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收藏后,可收藏每本书籍,个人中心收藏里查看

第391章 郑娘子(上)

北朝纪事 绿梅枇杷 3065 2024-10-20 11:03:29

这年冬天的风吹得格外冷, 琴弦摸上去像刀。

侍婢进来通报说:“姚郎君在外头站了一天一夜了。”

郑笑薇没有应声。

她目光有点直, 从窗口看出去,一树腊梅凌霜傲雪。阿姚那孩子什么都好, 就是心思软了。也许是随他娘。

李家和他什么关系,什么关系都没有——非要说有, 那还是兴和年间,教唆他离开兴和帝,上山向她求教学琴的功劳。

那时候帝都还是洛阳。

如今洛阳虽然也还是东都, 已经不能和从前比,就像当初帝都从平城迁到洛阳。人总跟着权势走。当初父亲问过她,要不要去长安。

她说算了, 那么远。

父亲差点落下泪来:“阿薇你还年轻, 总不能就这样——”

她那时候只问了一句:“父亲你觉得, 姓李的会容我再嫁吗?”

父亲便没有再多话, 黯然下了山。他当然是要跟去长安, 人人都会去长安, 她兄弟, 姐妹, 子侄。李十二郎。

洛阳的繁华在一夕之间挥霍殆尽——当然那不是真的。迁都断断续续花了有大半年的功夫, 华阳上山来与她道别,带了冬生和阿狸。

郑笑薇记得她三哥出殡, 华阳设路棚, 冬生主祭, 一脸严肃认真地在黑幛白幕之间。转眼长高了好些。阿狸那孩子眉目和她娘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只是不像她娘当年,有种无忧无虑的豪气。倒是像华阳更多。

华阳和她说:“我就要离开洛阳,我留在洛阳的产业,就都麻烦郑娘子关照了。”

皇后的产业,要什么人关照——无非是她关照她。

郑笑薇觉得好笑。

又说道:“世子和独孤小娘子都是头一次来,我做长辈的,不能没有表示。”便叫侍婢领冬生和阿狸去库房挑选礼物。

华阳道:“你倒和我客气起来。”

郑笑薇笑而不语。

阿狸挑了一口宝刀;冬生两手空空。郑笑薇奇道:“想是我这里没什么能让世子瞧得上眼?”

“不是的。”冬生忸怩道,“是我有求于姑姑。”

郑笑薇掩口笑道:“承蒙世子叫我一声姑姑,就不用这个‘求’字了。”

“我有个熊……”冬生比划了一下,“没了。我娘不让我带去长安。我瞧着姑姑这里依山傍水,姑姑能赏我块地方,安置他吗?”

郑笑薇有点诧异——她原以为是华阳授意,想不到渤海王的儿子,会有这样的心肠。

华阳摸了摸他的头,那孩子从她手底下滑开。

郑笑薇应道:“好。姑姑给你看着,逢年过节,也让他吃些香火。”

那也是十年前了。

白驹过隙,当年一双小儿女都已经成人。前年成了亲,她收到来自长安的喜帖,也没有过去。

去长安,就免不了要见面——

这些年,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见过。积善寺占地再广,也不可能封锁整个龙门山。那人每年会来几次。开头还规规矩矩递帖子,后来就不了。冷不丁就会碰上。她发作了几次,把有嫌疑的侍婢都赶了出去。

还是禁不住。

后来想明白了,那人手眼通天,她能赶多少人走,他就能送多少人进来。

也并不靠近,远远的。

她在亭子里喝酒,有人在山腰。就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一个身影。相信他看她也是。

她反手,酒洒在风里,回了屋。

她原本想说句“滚!”,太远了,不值当这么费嗓子。

春天里赏花,游湖,踏青,竹林里一闪而没的身影。那么快,就好像只是风过去。剩下潇潇的声音不绝于耳。

又一个“滚”字卡在了喉咙里,没机会出口。

好在他毕竟公务繁忙,并没有太多闲暇;迁都长安之后,更是往来不便。

渐渐绝迹。

渐渐也就习惯了。

夏天快过完的时候她约了人上山打猎,忽然开始下雨。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雨,像是天破了个窟窿,哗哗地没完了。

雨冲坏了下山的路。

情况越来越坏,派下山求救的仆从的尸体飘了回来。粮食一天一天少下去。柴都湿透了,生火艰难。人开始生病,病了抬出去;死了埋了,免得疫情传染。

有天晚上她开始发热。

外头很闹。她在半昏半醒之中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打斗的声音,有人嘶吼,火光,凌乱的脚步伴随着哀嚎声,呻.吟声,有人背起她,有人在她耳边说:“姑娘莫要出声。”她的贴身侍婢掩上门,走了出去。

再没有回来。

雨太大了。血腥的气味很快被洗净,水流到脚边上,也已经没了颜色。

她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她只牢牢记着侍婢的话,莫要出声。她把她藏在这里,水和干粮都不是太多,没有药。

她想她快要死了。

她怎么都没有想到她的一生会这样结束,高门贵女,洛阳名花,多少人仰慕她的风华,或倾倒于她的美貌。

而她会死在这里,一个山间杂屋,水米用尽,身边空无一人。她所喜爱的,美酒,珠宝,轻歌曼舞,那些深夜里旖旎的香,华丽的丝绸,世间所有美好的东西……而最后陪伴她的只有污浊的血,也许还有尸体。

她很快就会变成其中一具,没有人知道她生前多么好。

“阿薇、阿薇——”

也许是幻听,哪里还有人,除了哗哗的雨声,哪里还有人?

