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也是在隆冬之中,远比江南更冷。
到明末已经半个月,“新中华联邦”的11位成员还在帝都城外,位于通州的潞河驿。这驿站本是官员、使臣进京之前,进行礼仪培训、分配坐骑的地方。
郭海使了银子,硬生生把队伍安置进去。现在他们已经在驿站内住了半个月,大部分人员住进去后就没挪过窝。
回想这半个月,犹如噩梦一般。
降临明末第一天,郭海的团队就挨了重重一击,碰到了一队城外的巡检司——对面五个人,穿的破衣烂甲,咋咋呼呼又不敢真冲上来。
郭海等人是带了短火铳的,真干起来,对面的巡检兵丁不够他们一波火力输出。双方是“麻杆打狼,两头害怕”,最终还是花钱了事。
巡检兵丁得了银钱倒还客气,特意指点郭海等“外地商贩”去潞河驿落脚。大雪天的,好歹是个住处。
潞河驿是南北四进的院落,水陆两用的驿站。南来北往的客流不少。
郭海等人占了一个院子住下后就犯懒,包括出主意要释放病毒的严丽也觉着天寒地冻,不适合行动。
半个月了,天气越发寒冷。
驿站院落的土炕下烧了炭火,屋内挂了湿漉漉的毛巾,暖和是缓和,空气却干燥的很。包括郭海在内,人人觉着嗓子痛,喉咙干,皮肤瘙痒,乃至唇口破裂。
大冬天的想洗澡?那可是王公侯爷才有的待遇。小小驿站可没那么些柴火来烧水。
至于吃食,没有蔬菜,肉也少,顶多有些面馍,已经是顶好顶好的。早中晚三顿都这样,驿站的厨子水平还差,做不出什么花样来。
“联邦”众人只能庆幸自己还算有自知之明,没有贸然选择去东北深山老林的赫图阿拉——天子脚下都这生活水平,建奴得过什么样的荒蛮日子?
郭海也不想天天窝在驿站,他问过驿站的驿丞,要如何才能进入帝都城内。
驿丞看出这帮人应该是没啥根脚的肥羊,每天卖给他们的吃食都是正常价格的数倍,不想郭海等人走,故意吓唬道:
“进城?你们进不了的,五城兵马司会查路引,查出不法就会送去坐监。现在天寒地冻,交通不便,不如在驿站住到开春再想办法。”
郭海知道驿丞欺负自己人生地不熟,可他也没办法。在没有更高级的依仗前,万一惹恼了对方,连个落脚地都没有。
就当花钱消灾了。
深夜回到院落,半个月没洗澡的严丽从屋内出来,披头散发,面容憔悴的问道:“如何?有什么新进展吗?”
郭海没好气的答道:“我拜访了在这驿站住宿的所有官员。人家问我有何功名,一听我是商人,门都不让我进。
前几天有个举人大概是闷了,主动喊我去聊天。可他开口说的那些话,我根本接不上。等我离开,他仆人追上来才说明白。
原来是前几日你在外面晃悠被他瞧见,觉着你年龄虽大,但容貌不错,就问问婚嫁没有,想娶你为妾。”
严丽自觉受辱,顿时大怒。她近几日在屋里待的闷,于是在驿站几个院落内抛头露面的晃晃。
结果碰到个同住驿站的神经病绕着她转,一会评论她的大脚,一会指责她的妆容,还说她不像正经女子,肯定不是大户人家的主妇,顶多是个丫鬟。
最气恼的是那个神经病一脸麻子,个头矮小,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现在想想,定是所谓举人老爷打听过己方来历,自觉高人一等,想来占便宜。
郭海也郁闷,却又自我安慰般说道:“我们难过,“圣光”那帮人也不会太舒服。他们的任务难度更大,面临麻烦更多。
不急,顶多算浪费了一两个月,时间还长着呢。我们好歹有吃有喝,‘圣光’说不定混的更惨,累死累活呢。”
这话哄别人可以,哄严丽却不行。她是从大陆体制内叛逃到西方的,深知“圣光”团队无论准备还是人才,都比己方更牢固。
真要论吃苦耐劳,“联邦”这些贪图享乐的杂碎拍马都追不上“圣光”那批不怕死的。对方真有傻子会甘愿牺牲。
“但顶多熬到开春,也就两个月,‘圣光’那些人的发展应该不至于太逆天吧。”严丽被困驿站,虽然意识到任务艰难,却还是心存侥幸。
同是深夜,新华村内刚刚敲了11点的钟声。
