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猛地被撞开。
周乐铁青着脸进来, 后头跟了三五个婢子,一路大呼小叫:“大将军、大将军不能进——”
嘉语吃惊地转过头,一头长发散落。
薄荷惊慌失措地站起来,试图张臂拦住他:“大、大将军——”
“滚!”他喝了一句。
薄荷哪里见过这等架势, 被他一句话喝得脸都发白,站都站不住,只念着姑娘在身后, 方才勉强战战道:“大将军——”“你下去吧。”嘉语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薄荷原想再撑一阵子表表忠心, 奈何腿脚不争气, 听了这四个字, 不待脑子想清楚, 自个儿生出主意飞也似得跑了。还顺手把门给带上了。
嘉语:……
嗯,这就是她的贴身婢子。
屋里就剩了周乐和嘉语两个。
嘉语见周乐眼睛还红着,胸膛亦起伏不定, 显然是气得狠了。一时趋近道:“将军几时进的城?我昨儿听说还有三百里——”
“三娘——”周乐再开口,声音嘶哑,“三娘这么悉心打探我的行踪, 是怕我提前回来, 坏了你的好事吗?”
他目光往下。她方才沐浴过,长发未干,秋衫尚薄,这时候打湿了, 都贴在身上。他身量比她高, 这时候往下看去, 但见峰峦起伏,不觉心头火起,一弯腰,将她打横抱起。怀中人像是叫了一声,亦充耳不闻。
便觉得藕臂如蛇一般缠住了他的脖颈。
大步走到绣榻边,原待将人掷下,到底没舍得,弯身将她放下了,那人却一骨碌爬起来,说道:“周郎——”
他脱了靴子上榻,嘶声道:“三娘是要盛装打扮了南下么?”
嘉语知道他每每听了萧阮搅事便要发疯,却哪里想得到能疯成这样,硬生生被按倒在床上,才要开口,唇又被堵住。
自杀了元昭叙,后来回了洛阳,大半年过去,虽然思念不减,但是当初的丧父之痛已经减了大半——时间是万能的。周乐与她一向随意,到洛阳还收敛了一些,城中非议仍繁,说长公主不守规矩。其实素日里揽个腰,亲个面颊是有,更多就没有,更不曾如此暴戾。这时候只觉得那人唇舌长驱直入,喘.息促急。
嘉语发不出声来,只急得去按他的手,却哪里敌得过他的力气。混乱中但觉上衣尽裂。周乐素日里进出公主府并不太顾忌,府中侍卫、奴婢大多也都认得他,是故虽然眼见得形势不对,竟并无一人敢闯门相扰。
嘉语心里暗暗叫苦,没人来救,这人又不听解释,盛怒之下她非受伤不可。因不得不死命咬了一下他的唇。
腥气在唇齿之间弥漫开来。
周乐这才清醒了些,放开她的唇,却将头埋在枕上,涩声道:“三娘、三娘当真还惦着他吗?”
嘉语没好气道:“这等话你也信!”
周乐不说话。
嘉语扳过他的脸来看,他伸手遮住眼睛,又被嘉语扯开,眼睛红成这样,嘉语问:“……是几日没睡了?”
“三日……或者五日……”周乐喃喃道,他自己也记不清楚。
“闭上眼睛再与我说话!”
“你别走!”
“……我不走。”嘉语道,“你让我起来,我头发还湿着呢。”
那人只是装死不动。
嘉语气恼道:“再不起来我喊人了!”
枕中闷笑了一声。
嘉语:……
她也知道他是笑话她方才不喊,这会儿再喊管什么用——谁敢来管她长公主的床帏之事。问题是,她方才喊得出来吗!
她觉得自个儿甚是冤屈:“你就会欺负人……”
“长公主讲点道理好吗!”周乐道,“我行军到半路上就听说……”
嘉语苦笑道:“……总不能两线作战。”
“三娘尽诓我,”周乐气苦,“萧阮如今有能力北上?”他出征之前,朝中是议过的,如今州县未附,时有乱起,如果萧阮再大举来攻,朝中定然吃不住。然而细作传回来的消息,南朝并没有这么太平。
“他有没有能力北上我不清楚,扬州丢了总是真的。”扬州属河南道,原本是落在陆俨手里,陆俨进入到关中,绍宗趁乱,抢了先手,把陆俨怄得半死,还是贺兰袖劝他经营关中要紧,方才缓过气来。洛阳高兴了没几日,又被金陵得了去。
周乐到这会儿方才听说这个消息,愣了愣:“然后呢?”
