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终于停住。
昭恂昏头昏脑地抬头, 看见前方暮霭里站了一个人。更准确地说,是一个人影,然后人影慢慢儿清楚起来。
昭恂冲那人喊道:“你!我迷路了,你送我回去, 我家里定然会重重赏你!”
那人像是犹豫了片刻:“这位公子,你家在哪里?”
昭恂也知道皇城不是一般人能进的,报公主府和皇城没什么区别, 因恐这人拿自己身份作文章, 脑子里闪过几个地址, 最后说道:“仁德里镇国公府。”他表哥姚仙童虽然被他阿姐拎到云州去了, 府邸却跟不了走, 留了老仆守屋。
“原来是镇国公府的小公子。”
那人声音柔和,非常好听,他朝着他走过来, 昭恂听到“笃笃笃”有什么点地的声音,待他走近了,才发现是竹杖, 那人拄了一支竹杖。昭恂生平从未见过残疾, 因心里想道:他为什么要拄杖?是腿脚不方便么?
却听那人道:“……怎么我看着,却是不像。”
昭恂:……
昭恂道:“像不像的,先生送了我去,自然分晓。”实则他并未去过镇国公府, 只听他表哥提过, 不过他今儿穿得齐整, 身上有足以证明身份的物件,待进了镇国公府,再让人去公主府通报就方便了。
那人沉默了片刻,忽说道:“我是个瞎子。”
他这时候已经走得极近了。昭恂看得清楚,这人不过二十余岁,是个眉目秀美的青年。穿着虽然不甚华丽,但是极是妥帖。非世家子穿不出这等风度。然而这样一个人,却生了满头白发。连他娘都没有这么多白发——不对,他娘根本没有白发,昭恂默默地想,他说他是瞎子,那么,他是看不见?
那他方才怎么会说“怎么我看着”——
他心里便有些害怕,只壮着胆子说道:“先生是不识路吗?”
那人道:“识路不识路的,原不打紧。”
昭恂到底年纪小,到这会儿往前看往后看都是陌生的地儿,姐夫和侍从能不能找到他也是心里没底的事,眼瞧着这巷子里就只有他和这么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他死死抓住缰绳,方才疯跑的马到了这会儿倒是安静如鸡,心里着实发慌,一时口不择言,叫道:“你、你想做什么!”
那人幽幽叹了口气:“小公子不问我看到了什么吗?”
昭恂心里想见鬼,你个瞎子能看到什么。
“小公子是不是在想,我个瞎子,能看到什么?”
昭恂:……
这人怎么知道自个儿心里怎么想的。他在那些个传奇话本里也看到过,说有神仙鬼怪之流,能看穿人的心思,莫非这人——这人得是个什么精怪?白发怪?
却听那人又道:“我是瞎了没有错,可是小公子有所不知,天底下的瞎子看不到人,却看得到气。”
“什么气?”
那人抬头“看”了片刻:“头顶上的气。”
昭恂“哦”了一声,他想起来了,好像是郑博士在教哪本书的时候与他说过,汉高祖发迹前,曾因犯事躲进山里,吕后总能找到他,高祖问缘故,吕后说:“你头上有云气,所以我总能找到你。”
因心生好奇:“我头上有气吗?”
“小公子头上有龙气。”那人淡淡地道,“所以小公子的家,恐怕不在镇国公府,而在——”
那瞎子略转了转脖子,像是在寻找方位。
昭恂以为他会说“皇宫”,那当然是真的,他兄长是真龙天子,他身上有龙气,兴许他也染上了。那没什么好奇怪的。但是那瞎子却说道:“奇怪了,往日龙气都聚在了皇宫里,怎么如今东阳门外龙气比皇宫还重?”
昭恂眨了眨眼睛:“那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那瞎子顿了顿竹杖,“笃”、“笃”。昭恂觉得那就像是平地起了风。浓灰色的风裹着他飞了起来。他再次被颠得头昏眼花,然后周遭忽然又有了声音,有了光,有无数的人在喊:“襄城王、襄城王——”
“我在这里!”他勉力叫起来。
他觉得他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于是再叫了一声:“在这里!”人群朝着他涌过来,当头一骑他认得是大将军。过了好一会儿才又看见他三姐过来,又急又气,劈头就是一句:“给我回车上去!”
