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的军事体制比较复杂。”团队的明史专家要给周青峰等人突击上一课,“青龙镇周边的卫所挺多的。
吴淞江千户所就在附近。如果搞大了场面,周边还有苏州卫、金山卫、松江中千户所、嘉兴中左千户所等等卫所可能来援。”
明史专家为了代入感,特意做学究打扮。他还找来一把戒尺轻拍掌心,入戏甚深。
谈及自己的领域,这位是神采飞扬,“但我们不用怕,这只是理论上的可能。根据我的最新发现,这些卫所基本都瘫痪了。
江南承平已久,距离戚继光时代过去半个世纪,备倭御敌的能力完全丧失。明末军备之差,在整个中国历史上都算骇人听闻。
现在哪怕是松江府也凑不出一千战兵。至于上海县,它能有百把号衙役派出来剿匪就算大动作了。
由于收不上税,大明的地方治理已经彻底丢给缙绅。地方上如果出小案子,县里还会派捕头下来查。可一旦出大案子,官府反而会睁只眼闭只眼。
有一个你们想不到的事,松江府周边,包括金山嘉兴一带,是大明倭寇集中地之一,跟泉州那边齐名。
地方上的很多土豪背地里就是海寇。比如金山有专门的备倭都司,可这些机构早就成了摆设,甚至是兵匪一家。”
说到开心处,明史专家哈哈大笑,“前两天有个上海县的捕头想来村里探查被捉,他提供了很多第一手资料。
比如吴淞江千户所早就废弛,千户老爷一百年前就全家搬去松江府,也就是其管家会在每年春秋下来放贷收租。
两百多年前的洪武年间,江南的卫所兵丁就开始逃亡。现在地方上根本没有战兵,这点可以通过“萨尔浒”后的浑河之战来印证。
当时整个大明最能打的居然是来自四川土司的白杆兵。所谓辽东精兵一个比一个废物,被‘野猪皮’杀鸡似的屠了个遍。”
这情况符合史书记载,也跟团队目前了解相符。周青峰和军事组的人讨论几句,问道:“如果我们真的动手,官府方面无法阻止我们喽?”
“这要看动手的烈度。除非我们攻占县城,否则地方官必然装聋作哑,甚至会主动和我们接触,免得惹出更大是非。
如果在官老爷看来是一方贼寇取代另一方。只要花钱疏通,并给够税银钱粮,我们说不定还能买些官来做,彻底控制基层。
真正会与我们为敌的是地方上的缙绅,比如盐商布商以及大地主。这个群体为了到处做生意,必然要有武力依仗,背后就是为祸不绝的匪寇。
匪寇必然没有纪律性,和缙绅是简单合作关系,随时可能劫掠地方。我很怀疑新华村最近如此高调,已经被周边的黑恶势力盯上了。”
明史专家的话给周青峰和军事组带来不小压力。毕竟他们才落脚没多久,虽然能动员的人力超过四百,技术上也有优势,但真正的武装人员不到十个。
周青峰和军事组商议对策,整个青龙镇已沉浸在黑夜的寂静中。虫儿因天寒躲进土里,农户看家犬也不叫唤,缩在犬舍内躲避寒风。
吴淞江上却有一条渔船,船头挂着一盏孤灯。艄公的船槁在河水中轻轻一点,船只靠在岸边一处码头。
岸上有人,在黑暗中喊了声:“可是吴江来的万公?”
“正是在下。”船舱内站出一人,由艄公扶着上岸。他踩上码头后就向河道方向眺望,只见四五里外的夜空中有一点明亮火光飘在半空。
“这是那伙反贼的热气球?”被尊称为“万公”者约莫四五十,头上扎了方巾,穿着棉衣,嗤声道:“不就是个大号的孔明灯而已,古已有之,骗的乡间愚夫愚妇大惊小怪。”
岸上之人恭维道:“万公博学,寻常农户自然不及。可新华村里反贼却以此扬名,引得周围百姓还以为是神仙。”
“乡人多愚昧,也是寻常。”“万公”继续道:“但你给我的信中说,这村中反贼已经聚拢四百余人?”
