人,却发现青龙镇街面上的泼皮无赖无故少了十几号。平日这些人若是没了吃食就要出来打秋风,近两日却没见他们踪影。
连带出事的还有镇内镇外好几户人家,都是平日作威作福,有点头脸的人物,却不是遭了盗匪抢掠,就是家中失火。
仔细盘算一下,捕头惊讶发现自己想要在青龙镇调集点人手都难——这镇上的保长昨天半夜病死了,前日他还给县里报案来着。
捕头带着几个衙役在青龙镇内外转了转,发现自己竟然被孤立了——基层组织遭到毁灭性打击,征不上税,抽不到役,什么也干不了。
可这更显得新华村的周员外可疑,此人正大肆采购货物,比如铁料木炭、柴米粮油、丝绸棉布,无所不包。
除了采购百货,周员外还在到处雇人,男女不限,十五六的为好。若是聪明伶俐的,年龄大些小些都行。
哎呀,这地方上聚集人货,意图何为?
仵作意识到情况不对,收敛牛二尸体就回县里。捕头却很为难,只能硬着头皮打算去嫌犯的村子瞧瞧。
如今大明到处受灾,朝廷无暇救济,叛乱造反者数不胜数。这反贼路数都一样,样总是要闹出点事来,引得愚夫愚妇跟随。
捕头自认新华村必有玄机,打算去贼巢打探,寻了铁证报给县里,老爷肯定能得赏赐。他寻了个货郎带路,带着衙役扮做商贩,朝“圣光村”而去。
江南水乡,田野间阡陌纵横,鸡犬相闻。走到半道上,只见几艘小船沿着河道向前,还有不少农户推着板车,装着谷物前行。
“又不是催粮的时节,这些谷物要送去哪里?”捕头大奇,问带路的货郎。
货郎不情不愿的跑这趟差事,瞧了眼就道:“‘新华村’弄了一台水力的磨坊,碾米磨面又快又好,价钱比别家还便宜七成。且村里周员外收购粮食的价钱又比别处高两成,附近不少屯粮的农户都愿意把余粮拉来碾,顺带卖给周员外。”
啊……屯粮居奇。
不对……意图谋反!
能当粮商的肯定有钱,捕头倒是心头火热,自觉发现一头大肥羊。他又问货郎,“周员外可有功名在身?”
“没听说过。”货郎摇头。
“他在县里府里可有关系?”
“这不清楚,只知道他的村子前不久建的,村里人丁兴旺,阔绰有钱。其他一概不知。”
哎呀,这等没功名,没根脚的肥羊,不宰他宰谁?捕头放声大笑,“牛二的案子破了,凶犯就是这周员外。这次定要让他破家。”
紧赶慢赶,走了二十几里路,从上午走到下午,捕头等人累的够呛,才远远的看见新华村。
带路的货郎一指村头,喊道:“快看,那就是周员外的村子。”
捕头抬头眺望,当场吓的一哆嗦,两腿发软坐地上。
村子倒不甚稀奇,可村头飘着老大老大的一个热气球。气球用五彩布料缝制,飘在三十几米的高度,离着五里地都能看见。
“这是何物?”捕头觉着自己腿肚子在抽筋。他身后的衙役也尽皆骇然,不知该作何言语。
货郎初见时也被吓的够呛,觉着既不像妖魔出世,也不是神仙下凡,虽然看不懂,却倍受震撼。
“此物叫热气球,新华村的招牌。周员外说了,想要发展就得广而告之,让世人都知道村里的好处,就得建奇观。
这热气球一出,新华村果然名气大涨,十里八乡谁不知道周员外能耐大?他出来做生意就有信用,大家自然乐意上门。”
捕头心头更是笃定,“反贼,反贼,天大的反贼,竟然已经开始造祥瑞了。这等逆贼所图不小,罪无可赦。只要等我报于县里老爷,就凭这大气球,就能杀姓周的全家。”
可想归想,捕头又问货郎,“这奇物如何建成?周员外有法术不成?”