昭恂这回没与她犟嘴,乖乖儿地回了车。
过了片刻,阿姚也进来,他今年才五岁,并不很清楚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的小舅舅方才不见了,但是很快又回来了,合着眼睛像是快要睡着了。他摇醒他:“阿——阿舅,你怎么了?”
“我屁股痛。”昭恂说。
他心里还在想方才发生了什么。方才他去了哪里,怎么会突然没了声音,也没了人,像是整条巷子都在茫茫的夜雾里。竹杖点在地上的声音,笃,笃,笃——没准那是个竹杖精?那东阳门外又住着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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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语一直到看着昭恂和阿姚下车,进了太后的寝殿,一颗心方才吞回肚子里。可吓到她了。像是眨眼之间,昭恂就被马带得没了影子。要这当中他被马甩下来或者——她怎么和父亲交代?
昭恂是太后的命根子,以她的身份,实则并不方便亲近他。要方才带他回来的是嘉言,中途出了岔子,太后恨归恨,不会生出别的心思——和在她手里出了岔子,那完全不是一回事。
因受此惊吓,神思倦怠,谢云然留她在宫里用饭,她都直接拒绝道:“我还是先回府吧。”谢云然只道她是送走嘉言心里还难受,也没有强留。
周乐亦知她疲倦,回程都坐车,让她伏于他腿上小憩。嘉语却也睡不着,只与他说道:“日后三郎开府,郎君还是须得多留意。”
周乐但觉好笑:“三娘还当真怕他送我美婢不成?”昭恂如今是年纪小,不懂事,再过得几年,能开牙建府了,昭熙自然会给他配备知事的长史文书侍从,不会让他胡来——再胡来也没个给姐夫送女人的道理。
嘉语摇头道:“倒不是那个——就怕出了事母后怪罪。”
从前她家没有得天下的时候,有姚太后这么个姨母,昭恂的前程不会比昭熙差,后来更是登基称帝,虽然也没几日。就怕太后存了心;又怕日后昭恂有个不成器,怪到他们兄妹头上来。其实以如今太后对他的溺爱,恐怕是难成大器。从前——要不看在她的份上,周乐早杀了他。
嘉语有些羡慕地说道:“你和你家二郎感情倒是好。”同父异母很难得这样感情好的。
周乐失笑:“三娘多想想我爹。”
——有这么个爹,兄弟俩有个同仇敌忾的目标,感情自然坏不到哪里去。嘉语统共也没见过周父几次,虽然老了,模样儿倒是好的,口舌也便给。不然也生不出周乐他们姐弟了——游手好闲,要连脸都没有,怎么骗得到女人。
周乐忽又说道:“豆奴两口子已经搬出去住了,二郎成亲,三娘可得多借给我几个人,母亲近儿也不能再劳碌了,阿姐又要伺候豆奴媳妇,脱不得身。”
嘉语奇道:“母亲病了吗?可要紧?”
“不是。”周乐苦笑道,“恐怕我还得再多添一个弟妹了。”
嘉语:……
谢云然愁成这样,他们周家倒是左一个右一个生个没完。
又想起嘉言:“……不知道他们如今走到哪里了。”
周乐道:“按说晋阳也不与你同母,怎么你和她倒又好?”
嘉语道:“阿言乖巧。”
周乐:……
她这句评语真该让崔嵬山那些人听听。
嘉语也知道这个说不过去,便低声说道:“从前……她是吃了很多苦头。我……我那时候虽然在你身边,却没能救得了她。”以她当时对这个世界的恨意,亦并不是太想救她。
她恨不得拉整个世界一起下地狱。
周乐想了想,以嘉言的美貌,乱世里恐怕是不会好过。却问:“……三郎不乖吗?”
嘉语道:“三郎是母亲的凤凰蛋。”她虽然不清楚为什么嘉言会落到元祎修手里,而昭恂得以全身而退,就只从结果来看,恐怕与太后偏心并非没有关系——“好在如今阿言和独孤将军在一起。”
周乐道:“三娘一直很信任独孤将军——他从前也娶了阿言吗?”