又谁会这么亲昵地叫她的闺名——这天底下有几个人配得上叫她的闺名?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阿薇,你应我、你应我一声——”已经有些哑了。哑得像是在哭。

她不知道要不要答应,她想不起来那是谁的声音,或者是不愿意想起来。她的侍婢临走之前和她说,莫要出声。

那也许是洪水猛兽,鬼魅山魈,不知道打哪里得到她的名字,便来蛊惑她,不,她不能信这个。

她不能出声,她不能应他。

虽然这个声音……但是这个声音……真的很耳熟呢,她迷迷糊糊地想,终于昏睡过去。

再醒来不知道是在哪里,也许是人的怀抱里,干燥的,暖的,柔软的,不是冰冷冷的地面。

有人在喂她水。

很久没喝水了,她的唇干得很。她觉得冷,但是忽然又很热。冷和热交织着。是病情加重了,她想。

“我姓郑……”她含含糊糊地交代,“我死之后,你、你去洛阳报信……有赏……”

父亲和母亲会赏他很多钱,很多很多钱,足够他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但是他们,该有多伤心啊。

她总让人伤心。

从前母亲还对她寄予厚望,希望她的夫婿……那会儿她的夫婿还是元家人,过去很久了,太久了,她甚至想不起来他的名字。横竖那段婚姻也没有持续太久。他对她是不坏的,大多数男人对一个美人都不会太坏。

除了——

她想不起来除了什么。但是她想起来她的丈夫是死在她父亲手里。父亲和她解释过,他犯了事,回来也是个死,还会连累到她。作为犯人家眷,没入掖庭。可能会留在宫里,也有可能会被赏给功臣。

那人如今是功臣了……

渤海王跟前第一红人。没办法,权贵的圈子就这么大,有些消息,她不想听也会听到。

很气人!

他那么坏,但是那么得意,而她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得意。

“阿薇、阿薇……阿薇你醒醒,你不能睡……你别睡,我求你,别——”

她不知道为什么不能睡,她想睡,她眼皮子沉极了。也许睡过去就再醒不过来,但是那未尝不好。

她有时候会想起她的姑姑,想起她的眼睛。她没有见过比她更美的女人,但是她的眼睛是陈灰色的,你知道吗,那种很沉很沉的颜色,天与地在夕阳中燃烧殆尽了,就只剩下灰烬,一天一地的灰烬,都在她的眼睛里。

没意思……活着没什么意思。

郑笑薇想起自己年少的时候,能清晰地从姑姑的眼睛里读出这层意思,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的世界蓬勃得像清晨的露珠。

她和姑姑,是不一样的人。

三哥喜欢姑姑。

她怀疑过其实姑姑并不喜欢她,也没那么喜欢三哥,她谁都不喜欢,她不喜欢这个世界,她一直在那里,不过是等着谁来结束。

后来一切都结束了,桐花纷落的时候,有很充沛的雨水。

巧得很,如今她也在一场大雨中。

她想起来,那个人……那个人的妹妹,是八娘么,也死在一场大雨中。他从来没有提过的那场大雨,大雨中的追杀和逃亡,最后他遇见了渤海王。

在后世……在不相干的人眼中,那也许是命中注定的相遇,一场传奇拉开序幕。

缘起自一场大雨,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雨。

“那其实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她喃喃地说。她遇见过的男人中,数他最有意思了。她有时候会奇怪为什么他们年少的时候不曾相遇。

他怎么会去求娶华阳呢,他们一点都不配。

他长得很好看,他自己不知道么;不,他知道的。他那样的人、他那样的人……大约是不屑以色相事人。

“讨厌得很……”不知道为什么笑出声来。真的,讨厌得很。

“我死了不要告诉他……”

“他很可怜……”

他已经很可怜了,她死的消息,只会让他更可怜。

郑笑薇昏昏沉沉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她发狠说过“你敢娶我就敢嫁!”,她想过杀他家个片甲不留。

后来还是算了。她也不是华阳,她也不是晋阳,她也没杀过人,她鸡都没杀过。

她这辈子,就是朵人间富贵花,能指望她什么。

那人脱她的衣服。

“不要碰我!”她觉得那是很强烈的反抗了,但是没有得到回答。肌肤接触到空气,手,然后是酒的气味……

他用酒给她擦身。

“土窟春?”荥阳美酒以此为最,也是她最常饮的酒。

可惜了,她想。

她忽然知道了他是谁。也许她一开始就知道。她只是睁不开眼睛。夜太沉了。

未尝……不是报应。

他李家在一场大雨中丢下多少条人命。

“其实三哥也想灭我郑氏满门……只是没来得及。”他大概也没想到庄烈帝这么没用,没想到先姚太后下得去那个手。

他大概……也舍不得她去死;他是不大舍得她伤心的,她知道。

到如今,再说这个有什么用。人都死了,她也快死了。

人死债消。

“别死。”她听到那个人的声音,到底多年宰执,有了杀伐果断的气息,奇怪,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怎么会在这场倾天覆地的大雨中。

都是她的幻觉罢。

郑笑薇的指尖垂下去,太多天了,指甲上的蔻丹已经残了,但还是好看的,一抹艳色。

她没有听到那人的哭声,就像那人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能有眼泪。

..

------------

目录
目录
设置
阅读设置
书架
加入书架
书页
返回书页
反馈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