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特么是她第三次订亲了, 要连前世算上, 第四次了。嘉语看着镜中人的脸,未免片刻失神。
和周乐还是第一次。
订亲没新人什么事, 总共都是长辈忙活。宫姨娘遗憾自己记不得嘉语的嫁妆单子,别说那些婢子了,就是嘉言都没忍住骇笑。人要经过天翻地覆的大难才知道身外之物要紧, 也才知道身外之物不要紧。
嘉言之先总疑心她阿姐委屈, 渐渐就不疑了。宋王当然好,但是再好也都过去了,他别娶,她另嫁, 两不相干。
想不到最终会是这个人, 嘉言未免惆怅。她初见周乐是在宝光寺中,那小子奉命看守她们, 成日里笑嘻嘻的,下手却狠……如果表姐还在,定然会大吃一惊。女婿回门时候,也能狠狠揍他一顿。
但是表姐,已经不在了。
宫姨娘脸上漾着喜气洋洋, 虽然新郎不是她中意的那个, 但是好歹, 她能名正言顺地操持她阿姐的婚事——那原本是她想都不敢想。
这让嘉言想起千里之外的母亲和三郎, 还有……想到独孤如愿, 她不由自主笑了一笑, 他原是不许她走,或者说,他就觉得她该安安分分住在宅子里,像那些传闻中的大家闺秀,高门女子一样。
然而他失算了。
她记得他那个目瞪口呆的样子,他结结巴巴地说:“六、六娘子和世子说得不一样啊……”
过了很久才又与她说:“……和三娘子也不一样。”
她气鼓鼓地怼回去:“我为什么要和别人一样——我有什么不好?”
独孤如愿呆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出门擦枪去了。
次日清晨她被乌容喊醒,乌容说:“独孤将军来了。”请进门,他就垂着眼帘与她说:“没什么不好,六娘子很好,比别人都好。”说完就走了。
嘉言:……
这大清早的,她还以为柔然入侵了呢。
母亲与她说:“独孤将军当然什么都好,待回了洛阳,阿娘就亲自出马,给他说门好亲,不会像从前崔娘子一般……”
她听懂了母亲的意思,母亲是觉得独孤配不上她。她在那时候想起当初她阿姐遇见宋王,她有没有想过这个人配不配得上她,或者她配不配得上这个人?大概是都没有吧。母亲遇见父亲的时候呢?
皇帝死的时候,她知道这世间便是至亲,也不能共情,像她不明白她阿姐当初对宋王的迷恋,她阿姐不能懂得皇帝死时她的难过,母亲不理解为什么洛阳城破她会只身回去找阿姐,也再没有人如她为姚佳怡哭得这么伤心。
她困守西山劫掠为生的时候,心里就只剩下恨,所有的、所有的消息都那么可怕,那就像是天降大雨,每一滴雨都化成针,针穿成线,无孔不入,扎到哪里,痛到哪里。
父亲死了。
哥哥死了。
她阿姐嫁给了她们的杀父仇人,就好像那人还是她的如意郎君。
母亲在家里诅咒宋王,诅咒阿姐,诅咒元祎修,诅咒不知道感恩的洛阳人和天下人。
她宁肯在外头流血也不要回家看母亲的脸。
三郎还小,他从前那样无忧无虑,突然之间,身边再没有一个人像从前,即便仍冲他笑,那笑容里也有重重阴影。
她没有离开洛阳是因为放她走的姚佳怡,因为被困的谢云然母子,也因为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天下之大,还有没有她容身之处,她不知道。她杀了很多人,她原以为杀人是件很可怕的事,然而血喷到衣上,和西山里的猎物并没有什么不一样,都是黏稠的,滚烫的,然后凝结成褐色的痂。
独孤如愿夺了她的刀,却没有顺势揭开她的面具,他握住刀低声道:“我教世子用箭,世子曾教我使刀……”
“六娘子该是不记得我了吧,”他说,“我上次瞧见六娘子,还不如小马驹高……”
“你才不如小马驹高!”她没忍住反驳。
如愿就笑了:“六娘子上次也这么说。”
他说:“洛阳不是久留之地,六娘子随我到武川镇去吧,武川镇虽然不如洛阳繁华,但是在那里,六娘子就可以不怕了。”
她昂起头:“谁说我怕!”
