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乐是发过誓不想再理尉灿和娄氏这摊子破事!
他当初就不该心软去给尉灿提亲!往往人并不能预见每个事情的后果:他只道她成了亲就好了——就像大多数人以为的那样。事实上大多数时候成亲并不是解决之道。相反, 它只会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他到尉家,已经是戌时末。满屋子血,尉周氏哭得要断气,尉灿惨白着脸。娄晚君还昏迷着, 生死不知。许之才知机,匆匆上前把脉——也只有大将军的名帖才能在这个时辰把他弄过来了。
周乐是打仗的人,人间地狱蹚过几回, 断手断脚见得多, 但是陡然见此, 竟也还是不能淡定。
边镇上喝多了打娘子的汉子常见;边镇女人生得高大, 与夫君对打的也多, 打不过回家喊兄弟过来按住暴揍的也有。气力不足,又没有兄弟在近旁帮扶的女人则往往吃亏。周乐一向觉得自个儿家里老头不是个东西,但有一条好处, 打儿子是有,却并不打女人——无论是娘子还是女儿。
他甚至疑心这也是他爹当初择婿的标准——所以他姐夫虽然狠揍过他,却没有打过他阿姐。
谁想豆奴这么不是东西!
他就该让他打光棍到老!
他心里亦自懊悔, 要还在他府里没搬出来, 豆奴多少顾忌他。府中人多,也拦得住。想到这里,劈头给了尉灿一巴掌。尉灿肿了半边脸,没能吱声。他整个人都是呆的。那么多血, 他想。
许之才下了几针, 回头禀报道:“夫人和孩子, 大将军——只能保一个。”
保大还是保小。周乐明白他的意思。
他是被娄晚君的婢子请过来。婢子说得含混,只说姑爷与姑娘动上了手,尉周氏拦不住,却没有提为什么动手。但是毫无疑问,是尉灿的错。自古生产便是个鬼门关,多少女人折在这里。娄晚君难产,没过得去,只能怪运气不好。再处理了婢子——比如让她殉主——便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如此,娄、段两家与他的关系便不会受影响——毕竟娄晚君还有个孩子,是她最后的血脉所系,他们不会逼他杀了孩子的父亲,断了这门姻亲。他亦不可能为此杀了尉灿。而之后,娄家也再不能闹出什么事来。
这是最妥当的处理方式,他知道的。
周乐多看了尉灿一眼,那东西还混沌着,尉周氏也还在哭,根本不能决断。他姐夫没有跟进来,大约是把后宅都交给了妻子,不想插手。周乐叹了口气,这等事他做不出。娄晚君跟着他们也有这么多年,那个给他补靴、给他留饭的小娘子,他是不想娶她,并不是这些年没有情谊。
“保夫人。”他说。
娄昭还在冀州,段韶也不在京里——嘉语问他要人,他把段韶借给了谢冉。所以段荣那里,还得他亲自上门。虽然说段娄氏已殁,段荣正当壮年,必然还会续娶,段氏兄弟却都和娄晚君极亲。
许之才略有些诧异。贫苦人家要求保大人的居多,因丧妻之后,便难再娶;况妇人在家中也是顶事的,小儿却只能嗷嗷待哺,不一定养得大;富贵人家又不一样,富贵人家往往求子嗣,又不缺妇人。
当然他极是晓事,大将军如何说,他便如何做——不然也挣不来如今这个四品的官位。
许之才自去下针、下药。
周乐找了人问原委,那些婢子却一个两个的说不明白。周乐知道这里头有蹊跷,然而尉灿还是个呆呆傻傻,尉周氏又神思恍惚,他也不敢逼急了。正愁人,忽然藿香进来,与他说道:“公主来了。”
周乐奇道:“她来做什么?”