“然后阿兄派人过去议和。”
周乐酸溜溜地道:“就拿你和亲?”
嘉语摸到枕头打了他一下:“我阿兄在你眼里就这样?”
周乐亦知道是自己口不择言,便不响,过了一会儿方才说道:“就算他拿到扬州,恐怕也没有再继续扩张的实力。”
嘉语道:“自然是没有,不然他凭什么与我阿兄议和?”
周乐想了想,这也是个道理,总是双方都力有不逮,才能维持个暂时的平衡。却道:“然后你就应了?”
嘉语沉默了一会儿,朝中那些人,并不觉得把她送过去——说和亲也好,说完璧归赵也罢——有什么不妥,用一个女人,莫说是换座城池,就是换块玉璧,他们也会觉得值得,哪怕她是公主。何况她过去金陵,并不为奴为婢:萧阮的国书上说了,她是他的结发妻子,于情于理,朝中权贵都不觉得有拒绝的必要。
至于大将军——洛阳城里多得是美貌宗室女补偿他,实在他都不要,华阳公主不是还有个亲妹子吗?
当然他们这些龌龊的心思是不会拿到台面上来说的,拿到台面上说的,无非华阳公主与吴主成亲在先,吴主也没有写休妻书给她,如此,强留公主在洛阳名不正言不顺;何况以公主一身,换得两国和平,善莫大焉。
自古以来,有解忧,王嫱,都是佳话。
然而她不想做佳话。
嘉语道:“他派了使臣,在洛阳大肆造势。”
萧阮在洛阳住了近十年,洛阳人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摸得门儿清,派过来的使臣自然是最得高门喜欢的作派,虽并不往城里来,却日日高朋满座,车马盈门——城中世家子弟争相拜访,车马将四夷馆外的道路都堵塞了。
“……我看这样下去,终非了局,所以就与他们提了条件,要我去金陵,则吴主须得立我为后。”这个条件,即便朝中大臣,也是赞同的。她以长公主之尊,自然不能为人妾室,哪怕对方是一国之君。二来她与吴主结发,以情理论,要个皇后不为过。
“那敢情好,我先恭喜三娘母仪天下。”
嘉语又打了他一下:“我让你胡说!”
周乐挨了这一下,心里倒是欢喜,只道:“你就不怕他真应了。”
嘉语道:“周郎这么个聪明人,怎么这会儿又想不明白了,有苏娘子在,他哪里能立我。”
“那可不一定,”周乐回忆了一下苏卿染,“苏娘子当初不是也答应过做平妻吗?”
嘉语心道那是她觉得萧阮不可能对她动心。只是这个话不好与周乐说,只含混道:“那时候不一样,那时候吴主寄人篱下,急需一门好的姻亲。如今又不一样——苏贵嫔前儿生了个公主。”
要是个儿子也就罢了,偏是个公主。就算她肯,苏家也不肯。
这个条件抛出去,吴国使者便声称不能擅自做主,要请示天子。嘉语原是想赶在周乐回来之前解决了这件事,谁知道他回来得这么快,想到这里,忍不住道:“你倒好,话也不知道问,就、就知道动手——”
却听周乐低声道:“三娘像是胖了些……”
嘉语:……
他回味了一下手感,由衷地补充道:“胖了好。”
嘉语恼羞成怒,操起枕头一口气砸了他十余下——只恨手里没有棍棒。偏这货皮粗肉厚,根本不当一回事,只慢悠悠道:“慢些儿,仔细手疼。”
嘉语打得累了,又奋力推他,周乐不备,竟被她推了个四仰八叉,却迅速又拉住她:“不许走——”
嘉语怒道:“你就是不信我!”
周乐从背后抱住她,她的头发还湿淋淋的,湿了她的衣裳,也湿了他的前襟。发丝里有好闻的香气:“三娘用的什么香?”
“哪里有用香!”嘉语气鼓鼓地道,偏是挣不脱他。
“我不是不信你……”周乐低声道,“是他对你执念这样深——”
他从前曾沾沾自喜,萧阮是吴人,不可能久在洛阳,三娘不愿意南下,他便不能与他比。然而他如今是天子,他渐渐坐稳了那个位置,他可以立三娘为后,他呢?长公主嫁给他,那是下嫁!
如果萧阮执意不肯放手,要哪天三娘意动了,或者哪天昭熙意动了——
嘉语扭头看他:“你老想着他做什么,他有苏娘子——”
“那要是没有呢?”
嘉语迟疑了一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有没有已经不要紧,所谓执念——“那也不过是他没有得到……”
“如果他那叫没有得到,那我这算什么?”周乐被她气笑了。他们都已经成亲,她还说他那叫没有得到,那他呢?