周青峰结束例会,正巡视村子内外——他脚程快,感知灵敏,从夜里十一点到早上四点的巡视由他负责,尽量让团队其他人休息。
钟声从河岸边的钟楼传来。是前几天才建好,三层结构,十来米高的竹楼——由于不用白手起家,周青峰之前挑担的那根青铜棍被暂时铸造了铜钟,挂在楼上。
机械铜钟由水力驱动,敲响时声音能传到二里外,基本满足定时所需。有了钟才能建立时间观念,增强纪律约束性。
否则安排工作只能说上午下午晚上,安排上缺乏条理。
钟声过后,村落却并不安静。周青峰耳朵里还能听到诸多声响,吴淞江的水声就很明显,水流驱动水车的吱嘎声也很清晰。
磨坊和锯木厂在夜里同样有灯火,设备不停运转,有雇工在三班倒的工作。除了锯木厂,河岸边还多了叮叮当当的动静。
冶炼组还没搞出高炉,但他们有别的办法。
当周青峰靠近新建的熔炼室,滚滚热力涌出。从府城购买来的木炭在个大炉子内烧成纯青色。那是个带保温层的石墨黏土坩埚炉。
水力带动下,牛皮制造的鼓风机在反复膨胀收缩。气阀中吹出的气流绕着炉子螺旋状的烟道转动,预热到四五百度后吹进炉内。
采购来的生铁要在封闭的坩埚内再被融化一次,尽可能去掉硫磷等元素,并且跟且石墨化合成为高碳钢。
整个熔炼过程长达二十四小时以上,需要进行脱碳热处理且精确控温,所以这种炼钢法成本相当高,产量也小。
但这是当前能获取高碳钢的唯一方法,也是“圣光”团队获得制造优质金属工具、武器、甲胄的最快方法。
它本是一百二十多年后由英国佬发明的技术。现在能让冶炼组提前搞出来且有所改进,全靠后世经验支持。
石墨黏土坩埚本来应该是封闭的一次性用品,每炼一次就要砸碎报废。冶炼组重新设计锅体,让价格昂贵,生产耗时的坩埚能多次复用。
这极大提升效率,降低成本。
周青峰路过时,两名冶炼组的成员正带着十几个徒弟在操作。他们必须时刻盯着金属温度计,控制坩埚的温度,按操作规范来,一步都不能错。
熔炼室内还有一台小型的热处理回火炉,几块通红的钢锭正在等待处理。一名冶炼组成员喝了口盐汽水,将沙漏倒转让徒弟盯着,自己出来透透气。
周青峰与之大声招呼,笑问道:“这些徒弟如果学了技术就跑,或者遇袭被俘,会造成技术泄露吗?”
冶炼组成员嗤笑道:“这些学徒虽然勤奋,但都是文盲,素质很差。他们知道什么是马氏体奥氏体吗?知道金相结构吗?知道温度变化系数要如何算吗?
我花了四年专门学冶金,还花了十多年在工厂实践。这要是能随随便便背几句口诀就学去,工业化也太简单了。
况且我们并不需要太多工具钢,更需要的是铸铁之类量大的金属件。现在限制我们的是生铁和木炭等原材料不足,想买都买不到。”
周青峰点点头,说道:“南京有大明官营的炼铁所,镇守太监也做私营的买卖。老萧派人乘船去采购,希望一切顺利。”
冶炼组的成员呵呵发笑,“大明的匠户手艺并不差,就是官家给钱太少,只能造些烂货糊弄。只要给够钱,南京那边的生铁产量可是很大的。”
明廷的生产能力并不差,但管理实在太烂。
同样是孙元化培训的火炮工匠,在大明就尽生产次品,被孔有德裹挟逃到“野猪皮”那边就能生产军国重器。
整个国家内耗太严重了。
说到南京,男人间的话题随即展开。冶炼组的成员笑问道:“问过我们的老夫子没?现在秦淮河畔都有谁啊?”
周青峰也乐了。
“老夫子”是指团队的明史专家。
来明末后,老头整天打扮成学究,满口之乎者也,张口“圣人曰”,闭口“夫子云”,搞得大伙啼笑皆非。
至于秦淮河么……
周青峰摇摇头道:“秦淮八艳都没出生呢。况且现在的女子普遍个头矮小,发育不良,还讲究贫乳,根本不符合我们的审美。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圣光”团队内男多女少,年轻的更少。
虽说时空任务很重要,但闲暇时大伙还是会开开玩笑,也无伤大雅。
冶炼组这位三十好几,算团队内年轻的。他继续道:“周总,你说我们这三年有没有可能养成一把?或者从海外进口一批?”
