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乐说要出趟远门。
“你也一起。”
嘉语便有些意外。这些年周乐出去得多, 她动得少;也就去去洛阳,通常在春天,赶着看牡丹。如今六月到末,怎么突然起了这个念头?
周乐不答,只是笑。嘉语拿他没法子, 便吩咐宫人准备行装。周乐这日却也闲, 歪在胡床上看宫人和侍婢来来去去。
“这件好看, 带上!”他指着缕金裳说。
“石榴裙我喜欢!”
“尽添乱!”嘉语嗔道。
周乐拉她上胡床:“让他们忙去,你在这儿陪我。”
嘉语倒吸了口气,就知道她郎君要作妖。因问:“还是尚书令监国?”
周乐贪恋她颈间香气:“冬生监国。”
嘉语“啊”了一声。
“怎么,信不过冬生?”
嘉语捶了他一下:“这什么话,冬生难道不是我儿子?就是……没想到。”那个一尺来长的小东西,如今能独当一面了。
“李兄也要出门——他新得了个儿子。”
嘉语哼道:“尚书令得了儿子很稀奇么。”
“从前那些不稀奇, 这个稀奇。”周乐笑嘻嘻地说。他也盼着李愔能把郑笑薇娶回来, 都多少年了!
嘉语没留意,只问:“那就冬生?”
“还有二郎——我叫了二郎回京。”周乐漫不经心地说。周琛这些年在外居多, 几年一任,换了不少地方, 也该回来了。
嘉语放下心来:“那就好。”又问:“要去很久吗?”
周乐竖了三根手指给她看:“我们……”他压低了声音, “微服好不好?”
嘉语精神大振:“那我要住家里。”
“公主府么?”
“不是……”嘉语道, “从前……从前王府。”她在平城长到十三岁,后来在始平王府只呆了三年。但是那三年里所有人都在, 父亲, 继母, 宫姨娘,昭熙,嘉言,谢云然;昭询那会儿还小,咿咿呀呀地憨态可掬。
她怀念那些时光——尽管当时并不知道应该珍惜。
周乐摸了摸她的脸,她依偎在他怀里:“……那也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那时候她才从噩梦中醒来,推开门,就看见他在阳光下,长手长脚地靠在马身上。
“……你妹子还咬了我一口。”
“你就记得这个!”
“谁说的……我还记得咱们从于烈手里逃出来,你给我画了张大白脸!”周乐耿耿于怀,那还是萧阮的车!
嘉语装腔作势娇呼一声:“我的卿卿,什么事耽搁这么久?”
周乐爬起来拧她的嘴。
二
说是微服,也出动了几辆大车。嘉语嫌气闷要跑马,周乐不同意,宁肯进来陪她:“咱们微服,不能让外头知道了。”
嘉语置气不理他,扭头看帘子缝隙里的风光。这些年长安变化极大,人口繁盛起来,屋宇华丽,蓝天下隐隐能看到飞檐挑角。
周乐自顾试着糕点:“……这个不好,太甜了。”
“粘牙!”
“我来试试核桃——”
嘎嘣一响,紧接着“哎哟!”嘉语赶忙回头,周乐捂住嘴不给看。嘉语急道:“怎么能这样……要磕了牙可怎么办!”周乐只管躲,车厢就这么大,捉襟见肘的,嘉语愤然压住他,强硬掰开他的手——
唇上一软,却是那人贴上来,含混道:“你舔舔看,没少……一颗都没少。”
嘉语:……
嘉语是恨不得捶他,都多大人了还闹这个!
周乐不管这些,尽情得逞了,心情愉悦地和他娘子腻歪:“咱们这一趟不急,慢慢儿走……”
嘉语听着外头树叶哗啦啦地响,是秋天的阳光在喧闹。
“……有驿馆住驿馆,没有咱们住客栈。”
嘉语嘲笑他:“要客栈也没有,咱们尊贵的皇帝陛下还能幕天席地不是?”
周乐眼睛一亮,耳语道:“幕天席地也是可以的。”
嘉语捂住脸呜咽一声:还要不要脸了!