“傻子,他在千里之外,我在你怀里,你说这叫什么。”
周乐心里一甜,忍不住附耳道:“三娘……”
“嗯?”
“我们私奔吧。”
嘉语:……
“你脑子坏掉了?”
天底下哪里有订了亲还私奔的,名正言顺不要,偏要落人口实。
“……像我二叔二婶那样。”周乐又补充道。
嘉语:……
“周司空可真是个好榜样。”
周乐也知道始平王在嘉语心里的分量,并不当真,只嘴上占点便宜,正要再笑话她两句,外头传来薄荷的声音:“姑娘?”
嘉语道:“你放开我,我叫薄荷进来……你这几日也没有梳洗,让她们给你烧水。”
这耽搁功夫,就听得薄荷道:“我说了姑娘没空吧。”
嘉语:……
周乐闷笑。
“公主!”这回却是何佳人的声音。
到洛阳诸事安顿好,嘉语就把薄荷和茯苓从王府里接出来。主婢重逢,少了连翘与姜娘,难免又伤感一回。如今她身边的贴身婢子是薄荷、茯苓与何佳人、辛夷。薄荷和茯苓这几年已经处出感情来了,半夏出阁,她们俩补了礼送过去,心里对自个儿前程更多了信心。但是对何佳人和辛夷两个外来的却是不客气。茯苓也就罢了,茯苓性情温和,就剩了薄荷,时不时张牙舞爪一回。
薄荷道:“我都说了姑娘忙——”
何佳人不理她,只高声叫道:“公主,宫里来人了。”
嘉语看了周乐一眼:“还不放开!”
周乐只管笑:“宫里的人不就是你阿兄的人,哪个敢得罪你,你让佳人打发得了。”
嘉语道:“要我阿兄有事找我呢?”
“比我还要紧?”
嘉语:……
就听得何佳人又道:“天使说陛下召见公主。”
嘉语白了周乐一眼:听听、听听!
周乐叹了口气,悻悻放开手,往后一倒。这原是嘉语的床榻,被褥枕席之间亦多气息。嘉语这时候低头一瞧,衣裳又散了,颈、肩和手臂上颇带了些痕迹,不由气道:“都怪你……这样怎么出去见人?”
那人只是笑,便知道他是巴不得她不去。
何佳人等得久,亦不知道如何应对宫使,要急起来,才听得门里传来公主的声音:“我就出来,佳人你先应付着。”
何佳人这才应声去了。
嘉语随手扯过锦被,将周乐兜头兜脸盖了,再扯下帐幕,然后下了床,吩咐道:“薄荷,替我寻了那件月白色镶银百褶裙来。”回头瞧见周乐从帐里探出头来,登时叫道:“进去——不许偷看!”
周乐失笑,却说:“我回京还没有面圣,也没有去兵部报备,上缴军令。”
嘉语道:“你且歇着吧,你这样子去面圣,非得人参你个君前失仪就满意了——我会和阿兄说的。”
“没准你阿兄已经知道我回来了呢。”周乐勉力起身一回,也觉得吃力。便又躺了回去。只是不肯蒙上眼睛。
嘉语摇头道:“我阿兄又没生了千里眼。”
周乐不说话。
他脑子里把这件事从头至尾想了一回,倒觉得其中有蹊跷。当初萧阮那么痛快放了他和三娘走,恐怕未尝不是知道三娘要守孝。他对三娘所知甚深,就应该知道,到三年孝期守满,他便再不可能带走她。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这个念头让他心里一紧,说道:“三娘!”
“嗯?”
“如果萧阮答应立你为后怎么办?”
嘉语道:“就你多心——你当他当真是为了我?无非就是顺带,为难就算了。没有我,他一样会在这时候趁火打劫再图议和。那就好像——”她停了一下,“没有我,难道周郎就甘心在边镇上庸庸碌碌,了此一生?”
她这时候背对着他,他也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他想她说的是真的,没有遇见她,他亦不会甘心庸碌无为。
但是有她是不一样的。
他不知道她是太冷静,还是别的。她像是从来没有相信过这世上有爱江山更爱美人这回事。也许是真的没有——不过这世上大多数女子会相信有,相信自己和别人不一样,自己值得——有人倾国倾城相待。
那也许是因为、因为她死过一次的缘故吧,周乐胡乱想着,终于再扛不住,沉沉睡了过去,连薄荷进来都没有发觉。
薄荷服侍嘉语换了衣裳,她这会儿乖觉,知道什么都不问,只庆幸衣裳捂得严实。幸好已经入秋,就是穿得严实些也不过分;又疏疏拢起发,发还没有干。
......................