岸上人道:“四百余人已经是两日前的数。有反贼头目姓萧者,假仁假义,四处招兵买马,囤积粮草,又花钱招募了三百青壮。
其招人还挺挑的,太小的不要,太老的不要,只要十五六体格健壮,聪明伶俐的。他们还不止找壮男,更招了上百号年轻女子,只怕是要行淫作乐。
为了招人,萧贼头开出告示,约定三月试用,试用后月银能给两角。就靠这点小利,哄得数千愚氓汇聚。”
“又招三百?还有女子?月银两角?”“万公”颇为惊讶,“这反贼好大气,贼巢内便是小一千人了。难怪你会招我前来,这伙贼子所图非小,必有大动作。”
“正是,正是。”岸上之人咬牙切齿,恨恨道:“万公还有所不知,近日我青龙镇上突发二三十起命案。
这些命案无不蹊跷。死了十来个青皮不要紧,可连镇上粮长牛老爷都被人光天化日之下打烂了脑袋。”
“牛二死了?”“万公”大惊,“贼人竟然如此大胆,敢杀朝廷官吏?快快与我细说详情。”
岸上之人把青龙镇外“落雷天罚”的事说了出来,谈及牛二死状,也不禁露出几分惧意,“牛老爷死时,身边还有两名亲随。更有五六个路人旁观。
可就听一声炸雷般的声音,牛老爷脑袋就炸了。两个亲随被吓晕了一个,另一个逃的不见踪影,到现在没寻着。
县里来的仵作把牛老爷尸首收敛,又把碎裂的头骨捡回拼接。我亲自去看过,发现头骨上破了个大洞。
仵作由此断言,牛老爷是被人远远用鸟铳给打的,绝非什么落雷。只是这鸟铳威力太大,叫人觉着声如雷响。
只是鸟铳不稀奇,用起来繁琐,远了也打不准,只能吓人。如何能一下把牛老爷脑袋打烂,实在叫人不解。”
听着这细细解说,“万公”也连连点头,“鸟铳只是玩物,灌装火药铁砂,只能打鸟。若此事是反贼刻意所为,确实惊人。
眼下青龙镇的乡绅一一遇害,地方糜烂之势必不可免,一场大祸就要临要头。我辈读书人不能坐视不管,定要出手互助,保卫桑梓。”
“唉……何止糜烂啊!”岸上之人再次跺脚,恨恨道:“这伙反贼可不仅仅是凶悍,还极擅长蛊惑人。
反贼头目中还有一名李姓妖婆,喜穿白衣,装作菩萨模样,到处行医施药,把那些穷鬼哄的团团转,就差摆上长生排位,日夜焚香。”
“万公”倒不在意,“这大号孔明灯都当祥瑞摆出来,画符做法之流不过是造反的手段,也是寻常,不稀奇。”
“万公差矣。我庄有个农户得了肠痈,疼痛数日,哀嚎不休,已经没了人形。其耗尽家财请了县城的大夫也无用,只说安排收拾,无法可治。
李妖婆带了几个贼头来,说是做了什么“手术”,硬是开刀把病患小腹切开,把什么“烂尾”取出,又把创口缝上。
几日后那得病的家伙竟然活了过来,能吃些流食,还能下底走动。如此奇迹可实在令人啧啧称奇。
若非那农户是我知根知底的佃农,病痛时也由我亲眼瞧过,否则定然把“手术”当做江湖把戏,骗人玩的障眼法。
可这李妖婆手段确实神妙,开腹救人之事传的越来越神,我却猜不透究竟为何。
近几天,李妖婆救治的人已经上百,不少疑难杂症被其一一破除。她还给两各难产的妇人接生,保得母子平安。
有如此通神般医术,李妖婆却不收什么钱,反而接连施药。附近几个村子的穷鬼如何能不感恩戴德,为其效死?
我有心戳穿,却不知门道,也被她蒙蔽好些时日。直到新华村的反贼又出恶招,我方觉其心思诡异,绝非善类。”
说到此处,岸上之人从怀中掏出一枚银币来,郑重道:“万公,你博文广记,非寻常人能及,可识得此物?”
黑夜无光,船上艄公把船头油灯取来,高高举起。
万公接过银币,借着灯光仔细辨别。只见币面精美,正面是“一角”,背面是“兰花”。其边缘浮点,侧边有轮齿,细致入微。
“一角”上头还有半圈小字。仔细看,写着“中国人民很行”。每个字也就半粒米见方,却分毫毕显,清清楚楚。
“这是何意?”“万公”看了半天,除了惊讶银币之精,便是试图破解那六字“奥义”——什么叫“中国人民很行”?