“没有,”嘉语摇头:“我不知道他从前娶了谁,我后来没了他的消息——大将军府上,也没个让我随意见外男的道理——横竖不是阿言就是了。”
周乐没忍住笑:“这么说,我从前看三娘倒是看得紧。如今也该看你紧一点——南边那位,也到如今,也还没有立后呢。”
嘉语:……
“他没有立苏娘子吗?”嘉语也有点奇怪了。
她上次听说萧阮匆匆回金陵是因为苏卿染病了,以为他会下决心立后。不想还是没有。
周乐咬牙切齿道:“他还挂着你。”
嘉语摇头:“不是这样的——多半是他恼了苏家。”
“贺兰氏说他从前也没有立苏娘子,也是因为你的缘故。”
“你信她呢,”嘉语简直无奈,“他要真为了我,能把我丢在洛阳不管?他就空着皇后那个位置,当块肥肉,让那些家族撕咬——要真伤了苏娘子他怎么舍得,当然是祭出我这个空有其名的结发妻子最为合适。”
她侧转身子,环抱住他的腰:“……郎君又担心这个做什么。”
周乐原想说“从前不论,自我所见,他却是真念着你”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前儿我上朝,听到有小贩沿街叫卖,说卖的海上方,来自一个叫什么绝情国的……我就想买了送过江去,叫他绝了念头。”
嘉语闻言大笑:“郎君又拿话哄我,却哪里有什么绝情国多情国的……”
说话时候,车已经到了公主府。周乐扶了嘉语下车,进到府里,稍用了些吃食,方才奇道:“原来娘子也听说了。”
嘉语道:“——那原是我诌来哄姚表姐的胡话。也就是姚表姐那时候年纪小又足不出户的见识短,才信这等鬼话。是茯苓说给郎君听的吗?真真该死,我这些婢子,一个两个的,都被郎君哄走了。”
周乐叫屈道:“我哪里敢哄你的婢子——”
嘉语与他说了这一会儿话,精神倒又好了些,因白了他一眼:“天底下还有郎君不敢的事?”
周乐:……
“天底下就没有娘子不敢冤我的!”
又问:“当真这话是三娘胡诌,不是从闲话笔记里看来的?”
嘉语道:“那自然是——起头是阿言诌,诌得七零八落,我好容易给她圆了上来。当时屋里就我和姚表姐、阿言三个。不过半夏和茯苓在寺里服侍我,指不定也听了只言片语。这等话,阿言是决然不会往外说,就是姚表姐也——”想到姚佳怡天真,没准还真是她说出去的。
想到这里,嘉语停了停,问:“有这么个稀奇方儿,怎么周郎不把它买回来?”
周乐道:“我倒是想买,只手里没这个闲钱。”
嘉语:……
这是怼她前儿卖了宅子给他。
就手拔下头上金簪丢给他:“给!郎君拿去换酒喝。”
周乐如获至宝,揣进怀里,又涎着脸上来:“娘子好大手笔,索性连小生也一并买下吧。”
嘉语:……
她就不能与这货比脸皮!
周乐搂住她,在食盒里挑了葡萄,半含住,递入她口中。嘉语躲闪不过,只得受了。周乐低声笑道:“娘子与我初见,就送了我支簪子。”
嘉语哼了一声道:“那是给郎君的酬劳——初次见面,难道不是郎君绑了我妹子?”
那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这时候想来,并不比前世近多少。
初夏的树荫,歇斯底里的知了,佛像后头转出来的少年,他忿忿地说:“我可是老老实实照你的吩咐保住了你家那个臭丫头,你呢,你就赤口白牙给了我几句话,你你你……你不觉得亏心啊?”
她那时候认认真真地回答他:“不觉得。”
周乐道:“晋阳那时候就凶——我该那时候就看出来,你这个妹子有横刀立马的潜力。”
嘉语:……
“有件事我一直想问周郎。”
“嗯?”