周乐越发得意,哼着小曲儿给自己斟酒。嘉语忽又疑惑起来:“长安到洛阳才多远,能住几天驿馆客栈什么的……”
周乐喂她奶酒:“谁说咱们要去洛阳了——李兄去的才是洛阳。”
嘉语大惊,只是被堵住了,“呜呜”说不出囫囵句子,好容易把酒咽尽了,一把揪住周乐的袖子:“那咱们去哪里?”
“咱们呀……”周乐眼珠子骨碌碌乱转,“咱们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嘉语:……
那人又猴上来,亲亲热热说道:“三娘不知道吧,往西走,穿过大沙漠,有个大秦国——”
嘉语:……
嗯,她不知道——她给姚佳怡掰谎的时候这位还在当函使呢!也不戳穿了,似笑非笑看住他。周乐脸皮老厚,自然不在意他娘子这星星点点的目光,只管往下说道:“大秦国的国王年少英俊又多情——”
“我还以为你说冬生呢。”
周乐一下子被破了功,笑出声来:“有你这么当娘的吗!”
“接着说!”
周乐道:“那位国王听说我有个举世无双的宝贝……”
“于是点兵十万,趁秋来犯?”嘉语传奇志怪看得极多,对这个套路熟悉极了,想也不想,就给续了一段。
周乐拊掌道:“可不是!”
“那你还留冬生守长安——这不是把儿子留虎口吗?”嘉语故意道,“咱们快回去吧,冬生才多大,哪里顶得住这等事,可别让人把你那个举世无双的宝贝给抢走了!”
“哪能呢,”周乐一本正经说道,“我已经把她带出来了呀!”
嘉语:……
三
嘉语如今也不知道自己人在哪里。法子都用尽了。周乐这个人,嘴严起来就是个铁打的。索性也就不想了。
这一路果然如他所言,走得极慢。
到荒郊野地里也下车透过气,跑过几次马;城镇里繁华,就换上平民衣裳,进佛寺上香,也逛庙会,走集市,看百戏杂耍。卖帽子的老婆婆夸道:“好登对的小两口!”周乐喜孜孜在钱串子里添了一枚金,不知道老婆婆回家之后会怎样惊喜。
周乐极喜欢买东西,别致的簪子,钗子,璎珞圈,钏儿环儿,新鲜绣样,桂花囊;又买刚摘下来的莲蓬剥给嘉语吃。
莲子清香,要说甜,自然不能和宫里炮制过的比。
又一日忽然下起雨来。
在屋里听着沙沙的雨声,嘉语道:“我们今儿不出去好不好?”
“好。”
就真在客栈里厮混一日。
嘉语在窗边吃莲子听雨。卖花少女清脆的嗓音在巷子里回荡。
周乐把前些时候买的小东西翻出来,归拢作一处,东串一支,西剪一段。敲敲打打,叮叮当当的。嘉语奇道:“你做什么?”
周乐道:“我小时候穷——”
嘉语“噗嗤”笑出声来。
周乐自个儿回想了一下,也觉得好笑:“……边镇也有成亲早的,十四五、十五六岁,新郎新娘都光鲜体面。新妇头上戴冠——”
嘉语看他手里的东西。
“……那可贵得很。我那时候眼馋,想,日后要是娶妻,也该给她打一顶。”
嘉语坐到他身边来,支着下巴看他。这人手巧,也不知道哪里变出来的工具——也许是一早备下,也有可能是沿途购买,她也没有留意。冠已经成型,正往上插东西,颤巍巍的镂金花,花心里镶了洁白的珍珠。
“这可不是市集上买得到的。”嘉语嘀咕。
“我腰带上剪下来的。”周乐道。
嘉语亲了他一下。
周乐故作矜持:“总不能委屈了新娘子不是。”
嘉语大笑。
“……我那会儿见到最高不可攀的女孩儿也不过是镇将的女儿,远远看过一眼。”周乐也有些感慨,“怎么想得到能娶到公主。”
嘉语道:“公主除了爹娘撞得好,也没有什么出奇。”
周乐悉心把一片金叶子插在冠上:“我的公主殿下举世无双。”
窗外雨声更响了,像是汇成了小溪。
嘉语忽然想,不去洛阳也好,不回长安也好,就这样,天荒地老也好。
四
嘉语察觉出来了,这一路是往北。夏日过尽,风渐渐萧瑟。树枝干枯,冷不丁从头上掉下来,把蹲在枝上的乌鸦吓了一跳。
山石险峻,渐渐不同于中原风光;渐渐能看到成群的牛羊和野马,周乐有时候会出去打几只兔子和麂子回来;或者倒拎一串野鸡,笑话说这东西傻。
嘉语抓住他问:“我们这到底去哪里?”
