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朝不太懂方榕老公的想法,只觉得非常震撼。
方榕却好像觉得她老公这样很正常,找了个看起来比较好说话的阿姨,就开始打听垃圾场的具体位置。
重朝看了看方榕的背影,又看了看宗应谕,欲言又止。
宗应谕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低声说:“有些男人是这样的,为了面子会做出很多事情。”
重朝不由想起了和吉。
他这位同学兼朋友,似乎、好像、的确是非常嘴硬的。
原来都是有共通性的吗?
他沉默几秒,缓缓撇开视线。
宗应谕笑了一声,拍着他的背,指了指方榕:“小方好像打听到位置了。”
重朝抬头,方榕正在向他们招手。
他连忙拉上宗应谕,跟在方榕身后,往城中村东北角走去。
……
或许是受到了年前那场冲突的影响,三晶街这边的城中村最近都没怎么认真处理垃圾。
成吨的废弃物堆在水泥地上,长满霉菌的脏水在沟壑里肆意流淌。
厨余垃圾腐烂发酵,过于刺激的气味让重朝忍不住捂住鼻子。
走在他前方的方榕却像是什么都没有闻到一样,情绪有些不正常的亢奋。
她在几堆垃圾山之间转了转,就迅速向着司邱永所在的位置赶去。
这个刚刚被情人焚烧了尸体的新生异化种缩在一处墙角,硬化膨胀的四肢用力环着肩膀,庞大的身体因为剧痛止不住的发抖。
他的外皮已经彻底骨质化了,脊椎上生满粗短尖锐的骨刺,勉强维持着人类模样的面孔异常扭曲,原本是眼珠的地方,被两簇细小的淡绿色火焰取代。
那是他失去了尸体,依然能异化的关键。
方榕浑身颤抖,惊喜地所有眼睛都泛起微红。
她的根系舒展开来,几步扑到司邱永身边,用手、用根须、用陡然爆发的香气死死抓住这个前夫,语气温柔,声线轻颤。
“老公,你怎么了?你为什么在发抖啊。是哪里不舒服吗?有谁打你了吗?”
她一叠声追问着,发自内心地关切着对方。
司邱永陡然从灼烧的痛苦中回过神,被触碰到的地方酸疼不已,活像被煅烧之后,又扔进冷水中过了一遍。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外皮变脆弱了,可他无暇顾及。
他抬起头,看到了早几年就被他抛弃的前妻。
这个女人,这个早该枯萎的女人,先他一步成为了异化种。
她像是重新被栽种到泥土里,补充了营养液,每一片叶子、每一朵花瓣,都像是获得了新生一样,艳丽到他控制不住地颤栗——
等级压制,是等级压制!
他这个前妻,特质一定比自己更强,在幻梦境中身处的位置,也一定比自己更靠近朝光之域!
司邱永脸色陡变,心中翻涌复杂的情绪,说不出是惊吓、畏惧还是愤怒。
他想大吼大叫,想要像以前一样直接打过去,但最后,他什么都没说,甚至没有对前妻状似体贴的禁锢做出太大反应。
他只是缓慢地、在莫名的巨大恐怖中扭过头,视线一点点挪到方榕身后。
那里一个年轻男人。
他穿着白衬衫牛仔裤,有着一头栗子色微卷的短发,右眼角一颗浅红色的泪痣格外引人瞩目。
在垃圾场压抑的暗色中,他那双浅色的眼睛依然明亮,甚至呈现出一种几近透明的璀璨来。
司邱永眼眶中的魂火呆滞地跳了跳,在唯有他能感知到的寂静中,发出一声灯芯爆燃的轻鸣。
他的世界瞬间被风暴填满。
无休无止的暴风雨从海上席卷而来,古城郊外的聚落顷刻颓圮。
大雨无声落下,巨大的银色身影从天空中一闪而过,充斥世间的光洒落在一具具白骨身上,无数灵魂被风卷入天空。
司邱永扬起了头。
他感觉到自己开始融化了。
他的皮,他的脸,他勉强留存于世间的一切,都在光芒里溶解。
他想要哀嚎,可他的喉咙发不出声音;
他想要逃跑,可他的前妻死死将他按住。
恐惧于早已经腐烂的内脏间蔓延,仿佛流淌一般的幻觉无时不刻刺激着他。
他特质被引动,他的灵魂发出尖啸。
魂火骤然壮大,他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咒骂。
“方榕你这个贱人!你为什么要把他带过来!为什么!”