“是我怕,”他笑了一笑,并不与她强辩,“六娘子要有个闪失,我如何与王爷世子交代。”
她到这时候才正眼看他。
他身材与昭熙相仿,眉目不及昭熙清秀,更硬朗一点。如果说昭熙的英气像是浓雾重重里破空而来的一声青笛,那么如愿就像是荒凉之地,吹出连天营帐的号角声,那声音里能听出金戈铁马,烽火河山。
“我姓独孤,”他说,“独孤如愿。”
“如愿……哥哥。”她知道她原本该称他独孤将军。
他始终没有揭她的面具,就好像她就该长这么张人不人鬼不鬼的脸,她也索性就不揭了。
初到武川镇,嘉言惊得呆了,她这辈子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第一次知道天底下还有这么荒凉的地方,从脚下往远处看,一直看到目之所及……一个人也没有。全是青青的草地,像满脸胡茬的巨人卧倒在天幕之下。
他得到的消息要比她多得多。和贺兰一样,独孤是燕朝立国之初十姓之一,贺兰举族迁往平城,逐渐化部落为平民,独孤则世代守疆,不同于贺兰氏的衰落,独孤这个姓氏在边镇始终保持了它的影响力。
乱起之后,独孤迅速掌握了武川镇,并未参与到七州之乱中,一直到始平王出兵,如愿方才说服族人,与始平王呼应围剿乱军。
“没想到王爷会——”如愿说,“世子待我如兄,王爷视我如子侄,我当初该留在军中。”
他陪她说了很多话,也没有在意她的脸。说从前她父兄打仗的事,有艰苦也有乐趣;说他走过的地方,秃鹫盘旋的土地;说他第一次到洛阳,震惊于京师的锦绣繁华;把他得来的消息一条一条说与她听。
他始终平和,平和得不像是拿刀上战场拼命的人。
“我不知道三娘子为什么会跟宋王走,但是想必有她的理由。”他并不避讳和她阿姐有关的话题,“我见过三娘子,我并不认为三娘子会为了宋王放弃王爷和世子。六娘子该对她多一点信心。”
他在信都见过她阿姐,她后来才知道,他原本在信都还有个未婚妻,她想她一定长得很美。
“如愿哥哥就不想知道我长什么样吗?”她这样问过他。
“你是世子的妹妹,就是我妹妹。”他说。
嘉言:……
她才不要做他妹妹,她有一个哥哥就够了!
离开武川镇前夕,她再问他:“如愿哥哥当真不想看我长什么样吗?”
“如果日后六娘子回了洛阳,还愿意来武川镇看我……”那是晚上,月光粼粼地浮在水面上,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然后就没有了。他看不见她的脸,她看得清楚他的眼睛:“那要是我回不了洛阳呢?”
“我就在这里等六娘子回来……”
“我要是不回来呢?”嘉言问,“如愿哥哥会来找我吗?”
他没有回答,她有点懊悔,也许应该矜持一点,像嫂子一样;或者她应该一早就揭开这张该死的面具,她知道自己生得好看。
到走的那天清晨,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她怏怏地出了城门,走了有好几十里,忽然听见背后疾风骤雨的马蹄声,他追了上来,他说:“是,我想看看六娘子长什么样儿。”初升的朝阳就在他背后。
“……好以后来找你。”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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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信都之后,她当然是见过崔七娘的,崔七娘当然是个美人。阿姐嘱她不要找她的茬。
嘉言:……
有这么明显?
忽听她阿姐问:“阿言想什么笑这么古怪?”
嘉言眼珠子一转,笑道:“想正始四年夏天,姐夫丢了羽林郎的差事不要送我们出宫,抹了好大一张白脸——”
话至于此,猛地顿住:再往下就说到宋王了。
“正始四年!”宫姨娘叫了起来,“那小子不会正始四年就对三娘生出贼心了吧!”
嘉言:……
嘉语:……
忽苁蓉匆匆进来:“公主,外头有人求见。”
“什么人?”
