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收藏后,可收藏每本书籍,个人中心收藏里查看

第364章 犹记多情

北朝纪事 绿梅枇杷 4183 2024-10-20 11:03:29

兴和五年元旦。金陵。

兰泽苑。

兴和二年萧阮就给苏卿染恢复了位份, 然而并没有再让她打理后宫,如今打理后宫的是袁贵人;也没让苏卿染再移驾,就让她住在偏远的兰泽苑里,因他时常过去, 底下人知道苏贵嫔荣宠未衰,自然不敢怠慢她。

兴和三年,苏卿染生了个儿子。这时候连长女七宝在内, 萧阮膝下已经有了三儿二女。苏卿染的儿子既不占嫡, 又不占长。苏卿染是有点伤心, 但是她这会儿已经彻底不敢惹怒萧阮了。

萧阮登基有年, 威仪渐长, 岁月在他的眼睛里留下痕迹,他已经彻底脱去了少年时候的青涩与清灵。她想他早就忘掉了一些……其实她也应该忘掉的事。两个人的记忆,一个人已经放手, 她再记着,便是执。

她寻了萧阮心情好的时候与他说:“前儿郭美人来看我,与我说, 如今外头都在传, 陛下留着椒房,是等着洛阳那位呢。”

“洛阳谁?”萧阮漫不经心地问。

苏卿染卡了一下,方才若无其事道:“华阳长公主。”

“你说三娘啊,”萧阮道, “她是我的结发妻子, 这有什么不对吗?”

如果是从前, 她大约会提醒他,她才是他的结发妻子,她一早就与他有了婚约,他们自始至终也没有结束这个婚约。但是如今不了。如今她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在他眼里,华阳才是他的结发妻子。

不是她。

她说:“那陛下确实是还在等她吗?”

萧阮转头冲她笑了一下。苏卿染无从分辨这个笑容是不是嘲笑。他说:“阿染你想太多了。”

苏卿染也不知道这句话什么意思。

那天下了雪,萧阮从兰泽苑离开的时候,地上留了长长一行脚印。苏卿染试着踩上去,他的步子不算大,她跟着他一直走一直走,忽然就停了下来。

她累了。

...................

萧阮也觉得累。

他看得出苏卿染是在迎合他。有一段日子了。也许是在阿炽出世之后。她想为他多争取一点东西,譬如说,储君之位。

太早了,他想。他如今不过二十六,尚未到而立。膝下诸子都小,看不出资质。他也不急于立储——他知道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他还能活很久,二十年,三十年,或者四十年。

苏卿染从前也不这样。他始终未再能给她安全感。或者是女子做了母亲,都会患得患失。不知道她是不是也这样。他的目光转向北方,他知道洛阳离这里很远,便是在紫金山上,也不可能看到洛阳的烟尘。

他知道她成了亲,也听说他们恩爱非常,听说她生了一个儿子,秋天里生的,却取了名作“冬生”。

她过得很好,不然不会这样淘气。他这时候再想起很多年前……也许有十年了吧,初夏的晚上,他在文津阁里碰见她,刹那间的面色惨白,她一言不发,仓皇而去。那时候他以为是十六郎惊吓到了她。

其实是他。

这晚他做了一个梦,他清楚地知道这是梦,也清楚地知道这不止是梦。梦里他比如今年少,也许是十九岁。

外头下着雨,有微微的凉意,大约是春天。他发现自己置身于青庐。他知道他是在洛阳了。他和苏卿染成亲是照着南边的规矩,那么这个女子……他转头去,看见嘉语的脸,浓妆,满头珠翠还没有摘去。

“重不重?”他不由自主问。

“啊?”她惊惶失措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垂了下去。

她这年是十五,还是十六?他记不得了。看起来比他熟悉的那个人要稚气,她抓着衣角,指节发白。她在害怕。原来那时候她也是怕他的吗?他想。她的目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垂珠,她在偷看他。

那却比后来他所知道的她要坦荡,或者说……贪婪。那些欢喜,就像是暗夜里的星,明明白白。她那时候大约还不会掩藏自己的心事。他心里忽然酸楚起来,他不知道她怎么变成了后来那个样子,这其中,跨越了多少时间,又多少他不知道的事。那些东西横亘在他们之间,让他最终失去她。

“郎……郎君?”她低声道,声音也在发颤。

他替她把珠冠摘下来,然后是头饰。他们上次成亲,始平王不在洛阳,事情也办得仓促,远不及眼前周全。

始平王果然是极爱这个女儿。

他伸手想要抱住她——要握住她的温度他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当真真心实意地嫁过他,满心欢喜地期待过成为他的妻子——然而当他伸手,他觉得自己飞了起来,坐在那里的,已经换了从前的人。

