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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6章 六军缟素

北朝纪事 绿梅枇杷 4579 2024-10-20 11:03:29

兴和五年八月, 周乐再度出征,与宇文泰交战于和桥。

十一月,班师回朝。

嘉语算来,该是中午进城, 谁想一直等到薄暮冥冥。周乐下马,先抱起冬生亲了亲,然后勉强冲嘉语笑了一下。

灯下看得清楚, 嘉语面上发白:他穿的素衣。

之先得到的都是捷报, 而且是大胜, 连下了西燕二十三州。虽然长安没破, 但是宇文泰已经没有翻身的机会了。打仗是难免损兵折将, 但是周乐是军中主将,就算麾下有所折损,为了军心稳定也不可能穿孝。

除非是——

“五叔——”周乐才说了两个字, 喉中哽住。他低头停了一会儿,就听见嘉语说道:“先进屋吃点东西吧。”

周乐没有再作声。

嘉语叫乳娘过来带冬生下去。谁想冬生许久不见父亲,哭闹不肯依。周乐低声道:“不要紧。”怀里抱了这么沉甸甸一个肉团, 反而是种安慰。嘉语便不勉强, 进屋传了饭食,都是他素日里爱吃的。

周乐胡乱吃了几口,吃到嘴里却没什么滋味,也咽不下去, 眼泪噼里啪啦直往下掉。冬生年幼, 不知道父亲何以伤心, 从小荷包里摸出块糖来,往父亲嘴里塞:“甜……”他说。周乐亲了亲他,咽了下去。

过了好半晌方才能再开口,断断续续与嘉语说了。原本他口舌便给,几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事,却足足说了有半个时辰。

自兴和元年以来,洛阳与长安交战数年。陆俨死后,元祎炬又因废后失了人心,宇文泰渐渐一家独大。这两年周乐仗打得顺风顺水,其中得贺兰袖出力不少。

但是宇文泰并不是贺兰袖手里的牵线傀儡,她只能顺势而行,并不可能直接左右他的决策,所以对于贺兰袖方面给出的消息和建议,周乐一直用得小心翼翼。

因得到消息,宇文泰离开长安,私会柔然可汗,周乐派彭飞、周昂、刘贵等将举兵向长安,几乎得手,宇文泰闻讯回头,阵前斩了刘贵。彭飞与周昂突围,宇文所部紧追不舍,彭飞被杀得大败,周昂不服气,跨马临阵,宇文泰集中麾下精锐围攻,周昂所部尽没于此,他身手好,尤能单骑脱身。

“……逃到北冀州,”周乐停了一会儿,以手捶案,恨道,“豆奴他、他不给开城门!”

周乐实在难过,便是对妻子,亦不能尽述其中细节,譬如周昂当时如何在城门下呼救,被对方以“不能辨真伪”为借口拒绝;如何恳求城墙上垂下吊绳,遭到冷嘲热讽,后来绝望中拔刀劈砍城门,城门未开,而追兵已至。

他回身再战,对方万箭齐发,周昂身中数箭而亡,最后被追兵砍下了头颅。

周乐想起来肝胆直颤,他五叔那样骄傲的一个人,被这样折辱,竟被一个无名之辈砍了头颅。

然而事已至此,他亦不得不引兵后退,在和桥摆下大阵,引宇文来战,此阵极大,首尾悬远,双方从早到晚,交战数十回合,双方战到兵不知将,将不知兵,西燕军不能敌,渐次引退,周乐亲自引兵,追杀数十里。

“……没有找到五叔的头。”他低声道,眼泪又涌了出来。

之前是在军中,他不能失态;一直到回城,也是先去司空府,将尉灿五花大绑了,袒背负荆,长跪于司空府外。

周干先谢了他扶柩,对于尉灿,只说了一句:“杀人偿命。”

这些事他没有细说,嘉语也能猜到。周家和他什么关系,尉灿与他又什么关系。周干要求杀人偿命是理所应当,但是周乐怎么可能杀尉灿?