“她、她说——说公主见了这个就知道了。”
嘉语探头看时,却是一呆:苁蓉双手送上的,竟然是一把匕首。
她贴身的匕首,当初和萧阮成亲被萧阮收走,如今摆在面前。嘉语盯住它看了片刻,该来的总会来。只要来的不是萧阮就行。当然她也知道,如今江陵战事胶着,萧阮又没生翅膀,怎么会来信都。
“阿姐?”嘉言见她不说话,便有些担心。
“把人请进来。”
人很快就进来了,嘉语还没有出声,嘉言先惊呼了一声:“姜娘?”
是姜娘。
嘉语也有些意外,竟然是姜娘。姜娘进门,先给她磕头,开口便是:“姑娘清减了。”还是从前声气。
嘉语沉默了片刻:“你先起来。”
姜娘起身,目光一扫,便有些失神:“半夏她——”
“半夏许人了。”嘉语淡淡地道。
姜娘提着的心到这时候才略略放下。她当时留在萧阮军中,就是怕再过那等颠沛流离的生活。不想小半年过去,姑娘这里虽然不能与始平王府比,一应用具也看得出用心。周乐那小子倒没有亏待姑娘。只是不见半夏,便疑心半夏已经没了——这兵荒马乱,一条命还不如一条狗值钱。
却原来是许了人。
想要问许的是谁,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姑娘还没成亲,却早早把贴身婢子许人,要不就是为了笼络人,就是有了别的变故。
又见宫姨娘和嘉言在,忙着给两位主子见礼。
嘉语打断她问:“建安王让你回来吗?”如果只是送姜娘回来,先前不通报姓名已经是可疑,送上匕首更是无礼。
“建安王……”姜娘见嘉语神色里没了从前的信任与依赖,虽然知道理当如此,还是忍不住难过,“建安王让婢子给姑娘捎句话。”
嘉语看了看四周,婢子都识趣退了出去,就只剩下宫姨娘和嘉言,姜娘仍不说话,嘉语道:“我和建安王的事,我能听的,我姨娘和妹子自然也能听。”
姜娘听出她这话里的责备之意,跪下来又磕了一个头,却仍是不开口。
宫姨娘心道莫非是要提他们夫妻间事?她听听也就罢了,嘉言一个没出阁的小娘子,哪里听得这些,忙拉住嘉言道:“六娘子和我出来,我有话要问你。”
嘉语:……
嘉言红了脸,到底被宫姨娘拉了出去。屋里就只剩下嘉语和姜娘,嘉语脸色发青:“他叫你这么做的?”
姜娘垂头道:“……是。”
就听得“哐当”一声,劈头一面铜镜飞过来。姜娘不敢躲,生生受了,额上就流下一行血,嘉语心里发恨:“他自个儿都已经成了亲,还来管我的事!”
姜娘不敢抬头:“建安王说结发之意不敢忘。”
嘉语:……
“他到底要你来说什么!”
“建安王派了亲兵过来……”
“什么?”
“建安王说,大仗在即,如有不测,他们会护送姑娘南下……”
这仗还没打呢,这赤口白牙的,嘉语气笑了,他是一句软话也不说,直接给她派人:“他们人呢?”
“不敢让姑娘知道……”姜娘声音越来越低,身子簌簌发抖,几乎是伏在了地面上,“婢子、婢子也只知道他们进了信都……”
嘉语:……
派了人来,又不让她见,是知道她见了人不会客气,就算她客气,周乐也——嘉语心思一转:“周将军知道了?”
姜娘不敢应声。
嘉语抓住盘中匕首。周乐当然会知道,就算没有听说他也会派人知会,不然姜娘为什么怕成这样。仗还没打……他去前线给她拼命,他往这里派人,前头要有个不顺,她后脚就走人。换她是周乐,她也寒心。
之前娄晚君生事,她不担心,因她知道李愔是不相干的人,周乐也知道。
萧阮不一样,萧阮是他心里一根刺——他自己也知道。
所以连宫姨娘、嘉言都要支出去,就是假造这样一个氛围,他与她之间,还有些什么,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哪怕至亲如宫姨娘,如嘉言。
这是周家的宅子!
周乐在这里住了近两个月,都无须刻意布置眼线,这宅子里有的是他的人!