他没有抱她,他解了她的衣物。她怕得直抖,他也没有安慰她。他并不很投入地要了她,像完成一个不得不完成的任务。他听见她哭泣的声音,她哭着喊疼,他也没有停下来。

雨下得越发大了,大得近乎凄凉。

有脚步声匆匆地过来,在外头禀报说:“……苏娘子病了,请殿下过去。”

那当然不是真的,他想。苏卿染不过是不容他在这里过夜。后宅里常见的伎俩,他是知道的,他倒没想过苏卿染也用过,用得这么肆无忌惮。大约那时候他是真的很爱她。他看见自己当时就起了身,披上衣裳。

床上那人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也许是从未想过会遭遇这个,她甚至不知道“苏娘子”何许人也,怎么能让她的夫君在新婚之夜离她而去。

他原本大概是想直接走,只不知怎的,又回头与她交代了一句:“阿染是我表妹,我去看看她——你先睡吧。”

她“啊”了一声,过了片刻方才说道:“可是殿下又不是大夫。”

原来她那时候也不傻,萧阮心里想道。他看见自己回头看了一眼,还是匆匆地去了。有人比她要紧。

青庐中就只剩了嘉语。

她睁着眼睛看锦绣帐顶,时而咬唇,时而翻身,最后拉紧了锦被,兜头兜脸一起盖上了。

萧阮知道他们从前没有孩子,他追问缘故她总不肯说。他们被于瑾劫持,从洛阳到信都,她给他包扎伤口,手都是抖的。他那时候想她没有见过男子的身体,如今想来,该是从前他们同房不是太多。

她已经睡着了,他伸手抚她的面容,手便从她眉目里穿过去。

他其实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最后一次见她还是兴和元年。他知道她的滋味,然而他没有办法让从前的自己知道她的好。

她过得并不好,在他的府上。她那时候乖巧得惊人,晨昏定省,他有两个母亲,她便两处都去,两下都不讨好,彭城长公主嫌她胳膊往外拐,又不满意她不讨他喜欢;他母亲王氏更是……横竖她也没有喜欢过谁。

起初的欢喜,慢慢就沉淀下去,沉到水底,看不见了。

公平地说,他那时候并没有刻意待她不好,三朝回门他也陪她回去了,他和她父亲说的话,比和她说的要多。始平王很喜欢他,再三叮嘱要他好好待她。回程他骑马,她坐车。她从车里探头来,说:“我想骑马。”

“骑马危险。”他这样说,他声音温柔。只有他自己知道不耐烦。

他心不在焉地敷衍她。他有足够的借口。他忙。她起初困惑,然而她那么害羞,也不敢多问。大约她以为全天下的夫妻都是如此罢——她生母早逝,来洛阳没多久就出阁,也没有人教她这些。

他看见她许多虚掷的时光,她试着妆扮自己,他没有过来,她便又卸了妆。她学着抄佛经,起初她的字大开大合,渐渐练出来的簪花小楷,是,他喜欢这个。他后来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的字迹已经改不过来了。

他留给她的烙印,他这样想的时候,心里也不知道该欢喜还是苦涩。

她迟钝地发觉了他的冷淡;更迟钝地发觉了苏卿染的意义。她做不好的那些事,都交了出去。她是公主,府中主母,手头却一点人都没有攒下来。他后来再没有见过这样乖巧听话的三娘,更没有想过三娘会这样委屈求全,他想。

那样的时光,大约是维持了有两三年。他开始频繁地出征。彭城长公主埋怨她没有身孕。她的眉目开始变得畏缩。

那正是始平王如日中天的时候。

然而从前的嘉语确实不讨人喜欢,或者说,不讨他喜欢,萧阮想。他隐约猜到其中缘故,譬如那时候他年纪小,耐心更少;他们之间没有一个好的开端,也没有更多相处的机会,却有一个怎么看都更为光彩夺目的苏卿染。

从容是需要底气的,他没有给她这个底气。她也许并非不知道他喜欢什么,厌恶什么,但是他们认识才多少时日,苏卿染与他多少年,这之间的亲密无间,刀插不进,水泼不进。更何况他不愿意给她机会。

他猜从前的他对于不得不出卖自己的婚姻,借她的父亲上位,他心里是怨恨的。他怨恨自己会做出这样的事。

他就眼睁睁看着她心灰意冷,甚至他偶尔想要靠近,她也把他往外推。她在赌气,而他不过觉得可笑。

他们之间有多少东西经得起这么耗?

她那时候常常进宫,却不常回娘家。那也是可笑的。他表面功夫总是做得很好,比如说,送她进宫,再接她回府。外头人都知道宋王君子,替他扼腕可惜,他与苏卿染的情.事在京中也渐渐传开来。

传到始平王父子耳中。

昭熙找他过去说话,他说:“你既是从前有约,又怎么能再娶三娘?”