似周乐这等人,当初在小关身患恶疾,生死未卜,都没有掉过眼泪,如果不是心力交瘁,亦不至于此。他一路压制,到这会儿身边只有娇妻稚子,方才控制不住。嘉语环抱住他,亲了亲他的眼睛,说道:“先去睡会儿吧。”

周乐做了整晚的梦,梦里交错的时光,一时是他年少时候初见,他五叔冲他招手,一时是他喜孜孜跑来与他说:“阿乐阿乐,我写了新诗!”周乐虽然读书少,也知道好歹,然而他五叔实在有股天真劲儿。

喜欢写诗,却不耐烦读书,功课多半是身边小厮,或者他代为完成,也不怕先生责骂,先生也不敢过分责骂,怕挨打。

这么无法无天长到十来岁,族中子弟、乡里少年有服气他勇力的,也有瞧不起他粗鄙的,横竖他都不在乎,像荒野里天生地养的树,想怎么长就怎么长,枝芽想往那边发就往那边发,无拘无束,无惧无碍。

打仗渡河,以酒祭神,别人都求河伯给个方便,他说的是:“你是水中神,我是地上虎,今儿我经过你的地盘,我请你痛饮;如果来日你来我的地盘,你也该请我喝酒!”他还笑着与周乐说:“我也就这么一说,没想到河伯小气,不敢来找我。”

他是很喜欢他,就像他尊重他的兄长。

人和人的缘分很难说,他是他族叔,却把他当玩伴。他一直把他当玩伴,不是侄儿,不是大将军,不是任何人。

周乐在梦里反复看见他在城下砍门,他的刀原是极长,又极重,一下,又一下,就快要砍开了。周乐忍不住喊:“快跑——”然后惊醒过来。奇怪,这一路都没怎么梦见过,一直到家里。大约他五叔也知道,行军路上,不能让他分心。

周乐满头都是汗,嘉语也醒了过来,叫人送水进来,给他擦了汗。周乐抱她在怀里,心里方才踏实了些。

他后来承认,他当初偷马离开信都,多少有少年意气,他五叔因此恼他,也是应该。他们后来重逢,还交过几次手。他五叔成年之后力气越来越大,他已经不是对手,周昂每次打得他丢了兵器,都高兴得手舞足蹈。

让人好气又好笑。

他是天生的战将,论单打独斗,没几个人能正面杠。但是他还是死了。虽然说将军难免阵上亡,但是死得这么憋屈,周乐想他五叔不会服气。即便他日后能杀了宇文泰给他报仇,但是尉灿——

他下不去这个手。

周乐好些天没好好休息过,这会儿终于到了能放松的地方,因醒来片刻又睡过去。梦里又混乱起来,他梦见他娶了娄氏,奇怪,他心里想,我怎么会娶她,三娘呢?然而在梦里,那像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

他知道他是回到了从前。他知道是他心里生出了那样一个念头,是不是他娶了娄氏,他五叔就不会有这样一个结局?

周乐次日醒来,已经是巳时。他一向早起,不由晕眩了片刻。又见枕畔空空,问左右:“公主呢?”

“公主出门了,”藿香答道,“驸马要不要传唤早膳?”

周乐心里想都这个点了还早膳?然而想归想,腹中“咕噜”一声,表示他不想它想。便点了头。又问:“那冬生呢?”

“小郎在园子里耍。”藿香说。

周乐披了衣裳去园子里找,冬日里太阳稀薄,乳娘摘了朵腊梅插在冬生衣领上,冬生抓了往嘴里送,乳娘吃了一吓,好说歹说抢出来,冬生也不恼,转眼看见父亲,咯咯笑着,迈开小短腿跑了过来,直扑进他怀里。

周乐觉得心都化了——要不见妻儿一面,他几乎提不起勇气再去司空府。

侍婢送了早膳过来,周乐稍稍用了些,冬生原本是吃过的,见父亲进食又眼馋,因不得不分给他,拖了些时候。待用过早膳,周乐要换衣裳出门,藿香道:“公主吩咐,说等驸马起来之后,问驸马要不要沐浴。”

她不问还好,一问,周乐顿时觉得是个大问题。虽然冬日不如夏日,不必每天入浴,但是出征在外,条件不能和府中比。

藿香又道:“水已经烧好了。”

周乐:……

周乐问:“公主到底去哪里了?”