“你是不是故意的,是不是想害死老子!”
“我告诉你,不可能的!”
“我要打死你这个贱人,你给我等着!”
司邱永大脑空白一片,压根不知道自己在骂些什么。
他只是凭借本能,肝胆俱裂地伸出手,像几年前那样重重扇向方榕,同时用骂声疯狂发泄自己的惧怕。
“住手!”
重朝一惊,连忙冲上去抓司邱永的手。
“你这人怎么回事啊,居然还打老婆!”
他速度不慢,但是,方榕居然比他还快一步。
啪的一声脆响,是方榕举起手,反过来一巴掌掴在了司邱永的脸上!
司邱永疼得惨嚎一声,眼泪一下就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他胡乱挥了下手,想要挣脱禁锢他的前妻,然而下一刻,更多根系缠上他的腿骨。
扑通一声,原本蹲着的司邱永重重跪下,膝盖细微一响,裂开数道缝隙。
方榕呜地哭出声,一手捂着脸,肩膀不住颤抖。
她用颤抖的声音,充满心痛地指责道:“老公,你怎么能打人呢!你只是离开了两年而已啊,到底是从哪里染上这种坏习惯的!你不是说要一直给女儿做好榜样的吗?你这样让囡囡怎么看你啊!”
司邱永眼睛陡然睁大,魂火不断跳跃,不可置信几乎要溢出眼眶。
什么玩意!他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了!
而且方榕这个女人怎么敢还手的?
她以前不是只会缩在角落或者沙发上挨打吗!
司邱永想破口大骂,但方榕的巴掌来得比他反应速度还要快。
那些无处不在的根系,那些长满眼睛的叶片,暴风骤雨般落在他身上,他骨质化的外皮在击打下反复变脆,甚至开始剥落。
剧痛让他神智恍惚,仿佛看到了几年前躺在地上挨打的方榕。
但这一次,挨打的不是方榕了,而是他。
他试图挣扎,可他只是个特质评级为C的新生异化种,哪里能打得过方榕?
他越是想要反抗,就越是被根系和香气捆得结实。
他只能哀嚎着、祈求着:“方榕,老婆,我错了,我错了!你放过我!”
方榕垂下头,肩膀颤抖得更厉害,似乎在落泪。
但她嘴唇动了动,说出口的却是——
“不要怪我,你的异化速度太快了。”
这不好。
如果异化完成了,直接进入幻梦境,下次再带囡囡进去的概率就变低了。
方榕轻声道:“你是囡囡的爸爸,你也该为女儿考虑的对不对?”
司邱永疼得说不出话,两眼呆滞地啜泣一声。
重朝在两人附近停下脚步,正好听到方榕这话,没忍住,不开心地瞪了一眼看起来很是羞愧的司邱永。
真是的,这人到底有没有做爸爸的自觉啊,还得老婆哭着提醒。
他看了看轻轻推着司邱永胸口的方榕,疯狂给邻居打眼色,希望邻居想个什么办法安慰一下方榕。
宗应谕走过来,只看了一眼,就道:“叙旧的事情可以往后放一放,先处理正事。”
重朝:“……啊?”
他在心里缓缓打出一个问号,这种话能叫安慰吗?可别像有些短视频里一样,把当事人弄得更崩溃了!
他有些紧张地看向方榕,离奇的事情发生了,榕姐居然真的渐渐平静下来,还一脸抱歉地向他们点了点头。
她说:“不好意思,我好久没见老公,见他突然染上怪习惯,太激动了。”
宗应谕:“老公可以回家再劝,现在还有别的事情要忙。”说着他想起了什么,补充道,“给他留点面子。”
方榕似乎深以为然,点点头:“你说得对。”
重朝:。
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和他们完全不在一个世界。
他多看了司邱永两眼,不明白方榕为什么对这个人这么温和。
方榕整理了表情,伸手扶起司邱永。
司邱永一抖,惊恐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重朝,一个恐怖而不可思议的猜测在他脑中成型。
这三个危险的家伙,该不会是想把他带走,彻底处理掉吧?!