“还有呢。”岸上之人又掏出另外几枚银币铜币。
一枚正面是“五角”,背面是“梅花”;另一枚正面是“一元”,背面是“牡丹”。五角的上头印着“中国人民真棒”,一元上头印着“中国人民超强”。
铜币则是“一分”“两分”“五分”,图案类似。
“万公,你可识得此物?”岸上之人追问。
没见过,鬼才认识这玩意。背后折腾的人纯粹是恶作剧。要不是他恣意妄为,不可能印出这没头没脑的几行字来。
“万公”不愿承认自己不识,只鄙夷道:“不过是私铸的银钱铜币而已,花里花俏的,画符似的装神弄鬼,不值一提。”
“万公谬矣,这东西恶毒至极啊!”岸上之人捶胸顿足,“你可知这‘一元’兑多少银子?”
“多少?”
万公掂量掂量手中银币,估算道:“这银币虽精,想来反贼是花了大心思大价钱的。可它重量不到半两,了不起兑换半两雪花官银。”
岸上之人呜呼哀哉,叹道:“新华村的反贼黑心的很,拿这‘一元’兑一两雪花银。”
啊……万公惊呼道:“这半两不到的银币,兑一两雪花银?反贼何其霸道,盘剥何其之深,太卑劣了。”
岸上之人恨道:“反贼要屯粮,我卖了五十石粮食过去,想与之结交摸摸底。他们就拿这等劣钱来蒙我,我自然是不卖的。
可反贼一点不在意。
乡间愚夫愚妇受李妖妇蛊惑,说什么“银币精美,防伪可靠,耐磨耐脏,不会锈蚀”,一元兑一两,非常公道。
还说什么碎银劣钱是坑人的玩意,灌铅加铁是奸商所为。银币铜币的币值稳定,兑换找零方便,理应取代银两。
万公,你听听,你听听,这是人话吗?我经商二十几年,生意遍布江南,也没见谁拿半两银币换我一两银子的道理。
可这钱它硬是在流通啊。反贼收银两,出银币,白白大赚。
不少农户就用这银币铜币在新华村买卖东西。好些市井小贩也说银币铜币面值精准,花纹浮点轮齿还能防伪,用着舒坦。
况且新华村还出售一些别处没有的精细之物,非得用银币铜币才行,用别的钱币居然不卖。这真是反贼中的反贼,颠覆我大明根基,恶毒至极啊!”
万公听得眉头紧皱,沉默不语。
反贼的银币面值一眼可见,用起来肯定比要随时称重的银两方便。其花纹精细处超乎想象,江南工匠手艺冠绝大明,要说仿制一二倒不难,可想大批流通却是做梦。
货币就是看信用。白银又不能吃,全看社会能不能接受。这银币若是真用起来,老百姓肯定喜欢。若是还能在新华村买到足够多的东西……
“不,不可能。”万公想到深处,反而大笑摇头,“以一村之力如何能供应千家万户所需?这银币量太少,顶多骗的青龙镇乡间十几个村子的愚民。
反贼贪心作祟,自以为得计,想要用不到半两的“一元兑一两”敛财。
真要用得人多了,银币买不到货物,愚民自然要反噬,反贼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自取灭亡。”
啊……?
岸上之人听得愣住,低声道:“万公觉着反贼错了?”
“当然错了,大错特错。”万公仿佛松口气,“贼子就是贼子,只谈眼前小利,没有长远打算。
如果反贼的银币足斤足两,我还要怕它几分,甚至要佩服其志向高远。可他们还未发迹就玩这等诡计,了不起是又一个‘白莲教’。”
“是吗?”岸上之人听得半信半疑,心里其实觉着万公只怕错了。毕竟他家就是私铸铜钱的,新华村的银币铜币硬生生影响了利益。
“对了,万公。这新华村的反贼不但私铸银币铜币,还放贷敛财。其年息只要一分,已然引得好些农户借钱还贷。”
岸上之人说了半天,乘船来的万公都淡然相对。可说到借贷利息只要一分,他立马跳脚大骂道:
“反贼大胆!我江南六府数千缙绅定下的利钱规矩,它竟然敢改?如此低息,岂不是要搅的整个江南大乱?
这必定又是蛊惑人心,收买名望之举。
可恨,可恨,我明日就速速报到府城,请官兵来剿!
不,不,官兵无能,调兵迟缓,剿不动这等悍匪凶贼。我立马写信,请海上的朋友来帮忙,定要快快除掉它。”
万公语速骤然加快,也跟着跺脚。
岸上之人恭维了半天,此刻心中不屑道:“果然,放‘印子钱’的就是见不到有人抢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