周乐轻描淡写道:“不是和你说过了吗,有个大秦国——”
嘉语掐他。周乐笑着求饶:“明儿告诉你、明儿就告诉你——”
明日复明日。
这晚不知道到了什么地界,没有驿馆也没有客栈。仆从利落搭起帐篷,帐篷外烧了篝火。周乐拉着嘉语看星星。
忽然伏地听了片刻:“有人来了。”
嘉语心里一紧。便有马群如风一样卷过来,男男女女都有,欢声笑语。周乐与他们对答了一阵,嘉语也听不很明白。
周乐说:“咱们跟他们去耍吧。”
他打了个呼哨,便有马奔过来,快逾闪电。那伙人惊叫道:“好马!”周乐笑一笑,拉着嘉语上马。那伙人又大声笑:“好俊俏的小娘子!”
周乐得意道:“我娘子!”
那些人便笑:“郎君好福气!”
有人唱起歌来,所有人都大声应和;周乐在嘉语耳边低声吟唱,嘉语耳朵痒痒的,咯咯直笑,觉得这真是个奇丽又奔放的地方。
一伙人不知道跑了多久,到了更盛大的一处地方,漫山遍野的篝火把夜色都冲得淡了。所有人都华服盛装,载歌载舞,这处才歇,那处又响,热闹极了。
周乐抱了嘉语下马。
有长者迎出来,仆从奉上羊奶和美酒,周乐接过酒囊一饮而尽,欢呼声四起。
嘉语小声道:“他们这是过节吧?”
周乐咕噜咕噜说了一串话,嘉语一个字都没听懂,周乐于是笑着亲她。嘉语道:“……你也不早和我说,我换了盛装过来,也给你长脸不是?”
周乐道:“这样就很好——再装扮了,我怕有人看了眼热,要把你抢回家去。”
嘉语哭笑不得。
有少女舞过眼前,焰光和星光交织,她双臂高举,旋转如风,五色缤纷的裙子像花一样盛开。
“可惜了我没带笛子。”嘉语说,“不然可以给她伴奏。”
周乐轻轻击掌,便有人送来,玲珑碧透如一汪春水,嘉语放在唇边,第一个音符响起,周乐跳了起来。
这还是嘉语第一次看到他跳舞。她是见惯了他骑马,射箭,提刀,耍赖。亦没有想过他舞姿可以这样潇洒好看。
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欢呼声,喝彩声。有人跟着跳了起来,越来越多。不知道多少靴子跺地的声音,跟着明快的节奏,一遍又一遍地旋转,跳跃,熊熊火光在每个人眼睛里迸发出无限的热情。简直像阳光一样。
到一曲毕,片刻的寂静,周乐单膝跪地,将凤冠戴在嘉语头上。
人群中迸发出热烈的掌声,彩声。声音响得像是能把耳朵震聋了。嘉语被周乐拢在怀里,她说:“我知道了。”
“什么?”
“这是怀朔、这是怀朔镇!”她大声喊了出来。
周乐笑了,是,这是怀朔镇,他出生他长大的地方,这里曾经多么苦寒。他想过无数次,他发誓要离开这里,然而他终于归来,带着他的姑娘。
五
嘉语和周乐在怀朔镇呆了好些天。
周乐曾经的住所早就被扩建成了行宫。当然有周乐本人作向导,还是看得出昔日痕迹。嘉语一面听一面笑。那真是她完全想象不出来的生活,但是她想象得到当初那个少年,想象得出他当时的欢喜和委屈,小小倔强。
“要是我那会儿遇见你,我就扔只荷包给你。”她说。
周乐笑了:“然后等着我把你从马背上掳下来带回家么?”