藿香道:“公主送完亲,再没什么事,便过来探望常山君。”
周乐心里头晓得他这个娘子,是最不愿意多事,“探望常山君”云云就是个借口,怕是知道这里头后宅阴私,有他不方便启齿的地方,过来救场。
前头留他们一家住大将军府,是他不对;尉灿与娄晚君置气,火烧到他头上来,那也是他活该;但是如今他们已经搬了出来,要那个东西再张口来句:“她还想着给阿舅作妾”,这特么就尴尬了。
好在这个话尉灿说得出口,尉周氏说不出口——特别在嘉语面前。
而且事情闹到这个份上,总要问个清楚,才能与娄、段两家交代。周乐扫一眼室内,说道:“去请公主进来。”
藿香退出去,周乐便与尉周氏说道:“三娘过来了。”
尉周氏正伤心——她到的时候已经闹大了。尉灿也好,娄氏也罢,都听不进她的话。屋里乒乒乓乓碎了一地。娄氏很激动,突然就开始流血。尉周氏是经过事的,她自个儿生过孩子,也帮人接生过:边镇人家,也没个大夫养在家里随时待命的道理。因此虽然发动突然,也还是做了些措施。奈何血越流越多,怎么都止不住。她已经慌得六神无主。要不是周乐带了许之才过来,她都不知道怎么个了局。这会儿一直浑浑噩噩,猛地听到这话,下意识问:“哪个三娘?”
周乐:……
“公主。”
尉周氏:……
尉周氏脑子醒了一下:“别叫她进来……我出去迎她。”一半是出于对华阳的惧怕,一半也是因着上次娄氏出事,与华阳有关。虽如今娄氏还昏迷着,但是一会儿醒来,恐怕又会生出别的心思。
周乐想不到这节,不过他阿姐要出去,他当然不会反对。因叫了人扶尉周氏,又拎起尉灿的衣领,一并拖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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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周氏想挤出个笑脸来招待她这个公主弟媳,只是刚才发生了这些事,挤半天只挤出一脸褶子。
嘉语命茯苓把东西从食盒里取出来,一一摆在案上,因与尉周氏说道:“我方才从尚书府过来,得了几样果子,因顺路,给阿姐带过来尝鲜。”
尉周氏如今哪里有心思吃,只推辞不过——也不敢推辞:撇开身份不说,阿舒也让她没脸见她。她如今客客气气请她吃东西,她就是吃不下,也只能放进嘴,哪怕做个样子。就听华阳又说道:“从前大将军带我去秦州,我就知道娄娘子。”
提到娄氏,尉周氏是更吃不下了。
“那时候条件不好,娄娘子随军,是吃了不少苦头。”
尉周氏勉强把果子咽下去。她也知道她这个儿媳不容易。她自个儿的儿子,她自个儿清楚。如果不是赶上乱世,赶上她弟弟发达了,这等平城官宦人家的女子,哪里轮得到豆奴挑三拣四。
他不能与她弟弟比——虽然这样想不公平。
她不由自主顺着她的话说道:“二娘是个好孩子,是豆奴不好——”奇怪,她并不觉得饿,那果子吃到嘴里也无甚滋味,但腹中有了东西,心里竟像是安了一些。没那么慌得厉害了。
“阿姐这样说,却是偏心了。”嘉语笑道,“豆奴也是个好孩子。”
尉周氏叹了口气。
嘉语停了一会儿:“娄娘子从前对周郎有意,我是知道的。”
尉周氏又慌了起来:“她、她——”
“但是后来成了亲,又有了孩儿,娄娘子一向循规蹈矩,豆奴实在不该再疑心到周郎身上去。”
尉周氏脱口道:“不是他!”
“那是谁?”嘉语紧问了一句。实则她原本也以为只是夫妻俩旧话重提,话赶话地闹上了——原本怀胎九月,就已经是个炸.药桶,万不能大意的。她并不觉得尉灿是有意。但是听尉周氏这话头,还有别的?
尉周氏又犹豫起来。这些话如何好与外人说?尤其这位还是公主。她是一向秉持“家丑不可外扬”。
嘉语也拣了只果子吃。她心里转了几个念头。但是如今尉家搬了出来。不比从前在大将军府里,往来人多,娄氏作为当家主妇多少抛头露面,应酬一二。那还能有什么人?或者是尉灿有了人?
那个妾室不是被周乐打发了吗?
她吃了两只果子,见尉周氏仍不开口,便又说道:“豆奴与娄娘子不好,周郎很自责。”
“那不怪他。”尉周氏道。
平心而论,她心里怪过的。从前豆奴与娄氏,人前不甚亲热,她只道是娄氏矜持,到公主来大将军府那晚,闹将出来,方才知道两人不好。她那时候也怪过弟弟没给外甥把好关,又疑心是他用过的人,为了娶公主不要了,让豆奴背锅——但是她也知道,这些疑心与责怪没有道理。
是豆奴央了他提亲;娄氏为人贤惠,也讨她喜欢。
退一万步,娄氏这样的女子,便是再嫁,要嫁入高门不容易,要找个如她家豆奴一样的郎君,却是易如反掌。
她在边镇,原是个能干的妇人,也知道好歹。这时候听嘉语说弟弟自责,心里又很过意不去:“……总是豆奴不是,不该胡乱怀疑。”
嘉语道:“我听说郎君这些日子忙,怕是没有来过这边。”
尉周氏喃喃道:“是啊,都是豆奴不好。”
嘉语听到这里,心里有了底。找借口支了藿香出去,又陪尉周氏吃了几个果子。过得两刻钟左右,藿香回来,低声与她说了几个字。嘉语惊道:“原来最近五叔常来家里喝酒吗?”