他当时垂目答道:“岳父大人是知道的……”他当然料得到这一日,当初始平王招婿,他就欲迎还拒地提过,他从前有婚约。

昭熙呆了一下,顿足道:“父亲糊涂!”

过了许久,又与他说:“你要是与三娘过不下去,就送她回来,算我成全你——你要是对她不好,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那时候始平王长居晋阳,就只有昭熙在京中,他说的话,当然是算得了数的。只是天真。他送了她回去,却再上哪里去找一门这样的亲事。他在军中尚未站稳脚跟,始平王女婿这个名头是万万舍不得丢掉。

萧阮看着过去的自己,忍不住冷笑。他丝毫都不意外自己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便这一世,他难道没想过吗?笑话,没想过怎么会被于璎雪区一介女流劫持。

他还真把嘉语送回始平王府小住了几日,临行密密叮嘱依依不舍,就是个夫妻恩爱的模样。嘉语亦很配合,他猜自己当时心里是冷笑,然而如今看来,便知道她是不肯在继母、嫂子与弟妹面前失了颜面。

或许她心里甚至感激过?他不敢细想,细想多少酸楚。

昭熙遣了妻子李氏过去问嘉语,问她在宋王府过得好不好,嘉语垂头道:“他对我还好。”

没过多久,昭熙离京,便再没人提这个话。

再后来……他看见贺兰袖了。这一世他与贺兰袖见面次数不是太多。兴许是先遇见嘉语的缘故,他对她的这个表姐没有太多好感。后来知道她跟过他,做过他的妃子,后来被立为皇后,只觉得诧异。

然而当他回到过去,再看到他们来往始末,却不再惊讶了。

那时候她是元祎钦的皇后,周旋在天子与太后之间。再以嘉语的名义勾上他。她的魄力与胆识之所以在后来发挥不出来,无非她再没有到过那个高度。锥于囊中,方才能锋芒毕露。锥未入囊中,奈何?

她与他互通消息,给他方便。她与他笑道:“苟富贵,勿相忘。”——她那时候的狡黠,是招人喜欢的。

可笑得很,她已经是皇后,却还与他说“苟富贵”。

唯他二人心知肚明:她脚下踩的,可能是艘沉船。嘉语后来与他说,他们不在同一条船上,无法同舟共济,那是因为她姓元,她是燕朝公主,她没法脱身,但是贺兰是绝对不会给他燕朝天下殉葬的。

她是贪生——然而谁不贪生呢?

元祎钦忌惮始平王,始平王的野心渐渐节制不住,或许从前他是忠于天子,然而手握权势的快感——一旦始平王篡位,贺兰袖或许还能仗着外甥女的身份求条生路,但是哪里还有这等快活。

他疑心这时候贺兰袖其实还是做了两手准备,如果元祎钦诛杀始平王父子成功,并稳住了天下,她就还做她的燕朝皇后;如果这两个条件有一个没有达成,他就是她的退路。若非如此,无法解释她为什么会诓嘉语进宫。

那该是孝昌三年初,他已经在准备南下,只等时机。

嘉语进宫小住。她寻常进宫时候也多,这次住得久,住了小半年。因府中一向是苏卿染管事,她在与不在,不影响什么。中间他还进宫探望过她两次。

后来便渐渐传出来,说皇后爱惜华阳公主,留她在宫里待产。

那当然是假的,嘉语没有怀孕。她也不知道这个说法。后宫是贺兰袖在管,她在宫里的日子还算过得去。

八月,始平王班师回京,刚好听到了这个“喜讯”,没几日,便有人上始平王府报喜,说华阳公主生了。又说宋王进宫,要带走华阳公主母子——他要带他们南下,天子已经许了,皇后不敢拦。

始平王父子于是匆匆进宫,喋血明光殿。

原来从前始平王父子是这样死的。萧阮默默看着自己的刀,刀上流下的血……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从前昭熙死在他手里。嘉语想必也不知道,否则她怎么都不会说“原谅你”这句话。那时候她的车已经出了永安门。杀红了眼的人还要追上去杀她。他制止了他们。他在洛阳一日,自然会护她一日,不留下杀妻的话柄。

他原本以为她什么都没有看见,但是后来她神思恍惚,该是看见了。问左右,左右说当时始平王世子追了上来。

她那时候该有多伤心,他不知道。后来始平王死的时候,他都觉得她像是又死了一回。而那时候是始平王父子俱亡,近在咫尺,她却一无所知——且无能为力。萧阮看见自己走进她房中。

屋里没有点灯,暗沉沉的。他也没有喊人,就只对着昏暗中的那个影子说:“你父亲和兄长……”

“我知道了。”她打断他。

------------

目录
目录
设置
阅读设置
书架
加入书架
书页
返回书页
反馈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