周青峰直乐,音调转低,“女仆革命,是吧?现在谈还太早了点,且难度不小。但我个人不反对。只要你情我愿不强迫,都好说。”
这也就是男人间的瞎胡扯了,谁也没当真,就是嘴上乐呵几句。
冶炼组这位凉快一会后,又返回熔炼室。内部设备大多是“圣光”自带的,才能半个月就建立,且炉子烧起来就不会停,二十四小时需要有人盯着。
周青峰也不说什么多休息,只叮嘱熔炼室内多注意安全,大伙保重身体,随即离开,继续巡夜。
隔日,暂住北湾村的江公子起了个大早,用过早点便出门。郑大善人让管家安排一顶软轿给江公子代步。
几个五大三粗的随从跟在后头。
四个轿夫抬了三里地,把人送到南湾村。这里已经算“圣光”的地界,路口正在搭一座五六米高的竹木哨塔。
两名“协警”就在哨塔工地下站着,各抓一柄长矛作为固定哨。见着有人走近,他们便拦下询问来历。
一名脸上带疤的随从站出来,语气凶狠的喝道:“我家公子姓江,昨日递过名帖,今日特来拜访。速去通报你家管事的。”
两名“协警”却没挪步,而是抓出个木哨在口中吹了长短几声。片刻后,浮桥方向就有回应。
江公子在轿中掀起帘布,对这哨音既感到好奇,又觉着理所当然。他对类似东西不陌生,但出现在一个村子内还是有些特别。
疤面随从靠近轿子,低声道:“少爷,你看这村里干活的监工竟然是个女人。”
女人干活不稀奇,女人当监工还真是没见过。
江公子原本盯着“协警”的标准长矛看,闻言就找到离着不远处正在搭建哨塔的村民,还有在旁边当监工的女子。
“这女子有何特别不成?”江公子也忍不住诧异,撩开帘布问把守路口的“协警”。
两个“协警”下意识觉着坐轿来的是大人物,有点畏畏缩缩,却又不敢让步放行。被问话后,一人开口道:“我们老爷说了,男女平等。”
啥?
平等?
男女?
“可笑。”江公子发出嗤笑声,“男为天,女为地,如何能平等?平等了岂不是乾坤颠倒?”
两个“协警”还是文盲,字都不识几个。
可他们在新华村别的学会,两条规则却已经铭记在心——第一,老爷们说的话都是对的。第二,如果有不对,参考前一条。
虽然无法反驳,两个“协警”却涨红着脸,一直拦在路口不动。
江公子对此更讶然。寻常村子的护卫生怕受了责罚,压根不敢拦他。眼前两人顶多算村内喽啰,却颇有些令行禁止的架势。
疤面随从也看出来,大有试一试的意思。他向前走几步,似乎要硬闯。对面的“协警”顿时大急,齐齐端起长矛喝道:“等会,未得我们老爷允许,你们不许进。”
“你们也配拦我?”疤面随从刷的从腰上抽出一柄短刀,恶狠狠的嗤笑道:“就你们这小身子骨,都不够给我砍的。”
四个轿夫一看势头不对,连忙朝后缩。建哨所的村民也别吓的掉头逃跑。
江公子在轿内冷眼观瞧,没开口阻止。剩下几个凶悍的随从也是面目不善,露出各自携带的兵器,向左右散开,呈现夹击之势。
两个“协警”过去也就是农家子,被地方缙绅的护院打手欺负惯了。江公子在几个贴身随从却比寻常护院狠辣的多,随便一围就形成莫大威势。
刀尖逼近,敌众我寡,寻常人见到这等架势早被吓的屁滚尿流,跪地求饶才是常态。
可眼前两个“协警”明明苦胆都被吓破,脸色惨白大汗淋漓,却只后退了两三步,还抓着长矛不退让。
就这时,刚刚还被轻视的女监工猛的吹响了木哨,声音尖利。在百米外,有个两米高的黑甲大汉正带队冲了过来,口中还大呼道:
“一班向前,果断支援哨位。”
“二班从左侧迂回,切断敌人后路。”
“三班派个人去敲警钟,其余的跟在我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