藿香:“公主去司空府上了。”

周乐:……

“胡闹!”周乐恼道。他并不想她卷入到其中。周干这会儿在气头上,多少口不择言。他去受气是理所应当,但是她不该受这个气。

他不舍得。

也懒得入浴了,换过衣裳,大步就出了门。

..............

周干能把周乐拒之门外,却不能拒绝当朝长公主。

他比周乐年长几岁,性情也比他沉稳,昨儿看到灵柩眼前一黑,当着人还能站稳,人一走就不行了,到夜间受不住呕了血,把崔七娘唬得不行。

他与周昂虽不同母,感情却是极深。周昂那么个性子,爹娘都不服,却对他服服帖帖。周昂年少时候便有勇武之名,所以出征他也不怎么操心。多年来亦少有败绩。周昂自家练的部曲,原本配合程度就高过一般行伍。

到周昂这个身份,即便惯于身先士卒,也少有战死沙场。因这一死,既是极大的打击,也是极大的意外。

嘉语次日求见,他不敢不见,脸色却是死灰,幸而华阳公主识趣,亦穿得素,这让他心里稍稍安慰。

嘉语欠身道:“司空节哀。”

周干回了一礼。他猜得出她的来意,但是他怎么可能答应——尉灿杀了他弟弟!他做人兄长的,怎么能不给他讨个公道!

嘉语一路进来,周府上下都穿了白,奴仆侍婢无人敢高声。她认识周干、周昂兄弟有好些年了,还是头一次看到周干这样的脸色。她从前也隐约听说过这对兄弟,知道周昂是名猛将,却不知道他最后如何结果。

从前娄氏嫁了周乐,自然不会有和尉灿这段孽缘,也就不至于——

她久不出声,周干道:“公主?”

嘉语微舒了口气,说道:“府上新丧,可有什么不凑手的,还请二叔莫拿我当外人。”

周干原本想说“尚缺一个人头”,转念一想,事情又不是她做的,问责她有什么用。他心里未尝不知道周乐也是无辜,但是他兄弟死了,总须得有人出来给他偿命——便说道:“我缺什么,大将军心里该清楚。”

嘉语沉默了片刻,又说道:“我听说五叔生前,很希望六叔能做到刺史——”

“公主!”周干厉声打断她。

他承认他醉心于仕途,也承认自己有野心,想光大门楣,自然会希望兄弟出息,但是他不会答应拿五郎的命去换!

嘉语便及时止住,微一欠身,说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初次见到五叔,差不多是十年前了。我虽然跟着周郎喊一声‘五叔’,其实五叔与我同年,那时候就坐在树杈上,拿着弓箭的少年郎……”

他打赌输给了周乐,发誓以后再不用弓箭,后来果然没有再用过,虽然后来她与他销了这个赌注,但是最后他竟然死在箭下。

命运之吊诡。

然而她还记得正始五年的桃树林,他抱了酒来给她;正始六年她兄长迎亲出了意外,他们兄弟护送她出府;正始七年,她去信都求助,周干尚在犹豫中,崔七娘对她不利,唯有他大大方方让她住进了军营,认了她这个故人。

她有时候甚至怀疑,他当初打赌输给周乐,根本就不是因为周乐使诈,而是他始终对周乐下不了狠手。

周干听她历历数来,不由红了眼圈。他们兄弟之间,又何止这些;就是周乐这个王八蛋,受到五郎的好处也不止这些。他好好一个弟弟交给他,他就给他带回来一具尸体……连尸体都不是全的!

“……五叔喜欢冬生,还说等冬生大了带他去打猎,是冬生没这个福气。”嘉语道,“我不过是感念五叔的好,想成全五叔的心愿。”周昂成亲一年半,膝下却没有一儿半女,周六郎周慎与他是一母同胞,自然与常人不同。

周干这次没有说话。

嘉语又低声道:“五婶恐怕会很伤心,还请二婶多看顾几分,特别、特别出殡那日。”娄氏性情刚烈,又与周昂恩爱,周昂落得这么个结局,只怕她会想不开。

周干闻言,悚然一惊,起身与她作谢礼。嘉语侧身不受,再说了一句:“府中上下节哀。”便起身要走。

周干略略诧异,眼睁睁看着她已经走到门口,方才能出声道:“公主——”

嘉语回头:“二叔还有什么吩咐?”