“……他知道我要订亲了?”
“奴婢、奴婢不知道……”她只是在萧阮军中,又不是萧阮心腹,如何能知道这些。但是进了信都,她也听说了。并不是太意外,在她看来,姑娘要复仇,要人给她复仇,总要付出点什么。
她孑然一身,能付出的也就只有她自己了。
嘉语气苦道:“他都已经成亲了……”
就许他成亲,不许她订亲么!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嘉语恶狠狠将手中匕首掷于地上:“姜娘知道我是能杀人的……”
“姑娘……”姜娘整个头都贴在了地面上,匕首就在她面前,不足一尺的地方,刀刃的光反照在她的眼睛里,她哭了起来,“姑娘……”
“我这次饶你,是看在你跟我一场的份上,下次,就没有下次了——滚!”
...................
周乐歪在榻上,天色渐渐黑下去。他明儿要动身去广阿。元祎修还是有点本事的,二十万人,他看着帐顶,竭力把心思都集中在这二十万人身上,他这二十万都是兵,不像他带的三十万,足足二十几万老弱病残。
他笑了一下,不知怎的嘀咕出了声:“三百亲兵……”
那人还是对三娘不肯死心。他还当他成了亲会收手呢,这头都没死心,成什么亲。难道指望三娘给他做小?
风从外头吹进来,有亲兵禀报道:“将军,公主派了人来。”
周乐一跃而起:也该来了。
有人打起帐门,走进来裹着穿长斗篷的少女,周乐抬眼一看,不由惊道:“三娘?”自订亲之后,他就搬出宅子,长住军中,已经有好些日子没见了,“你怎么来了?”
“我……”嘉语有些局促,才说了一个字,就听得周乐懊恼道,“也不先知会一声,看我这里——”
他明儿一早就要走,大多数东西都已经收拾完毕,帐中并无多余坐具,因拉了嘉语上榻坐。他素有洁癖,帐中倒不似一般将士脏臭,有清新的稻草香,周乐喜孜孜地道:“还以为出发前都再看不到三娘了……”
嘉语:……
他以为她来给他送行的么?
她踌躇了一下,说道:“今儿下午……”
“姜娘吗?”周乐道,“我听说了……”
他耳目灵便,嘉语也不意外,只道:“我找不到人、我找不到那些人……”其实她也不知道,找到了人,是该杀了还是驱逐出境。
“我知道,”周乐说,“我都知道了,建安王不死心,就让他不死心罢,横竖三娘人在我这里,待日后我们成了亲,生上十七八个孩儿,气死他!”
嘉语:……
时已深秋,嘉语外头裹着莲青色斗篷,里头只穿了件淡黄裙衫,颜色极是娇嫩,从领口、袖口漏出一二,倒像是春色。这时候松了斗篷,风咝咝地钻进来。深秋早晚温差大,夜里风凉,脸色便有些发白。
烛光不是太亮,照在脸上,便如抹了一层胭脂。
“冷不冷?”
嘉语摇头。
周乐还是裹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他笑吟吟地道:“其实三娘是想见我,对不对?”
“什么?”
“多大点事儿,叫苁蓉或者辛夷来说一声不就得了,这大晚上的出城,也不怕人担心。”
嘉语便不响。他明儿要去广阿,那里元祎修集结了有二十万大军。嘉言也要去,留在信都守家的是段韶。
“王爷打秦州的时候,兵力对比还更悬殊……”他说。
“我知道……”嘉语低声道,“他明知道我报仇心切,还在这时候拿这个来乱你心神……”
“其实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就是没有道理!”嘉语打断他。
“如果,”他觉得他的声音轻得像是梦呓,“我就是说如果,如果我当真回不来,这兵荒马乱的——”
“那我也在这里等你。”
“不,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宁肯你南下——”话没说完,就看见嘉语抬起头来,乌玉一般的眼珠子。唇上温热,柔软的,无孔不入的香缭绕在口鼻间,他像是受了蛊惑,烛光像是月光,他抬手,不知怎的一拨,斗篷滑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卡卡君、小驼君和玉米君投雷^_^
谢谢未央妹子灌溉^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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