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章 开门揖盗

北朝纪事 绿梅枇杷 5338 2024-10-20 11:03:29

那已经是两个月以前的事, 贺兰袖如今靠坐在临水斋里,四望凉风习习,不由微微一笑:顾夫人其实不算坏人。

当然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不至于坏到头上长疮脚底流脓。陆俨临终时候很懊悔,生前没有帮她讨个诰命——如有诰命, 就不是顾夫人能随意做主的了。她当时回答他说:“不要紧,郎君放心。”

她那日作态,最后得天子亲口许了“贞顺夫人”四个字, 从此名正言顺, 以陆俨遗孀的身份为他守节。

顾夫人在天童寺得到的指点当然并非偶然;甚至于之前关于她贺兰袖与宇文泰的传闻, 也并非空穴来风。

她是一早就知道她和宇文泰不会有纠葛。宇文泰看不上她。他打的就是顾夫人的主意, 根本没想过给她留下半点机会。自来长安, 这人是她下功夫前后仔细看过的。她早先还动过心思,后来全都打消了。

一个人有欲望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个人愿意为他的欲望付出什么。这人性格方刚坚忍, 行事强硬,和他相比,周乐就是个性情中人。

她可以投靠元祎炬, 虽然元祎炬斗不过他, 并不是好的选择,但是落在他手里,她骨头渣子都剩不下来。

当然最好的还是——

她迟了月余才听到嘉语成亲的消息,不由拊掌大笑, 笑到后来, 潸然泪下。她到底还是跟了周乐。她们姐妹俩和萧阮纠缠了日久, 到头来都是有缘无分。她重来为他,而最终天各一方。

嘉语重来——而始平王喋血城下。

并没有人能够如愿。

她转头看往洛阳的方向,如今题她已经出给她了,怎么选——在兄长和夫君之间,她这个好表妹总要选一个。

她还在红尘中,她已经不在红尘中。

...................

随遇安说:“贺兰夫人走的这步棋,却是教人看不透。”

萧阮“哦”了一声。他这半年里整顿了后宫,苏家被他整得吭不了声,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苏卿染还住兰泽苑,他去得不算多,不过每次去都会陪她半日,苏卿染也问他外头的事,就仿佛他们回到从前,可以一起商量一些,需要他们齐心协力共同面对的困境。然而他们都知道那不过是错觉。

初夏之后,他渐渐能带七宝去看她了。初次去,七宝竟不认得她,苏卿染又哭了一场。哄了许久才好。

宫里的莺莺燕燕,他有时也临幸一二。都是江南的美人儿,冰肌玉骨,努力讨好他。他有时候会想起洛阳的某个晚上,那人站在门口,台阶上,灯光柔软地覆在她的衣袖上,肌肤像是白的瓷。

那神色里有一分落寞。

他从前总觉得她不够美。也许是真的不够美,只是没人能替代。他不知道那人是否能待她好。她原该是他的人。他有时候会错觉在他身下婉转承欢的是她。亦不能接受她与别的男子颠鸾倒凤。

幸而不在眼前。只是洛阳传来消息,提到大将军与天子的时候,难免不带上一笔。

相形之下,贺兰袖眼下形势反而是他乐于揣测和预见。三娘说他当年带了贺兰南下,之后贺兰就一直跟他,后来更是干掉苏卿染上位。不过据他上次的试探来看,贺兰该是对陆俨很用心了。

陆俨死在谁手里不难猜。

他还当贺兰会忍辱事仇以图将来。谁料她干脆利落地落发出家,陆俨的部将却在元祎炬和宇文泰之间摇摆不定,两边讨好,估计再等上些时日能尘埃落定。贺兰跟了陆俨这些年,对这个结果该是心里有数——没准是她一手诱导所致也未可知。她两世难得用情,怎么能不图谋报复。

随遇安看不透,无非是没把这个情关算进去。关中千里沃土,于洛阳是机会,于他何尝不是。

萧阮笑吟吟道:“贺兰夫人开门揖盗,你我岂能不承其盛情。”如果能得关中,再下蜀中,则天下三有其二了。

...................