这话出口,就有婢子慌慌张张过来,禀报道:“夫人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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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乐把尉灿拎出到院子里,叫家奴提了水来泼他。可惜尉家没有冰,效果打了折扣。泼了三五桶,那东西总算是清醒了些。
周乐与他说:“孩子多半是保不住了。”
尉灿像是被人抽了骨头,人一下子矮了下去,蹲在树下抱着头。
周乐从前是心疼他,然而这时候床上还有个不知道能不能活的呢,心里着实恼恨,又说道:“你们和离吧。”
“阿舅!”尉灿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
周乐没理他,吩咐左右道:“扶尉统领回房去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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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晚君醒过来,知道孩子已经没了。身上痛得很,面上却没什么表情。之前有过一阵子,她是很恨这个孩子,她不想要。这时候没了,却又像是从心里剜了块肉去。哪里都痛,痛得她说不出话来。
这是她的报应吧,她想。
她和尉灿搬出来这几个月,起初是好的。尉灿诚心想好好与她过日子,她也想。离了大将军府,所有与他有关的人、有关的物都不在眼前,往好处想,日子久了,渐渐的也就会淡了。
她那时候还不知道尉灿疑心会这么重。
也许之前是没有的,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总之她发现的时候已经有些迟了。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暴跳如雷,疑神疑鬼。尉灿自己也知道不对,每每发作之后又求她不要离开他。
明明他们已经不在大将军府。那晚之后她也算是死了心。她也与他说过,或者问大将军要个外放的职,离洛阳几年。尉灿破口大骂,说:“如果离开洛阳不够,你是不是还要我离开中原?”又说:“他是大将军,你就是离了洛阳,你跑到金陵去,也不可能不听到他的消息——难道你还能躲到天上去?”
她想那或者是真的。那是个无处不在的名字。她的夫君是他的手下,他们是舅甥,如果她要避开他的一切才能忘掉的话,头一个要避开的就是她的这位夫君。这样荒谬的推论她没和尉灿吵,吵也吵不出结果来。
她心灰意冷。
她不很清楚尉灿是怎么和周昂走近的。也许是因为好酒,两个人都好酒。周昂原就很喜欢去找周乐,找他打猎,或者别的。那是他们年少时候结下的情谊。尉灿又成日跟着周乐。尉灿带他到家里来。要论亲戚,周昂年纪虽小,辈分却高,又是亲族,原没什么需要避嫌。
她不知道她哪里打到他的眼了;没准她做什么都打到他的眼;整个她的存在都让他心里膈应。他原就不该娶她;她原就不该应他。华阳公主虽然可恶,那几句话却是对的,她中意的夫君,从来都不是他。
“……周郎不要你,那不过是他不要你,不是你不如人,”她记得这几句话,“这天底下有的是好男子,娄娘子还年轻,悬崖勒马,尚未为晚。”就算是晚了,那也比赔上命的好。娄晚君看着顶上绣帐,默默地想。
——她从前是个果断的人,不然也不会只凭一面之缘,便遣婢子去见那个人;不会偶然得到机会,便下手杀人放火;不会在那之后,安心蛰伏;就是答应尉灿的求娶,她也是果断的。
她听见有人隔帐与她说话:“……那个混账,我会教训他;二娘要是不想见他,就且不见罢;你如今身子弱,且好生调养,我不会让那个混账来烦你;至于以后——”
“我要和离。”她静静地说。
帐外声音停了一会儿,像是措手不及。虽然他方才是这么给尉灿撂狠话,却总还存有一线希望。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何况他们还有孩子。但是他也听得出她声音里的决断。
周乐微叹了口气:“待二娘身子好些——”
“我要搬出去住!”
周乐:……
“还是让豆奴搬出去吧,二娘如今,却不方便挪动地方。二娘要不放心,我让阿竟给你写过户文书。以后这个宅子,就记在二娘名下,不得二娘允许,我阿姐也好,豆奴也罢,哪怕是我,都不能进来,这样——可好?”