“公主……不为尉刺史求情吗?”

嘉语反问:“二叔希望我为他求情吗?”

“当然不——”

“我也不想为他求情,”嘉语道,“他该死!周郎在他身上花了多少心思!自正始七年开始,带在身边手把手地教他,人马也给过,机会也给过,阿韶阿昭如今什么模样,他什么模样!他看上人家姑娘,周郎便替他去求;他娶了人又不能好好待她,两家结亲结成仇……要不是、要不是周郎生而孤苦,受了姐姐、姐夫养育之恩,也不至于被逼到这个地步,他素日与五叔有多好,二叔也是知道的——”

周干闻言,难免不一声长叹。他与周乐是年少相识,自然知道她此言不虚:“那以公主看,该如何处置?”

嘉语迟疑了片刻。

周干道:“公主但说无妨,我不怪你就是。”

嘉语道:“二叔该知道我阿兄是天子——”

“那又如何?”

“君不闻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周干呆了片刻,他听懂了。华阳公主的意思是按律处置——这句话以她的身份说来,当然比周乐来说要妥当得多——按律处置,尉灿罪不至死,但是活罪难饶。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心里也知道周乐不会杀尉灿,如他执意要保,难道两家翻脸结仇?

但听嘉语又道:“这件事,实与周郎无关,却令周郎为难,打个不是很恰当的比方,就是五叔杀了豆奴,周郎找二叔要个说法,二叔也免不了为难。”

这话乍听让人气恼——五郎堂堂上将,赫赫战功,岂是尉灿那个空头刺史能比?

再说了,五郎又怎么会胡乱杀人?然而要仔细思量,周干默默地想,他还真打不了这个包票。当日周昂迎娶娄氏,就是周乐出面,把尉灿诓走——如果当时不是这样处理,是否就不会有今日之祸?

想到尸骨不全的弟弟,周干悲从中来,不能言语。

忽外头有人来禀:“大将军求见!”

嘉语目中有一丝慌乱,忙着恳求道:“周郎他、他不知道我过来了,可否能请二叔行个方便,让我从后门走?”

周干:……

他原以为是周乐求了她来,谁想——

才要吩咐下人带华阳公主暂避,却听外头那人又道:“大将军说他知道公主过来了,他来接公主回府。”

周干看了看嘉语,嘉语咬唇,像是在反思哪里露了行迹。片刻,周乐被带进来,周干劈头骂道:“这么慌慌张张作什么,我还能难为了公主!”

周乐知他在气头上,也不敢驳,更不能与他嬉皮笑脸,只垂手道:“二叔。”

周干看住他。他其实也听说了,周乐这回大捷,回城时候,却全军缟素,给周昂戴孝。幸而这几年天子与他关系缓和不少,不然——

然而五郎死得实在太冤了!

周乐不知道嘉语与周干说了什么,也怕忙中出错,一时室中极静。许久,方才听周干道:“你还有什么话说?”周乐听他口气虽然不善,却是容他说话了——不像昨日,才开口就被赶了出去。因往嘉语看了一眼,慢慢说道:“我先头就疑惑,豆奴虽然不成器,却不是个心眼坏的……”

周干“哼”了一声。

“……当时进城,便将他左右都拿下了。”周乐道,“谁想却少了一人。”

“谁?”

“这人叫杜遥,”周乐道,“素日很得豆奴信重。我仔细盘问过了,豆奴那日不在城墙上在衙中,五叔喊门,这人一口咬定真伪难辨,后来闹得大了,左右上报与豆奴,那人见瞒不住,便给豆奴进谗。豆奴那个不争气的东西,竟犹豫起来,战场上的事,哪里经得起犹豫……”

“那人……如今人在哪里?”周干咬牙切齿问。

“我寻遍城中,没有他的下落,后来推测,该是投了吴国。”

周干深吸了一口气:“都给我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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