货郎摇头,“人家说了,这是科学,绝不是玄乎缥缈的鬼神法术。我听村里人议论,说是在气球底下烧堆火。把气烧热了,球就飞起来。”
货郎其实也不懂,但不妨碍他摇头晃脑的不懂装懂,顺带鄙夷其他没见过的人。
捕头等人更是觉着脑子发懵——还有这等科学?如此奇物不做祥瑞献于当今圣上,只做村舍招牌,实乃暴殄天物,大不敬。
“走,进村瞧瞧。”捕头定了定神,觉着货郎不怕,他也没啥好怕的。拍拍屁股上的灰,“我去会会那位周员外,看他到底是人是鬼?”
到村口,来碾米的队伍排成长队。
捕头还奇怪,这些愚民怎么变得如此老实,他们平日不管做什么都一窝蜂的涌上去。可他自己走前几步,村口闪出个彪形大汉,大喊一句:“排队。”
大汉个头一米九几,嗓门一喊,犹如炸雷。他穿着一套黑甲,戴着个半封闭的铁盔,腰上别着前膛双管燧发手枪,一手抓着个木盾,另一手握着甩棍。
这等人物,别说上海县见不着,整个松江府也见不着。他铁塔似的身躯,犹如古之恶来,威风八面。
大汉身后还跟着几个咋咋呼呼,狐假虎威的半个小子,看模样都是些被招募来的愣头青。他们跟在后头,拿着根棍子嚷嚷道:“排队啊。聋了还是瞎了?城管大爷让你们排队啦。”
捕头被雷鸣般的吼声吓的倒退好几步,靠随行衙役搀扶才稳住脚。他再定睛仔细看,心惊胆战的暗想:
“私藏甲胄,要杀头的大罪啊!能穿这甲胄的是反贼大将吧,怎滴如此凶猛?战场上遇到这等‘猛张飞’,谁不得绕着走?”
只是捕头后退,铁塔似的“猛张飞”却走前几步,低头瞧了瞧,瓮声瓮气的喝道:“你们这几个干什么来的?”
平日捕头衙役问询别人,都是居高临下的语气。可今日他们面对真正的狠人,一个个缩卵都不会说话了。
好半天,捕头才挤出一张笑脸,呐呐道:“这位大爷,我们是来做小买卖的。听说这村里……”
“做买卖?买卖个啥?你的货呢?”“猛张飞”嗤笑道:“看你们鬼鬼祟祟的就不是好人。老实交代,到底干啥的?”
一米长的甩棍戳到捕头脑袋上了,他感到生命受威胁,不由得破音喊道:“我是县里何捕头。你们好大胆子,竟然敢蔑视官府。”
“捕头?”“猛张飞”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又来个活标本。”
旁人听到是官府中人,被吓的纷纷挪步。就连“猛张飞”身后几个半大小子也气焰大消,不敢说话。
“猛张飞”却抓起手臂上一个哨子,长长短短连吹几声。哨音刺耳,传出老远。
没多久,村里跑出个五十来岁的人,学究打扮,提着长袍,边跑边喊:“又抓到什么特别人物?你们手脚可都轻点,别再把人打个半死了。”
学究上来,后头还跟着另外三个黑甲铁盔的壮汉,都是高大威猛的身材,个头没有低于一米八的。每个壮汉身后又跟着五个小兵般的愣头青,跑的气喘吁吁。
“又抓到什么人?”学究跑上前问道。
“他冒充做买卖的,被我一逼就说自己是县里捕头。”“猛张飞”甩棍一指,“后头几个是跟着来到,应该是衙役之类。”
学究大喜,“捕头好啊,我正要研究这大明松江府上海县基层管理实情。就缺这等能提供第一手资料的活标本。快把他们请进来。”
另外三个壮汉当即挺起木盾,将捕头等人围住,同时甩棍一抖,按动绷簧,棍头就弹出一尺长的钢刃。
钢刃明晃晃,亮闪闪,寒光四射。令人不寒而栗。
这也叫请?
县里捕头吓的胆都破了,扑通一下跪地磕头:“各位好汉爷饶命啊!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学语稚儿,我愿降,愿降啊!你们要打上海县,我做内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