周乐等了一会儿,帐里没有声息。周乐道:“二娘好生歇着,我明儿让——让半夏过来看你。”
帐里讥笑一声:“方氏去冀州了,大将军不知道吗?”
周乐:……
这些家长里短,他哪里能知道。尴尬了片刻,又说道:“许大夫留在宅子里,明日再过来给二娘把脉。”
他转身往外走。
娄晚君透过帐,便只能看到模模糊糊一个背影。华阳说“我不会把他还你,他也不会许我把他还你”——但是当初她的眼光是没有错的,这个人是好的,无论才能还是志气,还是情意,只是她得不到他。
她有足够的眼光,她没有足够的运气。
.....................
周乐走出屋子,略出了口气。便看见他娘子在廊柱下看住他笑。不由懊恼,与她说道:“我也没料到,搬了出来他们还能闹。”
“郎君就别自作多情了,”嘉语笑道,“人家这回闹的却不是你。”
周乐:……
嘉语低声与他说了,周乐呆住:“你说……五叔?”顿足道:“豆奴这是从哪里说起,我五叔那么个人——”
倒不是说他五叔不好。
前儿谢冉出征,他是借了段韶和司马子如给他。谁想他五叔找上门来,死乞白赖地要出去打仗。他也拗不过他。他原是想,段韶性子沉稳,跟了去不吃亏;司马子如又机警,察言观色、见风使舵全挂子武艺,这两人都是能与谢冉共事。他五叔就不一样了——上次他五叔手下贪贿,他下手处理了,他五叔一气之下,对着他的大将军府就是三箭。得亏没伤到人。除了他,哪个能容他。
他五叔要真与娄氏有奸情,会与豆奴客气?那真是太看得起他五叔的节操了。多看看他二叔好吗!
嘉语是见识过的,只是骇笑。却说道:“他们这么着,还不如和离了呢,别留来留去,留出仇来。”
周乐道:“先这样吧,她要铁了心要和离我哪里拦得住。就只是——可怜了那孩子。”
“孩子有阿姐呢。”嘉语不以为然。
周乐没有作声。刚才许之才与他说,没了的是个女孩儿,足月了。又说娄氏身子受损,再要受孕,怕是难了。
这让他总觉得有件什么事,只一时想不起来。
......................
李愔嫁了妹子回来,天还没有亮。这一日的热闹喜气,到这会儿都散了,就只剩下疲倦。
离家已经很近了,他下了马慢慢走。
他不想这么快回去,回去了又是一个人。他其实不习惯在那些姬妾身边睡到天亮。那些貌美的、伶俐的女子,有洁白的肌肤,袅娜的腰肢。他不知道哪里不对,总之是不对的。她们并不让他觉得暖。
夜风习习的凉。是秋天了。洛阳是他最熟悉的地方,最熟悉的气候,往北要冷一些,往西……他心里计算着谢冉的大军该走到哪里了。风声有些紧——他回头,有骏马如旋风,朝他卷过来。
“好俊的马!”他不由脱口道。
那马上女子冲他挑了挑眉:“上来!”
李愔:……
她向他伸出手,轻纱覆在她的手臂上。叮叮当当乱响的金钏儿,镶了绿的猫眼石,在暗夜里,仿佛折射月亮的光。
他想那必然是鬼使神差,他抓住她的手。
风在耳边,风在发梢,风在咫尺吐纳间,如兰如麝。
“我们这是去哪里?”
“尚书郎既然上了我的马,就是我的人了。我去哪里,尚书郎就跟我去哪里。”
“娘子要去哪里?”
“去蓬莱!”
蓬莱是传说中海上仙山。李愔脱口道:“骑马安能至?”
“尚书郎就这点不讨人喜欢,我说我能去,尚书郎何妨且信我能去?”
那是深夜里,马蹄踏在洛阳的长街上,还是初秋,大多数叶子还没有黄,但是木樨已经开始香了,簌簌地往下掉,掉在月光里,像是金粉。那马一直往前跑,跑得太久了,他忘了来处,也忘了来路。
风一直在吹。
她忽然勒紧马,笑了一声:“到了。”
横亘在他面前,是一艘巨大的画舫,那画舫足足有十余丈之长,锦绣铺地,遍点华灯,有悠扬的丝竹之声从舱中溢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卡卡君,玉米君,22877785和ss,素倾妹子投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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