嘉语却异常苦恼,王政如今在她手里像个烫手山芋。

她前脚才给谢云然送信说韩狸不可信,这会儿再送了这人说王政可信?那便是没鬼也像是有鬼了。

她与周乐抱怨道:“从前他们说表姐比我强,我总不信——如今算是信了。”

周乐但觉好笑:“我算是见过三娘与贺兰氏交手,三娘并不见落下风。”

他说的是韩陵之战前夕。

嘉语却摇头,数给他听:“正始四年,我进宫给太后贺寿,因了她算计,我和阿言落在于氏父子手里,郎君可还记得?这是第一次;第二次,我被于娘子劫持;第三次她放出风声,逼得宋王娶平妻,最后如愿与他订亲——我仗着父兄疼我,与她对上数次,也就只有西山那次稍占了上风。”

那也还是萧阮的死讯让她乱了分寸,最后又通过咸阳王扳回半局。

这些事有些周乐知道,有些只知道部分,特别当初西山发生的变故——他心里清楚,那次萧阮是把命砸上了,三娘虽不曾提过,恐怕亦很难无动于衷。却笑道:“三娘忘了,她从我手里还逃了两次命去。”

嘉语闷闷不乐道:“可不。她总能为难到我。”

元祎修死后,该是陆俨、宇文泰与元祎炬三人瓜分了他的遗产,当然以陆俨所得最多,元祎炬次之,宇文泰当时位置既远,势力又不如人,只能徐徐图之。在那之后,王政如何落到贺兰袖手里,为她效力,这是其一;王氏族人大多都跟了王政过河,如今王政孤身前来,岂能不顾虑妻小、族人?这是其二;王政给的行军路线图,嘉语虽然没有太多行军经验,她在周乐身边也这么多年,起码的陷阱还是能看出来,实在险到毫巅,要不就是她疯了,不然她怎么敢走这条路,稍不留神就是全军覆没。

贺兰袖就是给她挖坑,也不会挖得这么蠢,如果不是坑,那定然是大有利可图。

但是没准这个人就是她使的障眼法。

韩狸投靠洛阳的理由比他充分多了,周乐对韩狸还有怀疑,这位从头发丝儿到脚底,就没个可信的地方。

嘉语问:“郎君怎么看?”

周乐道:“你阿兄不让我管这次出征——谢侍中已经整装待发了。”

嘉语掐他道:“是我问,不是我阿兄问!”

周乐哼了一声:“娘子有求于我,也不见拿出半点诚意来。”

嘉语:……

这货是三天不打,想上房揭瓦了是吧。

周乐见他娘子睁圆了眼睛,像是想拿出河东狮吼的架势,笑着亲上去,这一下,狮子也好,野猫也罢,气势全去了。不由心里一软,抱住她说道:“娘子就少想一点,全交给圣人决断罢。”

嘉语叹息道:“阿兄对表姐,却不如你我知道得多。”

周乐道:“我说的话,你阿兄也不会信。”

“我信!”

周乐再亲了亲她:“王政是个有抱负的人。他从前是元祎修的人不错,但是元祎修死了,他还活着。活着的人总要为自己打算。他需要机会施展自己的抱负。他在宇文泰面前争取过,宇文泰没有用他。”

“所以他不会想死。”如果给的假消息,那必须是死间。嘉语又问,“那你表哥呢?”

周乐笑道:“娘子这就是为难我了——他大我五岁,我离家早,有许多年不曾通来往,却是难以判断。不然,早先也不会让你吃那个亏。”

看来他仍然是倾向于王政是真,韩狸是假,嘉语道:“如果我阿兄要杀了韩郎君——”

周乐道:“你阿兄不会杀他。”

“为、为什么?”

周乐叹了口气:“他不是你表姐的人,他只是让你阿兄以为是你表姐的人。他提供的消息,有许多不尽不实,到时候翻起账来,他是能够说服你阿兄,这不过是失误——至少也能说服谢侍中。”

谢冉自视甚高——自视甚高有自视甚高的好处,但是也有他的坏处。文人总觉得大肚能容是个优点,其实并不一定。

君子可欺之以方。

“我之前不清楚,但是从这次的事情来看,我这个表兄是个有才之人,无论谢侍中还是你阿兄,都会怜惜他的才干。”周乐停了停,又说道,“相反,王政的这条路线,虽然看起来哪里哪里都不对劲,却是铁板钉钉,能置他于死地的东西——这些话,三娘要进宫说给陛下听吗?”

“郎君是认为,我说服不了哥哥?”

周乐点头道:“不是你哥哥不信你。”

嘉语苦笑。她的消息得自于周乐,这是不可信之一;她没有打过仗,不可信之二;这些判断,都只是判断,没有切实的依据,这是不可信之三。但是不管他信不信,话她总是要说的。

嘉语最后问道:“那么,如果谢侍中此战不顺,郎君会接手吗?”

周乐这回犹豫了片刻:“接手与否,看你阿兄的决定。”

“我问郎君的决定!”

周乐奈何不了她,便只能说道:“这须得看时机,时机不利,我上去也只能是收拾残局。”

.................