尸骸被灼烧的幻痛又一次从身躯每个角落升起,一股怒火在腐烂的心脏上点燃。
司邱永无法控制情绪,崩溃地尖叫:“方榕,我已经道过歉了,你还想怎么样?!”
“你这个歹毒的女人,你就和那个贱人一样,我是不会让你们得逞的!”
就算他要死,那也要拉个垫背的!
司邱永知道,这附近有个很不一般的派出所。
他们处理普通的纠纷,偶尔也会带走一些出现异化征兆的人。
既然方榕不放过他,那要死就一起死!!
司邱永几近暴起,灵魂发出尖锐嘶嚎,超过人耳能捕捉的声波瞬息扩散,高浓度的污染直接从垃圾场里爆发!
方榕脸色陡变,宗应谕眼神也冷了下去。
重朝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个男人,不明白他又在发什么疯。
真是的,怎么榕姐的老公看起来精神状态也不对劲。
这座城市,这条街,就和最近的鸿雪市一样奇奇怪怪。
重朝烦恼地皱了皱眉,浅色的眼瞳里写满了困扰。
宗应谕回头一瞥,眉眼间染上些许恍然。
他拉住快要爆发的方榕,示意她克制些。
“囡囡需要爸爸。”他这么说。
方榕沉着脸点点头,用力掐着司邱永的手臂,语气却是温温柔柔的:“老公,你怎么又乱来啊。不是说好了要给囡囡做个好榜样吗?你就冷静一点吧!”
司邱永没回答,从喉咙里挤出一声高亢的嚎叫,吵得人直想捂耳朵。
整条三晶街上残留的污染被这声嚎叫引动,与他的魂火发生共鸣,细微的灵源和污染一并被他吸收,飞快修复着他身上的伤痕。
司邱永大喜过望,眼眶里魂火剧烈跳动。
他还想再怒吼,杂乱的脚步声就从垃圾场外传来,打断了他的动作。
几个居民探头探脑地向这边打量,两名民警急忙跑来,身后还跟着一位满脸警惕的异警。
为首的民警是个中年男性,远远瞧见三个人围着一个人,立刻高声喝道:“都住手!不许再打架!”
重朝被喊声吓了一跳,赶紧往远站了点,回过身和民警解释:“没有没有,我们没在打架。是这个司邱永他打老婆,我们只是劝他不要欺负榕姐而已。”
他用力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真的什么都没干。
宗应谕也退到他身边,冷静地附和他的话。
民警没注意到身后异警古怪的表情,狐疑地看了看两人。
重朝外貌比较乖巧,身材也很瘦削,看起来就不大像是会打架的人。再加上他身上衣服整整齐齐,没有拉扯和剧烈运动的痕迹,倒也能侧面印证一些东西。
宗应谕个子更高,气质更为冷厉,但他穿了一身比较正式的西装,如果和人发生冲突,衣服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板正。
两位民警打量完两人,立刻将目光转向叫得很大声的受害者。
衣服被扯得乱七八糟,但身上没有什么伤痕,最多就是蹭了点土,属于去做鉴定都完全健康的类型。
他的身边站了个正红着眼睛的女人,头发和衣服同样有些凌乱,身上也没有伤口,只是下意识地用手推了下他。
“老公,你这又是干什么呀。”女人无措地问。
男人条件反射一样跳开,重重推向女人肩头:“贱人,离我远点!”
哦,夫妻吵架。
中年民警脸色一冷,和重朝同时出声。
“住手!”
“你干什么,怎么又推榕姐!”