“我妹子好看吧?”嘉言的容色,在洛阳也算是数一数二,嘉语自问是远有不及。她因着从前与他有旧,待他与别个不同,但是他呢,她心里想,他要先遇见了她也就罢了。明明他先见过嘉言,却怎么还能看到她?
周乐万料不到她有这等疑惑,但觉十分好笑:“难道萧阮从前没见过你妹子?”
嘉语道:“那不一样。他原不是贪色的人。阿言小,又有母亲拦路,他不会在阿言身上浪费时间,他……我猜,至少在去信都之前,他看中的都是我父亲。”或者还有一点点,因为她爱他。
周乐道:“三娘那时候……很伤心吧?”
“我那时候已经死过一次了。”
“那之前呢?”周乐抚她的面孔。
那之前,她没死的那一次,她爱上那样一个人,那个将她抛弃在洛阳不要,最后却要了她命的人。便纵然是隔了世,然而如今他怀中的这个女子,他想,她的心是碎过的吧。她后来,是怎么再把自己拼起来。
他想得心肝都疼。
嘉语道:“之前……自暴自弃了一阵子;之后……人总要活命。阿兄希望我活着。然后我又遇到了郎君。”
当然是因为自暴自弃,不然萧阮再不管她,两个婆母再怎么冷言冷语,她总不至于不能回娘家。只是人没到走投无路的时候,多少还有残存的骄傲。当初是她要嫁这个男人,她有什么脸面回去哭诉?
她又没有亲娘,她能找谁哭诉?长期住在娘家,谁知道又会被谁嫌弃。
她倒是进宫和贺兰哭过——那简直是个笑话。
一直到后来,昭熙满身是血地攀在车窗上,他叫她走,快走——到那时候才知道自己所有的。只是太迟、太迟了。
她偎在周乐怀里,她初初重生的时候,因为知道接下来可能经历什么,重新翻起那些记忆,想到当初那个自己,倒是很心疼过一阵子;到后来,命运一步一步偏离,渐渐地便不再想起来。
特别在杀了元昭叙之后。
如果不是周乐再提及,恐怕她已经不记得了。因推了推周乐道:“郎君还没有答我!”
周乐喜她这等全无心肝的样子——就好像她和他一样,对从前全无记忆。他亲了亲她道:“贺兰氏也说我从前宠你。”
“嗯。”
“我从前没见过阿言?”
“从前你先见到我。”
“我就再没见过别的美人?”
“见过,”嘉语哼哼地道,“你都收了作妾。”
周乐很神往了片刻:那该是个多么庞大的后宫啊。这一念未了,腰间就被狠掐了一把:“不许想!”
“醋娘子……”周乐笑了,“也不想想,我见到你们姐妹的时候,晋阳才多大,就是根豆芽儿。”
嘉语道:“我那时候也小。”
周乐摸到她胸口:“娘子说得对,如今总算是长大了一点。”
嘉语:……
嘉语推他道:“别闹——今儿奔波了整日,身上脏着呢。”
“我不嫌脏。”
嘉语:……
“我嫌、我嫌总成了吧!”
“娘子要不要烧水沐浴?”周乐眼睛亮亮地道,“我服侍娘子入浴?”
“……唔,娘子不要我服侍,要不,娘子服侍我一回?”
嘉语:……
对于某人这等孜孜不倦的精神,她是服气的。
周乐要跟进浴池里来,公主府上下还真没哪个敢拦他。他脱衣又极快,嘉语还没反应过来,那货已经很自觉躺到了浮台上。
嘉语:……
嘉语就恨自己硬不起心肠来与他吼一声:“滚回大将军府去!”
周乐手肘支在浮台上撑住下巴,侧身看住嘉语道:“娘子服侍我一回,我再与娘子说个事儿。”
嘉语被气笑了:“我不服侍郎君,郎君就不打算说给我听了?”
周乐:……
好有道理。
眼珠子一转,却又说道:“那我明儿早上再说给娘子听。不过,除非娘子不打算沐浴,不然,娘子不过来服侍我,我就过去服侍娘子。”
嘉语:……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玉米君,22877785君和卡卡君投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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