嘉语进宫的时候,昭熙已经等了一会儿了。谢云然也在。昭熙看见嘉语,面色就是一沉。
嘉语奇道:“阿兄这么急召我,是有什么事?”
昭熙看了她一眼,又移开目光去:“有人说大将军进了公主府。”
嘉语面上一红,心道这点子事,怎么就惊动到宫里了。昭熙见她不答,又问:“三娘不说话,是确有其事了?”
嘉语硬着头皮说道:“从前在邺城,一切从简,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自己的宅子,素日就住在营中,如果回城,就来我府上讨吃的,所以——”
昭熙听她说得可怜,倒不想与周乐计较这个,只道:“你们从前亲近,就是到了洛阳,我也没有管过你,只是今儿、今儿我听说他只身回城,却连通报都不等,直接闯进公主府,还有人说他像是——”
他的目光在妹妹身上转了转,声音里便带了担忧:“他欺负你了?”
嘉语:……
原来是为了这个,也不知是谁告的密。嘉语心里想着,嘴上只道:“怎么会。”
昭熙再看了她一眼,越发难过:“三娘你不要瞒我……”他心里想这是已经到了洛阳,他还活着,已经登基称帝,他都敢——从前在秦州,在信都,在邺城,他要是待她不好,却有哪个能给她撑腰。
怪不得他们都说——
谢云然插嘴道:“三娘怎么会瞒陛下——三娘听说你召见,急着过来,瞧这一头一脸的汗,来,跟我过来洗把脸。”
嘉语有些发懵,还是随了谢云然进偏殿。她心里奇怪,离了昭熙视线便忍不住问:“谢姐姐——”
谢云然摇头道:“你自个儿看。”
嘉语出门前看过镜子,当时匆忙,八成心思都放在了遮掩身上,也没觉得哪里不妥,这时候宫人端着镜子一照,却是唇上肿了。怪不得一直不得劲。
“有人说今儿大将军暴怒进了公主府,你阿兄就急了。”谢云然绕过来,拉开她衣裳一瞧,不由啧啧道,“还有半年出孝,你也不叫他忍忍。”
嘉语羞得满面通红:“他听说吴主……就上了火,也没、没动真格的。我和他说了缘故,也就罢了。”
“你还替他说话。”谢云然猜也是这个缘故,递了支药膏给嘉语,“擦擦,管用。”
嘉语:……
嗯,谢云然为什么会有这个,还知道管用,真是不能细想。
谢云然见她目光闪烁,哪里不知道她想什么,捏了一把她的脸:“就算要亲热,也别带出这些幌子来,你阿兄心粗,只当是你受了欺负——”
嘉语道:“怎么会——他、他就是当时气急,他知道我守孝,也不会逆了我的意思。”
这回换了谢云然吃惊,年前重逢,嘉语还梳的小姑髻,她也只当是掩人耳目,她与周乐亲近,任谁都看得出来,这等耳鬓厮磨,哪里能不出事,宫姨娘到那把年纪尚且……何况他们青春年少,最是管不住自己的时候——只是他们历尽劫难,能重逢已经是天幸,哪里还舍得责怪她。
嘉言当时也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不由笑道:“他倒是能忍……”她心里替她高兴。要知道,当初嘉语被从青州带到秦州,再从秦州到信都,这一路都是孑然一身,身边再无倚仗,他要有这个心,嘉语是无论如何都拒绝不了的。
然而如此两年下来,也就只是订了亲,那自然是他尊重她。
嘉语脸热得能滴出血来,嗔道:“谢姐姐!”
谢云然扶她坐下,叫了婢子过来给她上药,药敷上,一阵清凉,果然好过许多。嘉语道:“哪里来这么嘴碎的人,才多久,就传到阿兄耳朵里了。”
谢云然眉间一凛:“你阿兄说听换值的羽林郎闲话时候说的。”这么巧,刚刚好他们就看见了周乐进公主府,又刚刚好闲聊让昭熙听见——实在是太巧了。
嘉语沉默了一会儿,犹豫道:“阿兄——阿兄是对周郎有不满么?”
作者有话要说:
小周这里几天没合眼,就更别说沐浴了……
三娘:我才洗过澡!!!(太委屈)
嗯嗯,还是那句话,小周这个人嘛,就是不经撩,上手就动粗。三娘也很恼火的23333
谢谢未央妹子,卡卡君投雷^_^
谢谢醉了同学的火箭^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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