嘉语捶他。
战乱曾经卷过这里,但是太平也有十余年了。
当初的左邻右舍,或者不知所踪,或者跟着周乐发达了,还留在原地的极少;看热闹的居多,有认得周乐的,远远喊他的小名,周乐也不恼,让仆从赏他银子;也有孩子懵懵懂懂撞到马前,嘉语塞了只果子给他。
周乐带嘉语去打猎,看他幼时的游乐场,如今已经被新的孩子占领,他们警惕地看着这群锦衣华服的成年人。
周乐哑然失笑。
所有过去的都已经过去。
六
嘉语以为怀朔镇之后就是返程,但是显然周乐并不这么打算。
辽阔的草原像是无穷无尽,鹰的翅羽割裂高山与天空,大朵大朵的云彩把时间定住了,牧民的帐篷像苍穹下的蚂蚁。
不知道走了多久,兴许有十多天。
起初的新鲜渐渐开始疲倦,但是人忽然又多了起来,集市也出现了,他们出卖羊皮和羊羔,俊美的大宛马,锋利的刀被当成宝贝,刀鞘上镶着宝石。
有一处不知道卖的什么,围了好多人,嘉语和周乐过去凑热闹,就看见当中坐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敲着小手鼓得意洋洋:“……羊奶和美酒多得根本喝不完,到处都是金子,金子打的柱子,金子铺的地面——”
有人呛声道,“金子铺的,踩上去还不滑跤?”
“没见识的乡下人才滑跤,长安人什么没见过啊,这么高的骆驼,每天早上乖乖儿在广阳门外等着进城,一声都不吭。”
“人骆驼本来就不爱吭声!”
“驼铃也不响!”那孩子道,“三月三的时候,全长安城的小娘子都会骑马去水边游玩,穿得像云彩一样好看,后头跟着一溜儿侍婢,有牵狗的,抱猫的,肩上蹲着鸟儿的……我阿姐就不一样了,我阿姐牵个老虎——”
嘉语:……
“尽胡说!”有人叫道,“咱们武川镇的小娘子牵个老虎也就罢了,长安城里娇滴滴的贵女哪里来这么大的胆子!”
“就是就是,小孩儿嘴上没把门的,什么牛都吹得出来!”
“我才没有、我才没有吹牛!”那孩子急了起来,咚咚咚敲了一轮鼓,“都静静、静静——都听我说。”
“他确实没有吹牛。”忽然一个声音说,“我也见过的。”
又一个女声:“那个牵虎的小娘子说,她阿弟可恼,话又多,嗓门又大——”
这两个声音一个沉稳,一个柔和,登时把所有目光都吸引了过去。是十分漂亮的一对男女,男子英俊,女子秀美,虽然衣物并不华丽,却也看得出不是寻常人。
便有人道:“外乡人,别听这孩子瞎胡闹,他都在这市上闹了好几天了,说什么他去过长安,又说他见过圣人——想圣人又岂是人人见得到。”
那孩子听到这里又跳起来:“我就是见过、我就是见过!”
嘉语忍住笑:“这孩子呀,确实是见过圣人的,我给他作证——小鱼儿你过来!”
那孩子“啊”了一声张大嘴,像见了鬼:“你、你……你怎么知道我叫小鱼儿?”
底下通禀说有外乡人路过,说天色晚了,想要借宿,嘉言甚为稀奇:草原上借宿常见,借宿到他安城王府来却还是头一次听说——还有没有点规矩了,什么都往里报!
那人是段韶的亲兵,嘉言也不好训斥,只道:“不借。”
那亲兵却不肯走,又道:“外乡人说,请殿下出迎。”
嘉言:……
段韶眼见得妻子要恼,忙道:“索性无事,出去看看又何妨——口气这么大,想是有来头?”
嘉言于是气呼呼地抽刀出去了。
远远就看见两匹马,雄俊非常,马上坐着一个孩子,叽叽呱呱地边说边笑。
然后才看到牵马的人。她想她是眼花了,一定是。
这时候月亮上来了,团团一朵清辉,照着千家万户,正是中秋佳节,世间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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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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