王政心里的诧异越来越浓。贺兰氏给他的路,他起初觉得荒谬,甚至疑心过自己是不是再次判断失误。

建议元祎修入关的是他。

元祎修的死,要说他不恨,那肯定是假的。但接踵而来的困境,让他没有太多时间沉溺在痛苦里。说到底,那不是他背叛他。判断失误这件事,可能出现在任何一个人身上。他不是神,他不勉强自己背负这么重的债。

世人都以为他恨陆俨,其实他恨宇文泰更多一点。

陆俨指责元祎修无德,他是认的。他无从反驳。到长安的这半年里,元祎修暴戾更甚于从前。他尽心尽力地为他奔走,他指责他陷他于困境,一次,再次。他无从辩解。他原以为宇文泰是个可靠的人。

便陆俨不可靠,有元祎炬和宇文泰齐心协力辅佐,局面原是可以扭转过来。是他看错了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算盘。宇文泰之前在他身上下功夫,让他信他可靠,无非为了这一日——迎天子入关。他想要个名正言顺,而不是受制于人。就如同两百年前魏武王挟天子以令诸侯。

渐渐的连他的族人也开始持观望态度。

所谓大厦将倾。他原以为他们会是一对君臣佳话,他全心信任他,他义胆忠肝,力挽狂澜,有始有终。奈何人力有时竭。他有时候疑心留在洛阳才是对的——但是后悔无济于事。

以始平王世子对羽林卫的经营,他不出面、不出手也就罢了,他既出手,自然是雷霆一击,内外隔绝,他们站不住的。元祎炬当时不可能回师来救,他们手里的人又时时有反噬之忧。

当时是只能走。

一路西奔到黄河,黄河水滔滔,君臣相顾,凄然湿襟。那时候他与他说:“有一天我们会回来,对不对?”

他说:“是,陛下。”

他后来呼他“陛下”。早年有时也叫他“十九郎”。那时候他们身无官职,有很多的时间读书,饮酒,游猎,访客,无忧无虑的日子。他是他最信任的人,这种信任,在某种程度上甚至超过了他的父兄。

那时候他以为他们还能回来,他也以此为志,到终于回来的时候,就只剩了他一个人。

街道与屋宇都还是旧时模样,就连擦肩而过的人,都仿佛似曾相识——当然那不是真的,洛阳城里权贵换了一轮。

他与贺兰氏说:“我是绝路之人。”

他与她同是绝路之人:陆俨死了,他手里的势力虽然如今还听命于她,但是不可能长久。她不能再给予他们以利益,从前的恩情便会慢慢儿淡去——人都是这样的,旧情支撑不了以后的日子。

他原以为要费一番唇舌才能说动这个女人转投洛阳——毕竟,她与华阳公主的恩怨众所周知。但是意料之外,她只是沉默,待听完他的计划,方才说了一个字:“好。”痛快得让他目瞪口呆。

“怎么,王郎君与我痛陈利害,不是为了说服我?”贺兰氏当时笑道,“如今我已经被说服了,王郎君反而不敢相信?”

王政迟疑道:“难道夫人不顾虑华阳公主?”

贺兰氏笑了一笑:“当初的事,想必王郎君是有所耳闻。之后我与表妹各自婚嫁,都与从前再不相干。如今我又跳——她怎么也不会为难一个出家人。”

王政猜想她含混带过的“从前”该是指宋王,啊不,如今该说吴主了。

“更何况,”贺兰氏又道,“我娘还在洛阳呢。”她漫不经心地往东看了一眼。

他知道他没有退路。

而贺兰氏不过是个女人,只要她肯放手权势,虽然过得不好,也还是能过的。她如今还年轻,也还美貌,咸阳王遗孀,安定郡公遗孀,便没人敢娶进家门,愿意掷千金一亲芳泽的定然为数不少。

何况这个女人当初能在华阳公主威逼下找到咸阳王这条出路,之后又能把安定郡公握在手心里,不是没有手段。

他只是赌她不会甘心放手权势——在这方面,她和他是一样的。一旦尝过那等滋味,那等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滋味,不会有人甘心。

她打发了他来洛阳。她交代他的那些人、那些事听来都颇为不可思议。她从前是始平王的亲眷没有错,但是她那时候才多大,在洛阳能有几日,进宫又得几回,如何能在宫中埋下这样长远的人脉?

他甚至犹豫过,不知道这会不会是个陷阱。兴许华阳公主根本就不会带他进宫,不会让他有面圣的机会。

但是偏偏,都一步一步到眼前来。

...............

嘉语要插手,昭熙原是不肯。

从前是他们父子双双出了意外,他这两个妹子才不得已出来管事。到如今,他又很指着她们能相夫教子,有个公主的样子——当然嘉言他已经不指望了——但是嘉语也没有让他指望得成的意思。

再说了,王政从前是元祎修跟前第一等得意人,可没少给他出过主意。纵不计前嫌,这三国争雄当口,怎么好信他?当时说道:“长安有人归正是好事,至于真假,自有朕与诸卿分辨,三娘就不要多管了。”

嘉语可怜兮兮道:“我倒是想不管,就怕表姐又整我。”

她提到贺兰袖,昭熙哑口无言。要说宇文泰、元祎炬,他有大把的理由让她回公主府或出城消夏,或者去看看玉郎也好——玉郎可缠人。但是他这位好表妹,还当真只有他妹子最清楚。

因沉吟道:“三娘怎么看阿袖频频派人来京?”

嘉语道:“表姐的心思不好猜,不过这两个人是不是表姐派来的,倒是可以试上一试。”

“怎么试?”

....................

王政被带进这间除了一桌、一坐再无长物,连窗户都没有一扇的屋子里,心里头倒是静的。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似他这种,连天下都丢过的人,再不成一次,顶了不起是把命丢了。

等了约莫有半个时辰,外头进来两个人,举止都是好的,说话也和气。只是针对他献出来的行军路线反复盘诘,诸如这里地势如何,关卡谁在守,副将是谁,粮道是否通畅,如被围,能守几日之类。

问得极细;又问长安形势。王政自元祎修死后被排挤得厉害,许多细枝末节并不十分清楚,但有问,只答,不知道的便摇头说不知道。

一人问,一人记,一问一答,转瞬两个时辰过去,便传了饭食进来,两人退了出去。

到下午,再进来两人,却不是上午的人,拿来问的话也不同,他们问的是:“徐将军是陆将军亲信,素以善战闻名,如今人在长安,却为什么王郎君认为他会守不住华州,而最终投降?”

王政道:“徐将军是陆将军亲信,如今陆将军已经过世,余子碌碌,不足以驾驭其麾下人马。天子示好,徐将军必然得到天子信重,洛阳来伐,定然奔赴前线。玉璧城是重镇,却也是块飞地,天子不忍弃,宇文将军却素来不主张守,一旦战事胶着,宇文将军切断补给,徐将军战意不坚,定然会降。”

那人却奇道:“为什么王郎君认为徐将军会投向天子,而不是宇文将军?”

——这里是洛阳,关于长安的时局可以问得直接一点,不必像在长安时候拐弯抹角,维持表面的平衡。

王政道:“因为他是陆将军亲信。”

陆俨的亲信,便日后会另寻山头,各找出路,如今陆俨尸骨未寒,这个名字却还有一二威慑力。贺兰氏打的就是这个时间差——她知道她的影响力就只有这么久,她必须在事情发生之前安排妥当。

他们是各有归处——他们得按着她的意思往她希望的方向各奔前程。

那人又问:“余将军也是陆将军亲信,却为什么会投奔宇文将军?”

王政道:“余将军性情刚烈耿直,在圣人手里必能如鱼得水。”——元祎炬性子软,他能忍余晋无礼,宇文泰忍不得,引他投靠宇文泰,自然是贺兰袖有意为之。

边上人又记了。再问其余义州、邵州、恒州、岐州、凤州守将,王政都一一答了。待到天色将暮,又退了出去。

如是二三日,这两组人交替来问,问的问题越来越深入,而始终再没有见到过华阳公主,就更别说天子了。送进来的食物起初还好,到次日便差些,到第三日,连水都不太干净了。王政也是世家公子出身,虽然跟着元祎修西奔是吃了些餐风露宿的苦头,却还是个讲究人,当时皱眉,强忍着喝了。

到第四日,一上午回答得口干舌燥,到进食的时候,却没有送水进来,下午再来人问,王政便不由面上作色:“华阳公主这是什么意思?”

那问话的人笑道:“这是宫里,却不是公主府——公主已经回府了,王郎君不知道吗?”

王政心里一沉:难道始平王世子与大将军的关系,已经恶化到了华阳公主都插不进手的地步了吗?

却问:“那你们天子待要如何处置我?”

那人嗤笑道:“我们天子?王郎君这话可是不妥,都说天无二日,国中焉能有二君?”

王政舔了一下干涸的唇,他不知道如今这宫里还有个韩狸——他的情况并不比他好多少。

作者有话要说:

表姐并不知道她谋算成功里有正始四年的功劳。不过知道了也不妨碍她给陆俨报仇。

谢谢卡卡君和玉米君地雷^_^

------------

目录
目录
设置
阅读设置
反馈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