见重朝似乎想冲上去,另一位年轻民警哎呀了一声,赶紧上去拉住他,又配合队长把那对夫妻隔开。
异警还是没有说话,两位民警看了看他的表情,在内心确认这是一场不涉及“其他因素”的家庭纠纷。
他们连忙分头询问起情况,熟门熟路地做起调解。
重朝一直觉得司邱永有点问题,警察一问,他立刻就将前因后果说了个明白。
警察听到治病这个词的时候,心还沉了一下,等仔细询问得知是男.科问题,又一边尴尬一边放下了心。
他们对司邱永家暴也颇看不惯,当场批评教育了司邱永几句,又想叫他去派出所听个详细的思想教育。
司邱永难以置信地看了看两个民警,又看了看那个明显有所不同的异警,勃然色变。
“不是,你们这些傻逼,看不出我和这个贱人都已经不是人类了吗?!”
“你们不是自称要保护普通人的吗,怎么见到我们这种怪物,反而不处理了?胆子这么小,你们是王八吗!”
他怒骂两句,不敢扭头去看重朝,就对那位异警露出狰狞的表情,大叫道,“还有那边两个人!他们和怪物混在一起,你们都看不到吗!”
快杀了他们啊!!
两位民警被骂懵了,错愕地回过头看向从兄弟单位调来的同事,却见同事翻了个白眼。
“你说你是怪物,你就是怪物吗?”
笑话,没见重朝在场,你现在在别人眼里就是个普通人形象吗?
装疯卖傻啊?
两位民警脑子一转,立刻冷下脸,对他又是一顿批评教育。
司邱永差点被他们这反应搞疯。
不是,他是怪物啊!方榕也是怪物啊!这帮人之前不是特别冷酷吗,怎么今天是信佛改吃素了吗!
批评声环绕在耳边,司邱永傻了几秒,再也无法忍受,当场蹦起来,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恶狠狠向警察扑过去。
“你们这些烂货,我杀了你们啊啊啊——!”
乍然暴起的司邱永吓了两位警察一跳,他们皱着眉想闪开,站在附近的重朝上前一步,直接拦住了他。
“干什么,你还想袭警啊!”
重朝呵斥着,伸手抵住司邱永的肩膀,稍微用力推了一把。
下一秒,司邱永的吼声就变了调。
“啊——!!”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歪倒,整个人向后仰去,视野天旋地转,像个球似的叽里咕噜滚出好远。
惊恐从心底攀升,他胡乱叫着,挥舞着手臂,试图停下翻滚的动作。
然而巨大的冲力让他浑身乱颤,根本做不到正常驱使肢体,反而滚得更快更远了。
恐惧万分之下,笼罩在三晶街上的污染再次被引动,疯狂涌到他身上,空气里暴躁的因子逐渐降低。
那位异警惊诧地看了重朝一眼,目光闪了闪。
重朝却好像被这突发的变故吓到,呆了几秒才惊慌地啊了一声。
“司邱永你干什么啊!我没有用力,真的没有用力,你不要碰瓷!”
他手足无措,抬起双手在空中摊开,满脸都写着震惊。
两位民警也惊得不行,没忍住,反复看了司邱永好几眼。
一个成年男人,看体型,少说也是一百四五十斤的体重,这么容易就被人推得滚了出去,这身体得是多虚啊。
他们看了看吓得眼睛都瞪圆了的重朝,赶紧安抚了几句,才过去扶起司邱永,无奈地教育他以后不能这样了。
司邱永眼神发直,呆愣愣的,半晌没回应。
方榕一见他这个样子,又看看警察们皱起的眉头,似乎很是不安,赶紧上去推了推他。
“老公,你发什么呆啊!警察在和你说话呢!他们说得对,你以后不要再这样了,要给囡囡做个好榜样。”
“老公,老公,你别不吭声啊,你倒是说句话呀!”
她轻轻拍了下司邱永的胸口,司邱永惨叫一声,骨折般的剧痛直冲天灵盖。
“啊——救命!救命!泼妇杀人了!”
努力教育了他半天的两位民警:“……”
明智保持沉默的异警:“……”
三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宗应谕倒是一脸平静,暗暗向方榕打了个注意分寸的手势。
方榕微微点头,根系抓住司邱永,脸上露出一个哀婉的表情。
“老公,你不要担心,我已经打听好医院了,等我们回了鸿雪市,我一定陪你好好治疗,你就冷静一下吧。”
被根系缠绕着的司邱永发不出声音。
他慌张地盯着方榕,在浓郁的花香里打了个寒颤。
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方榕是铁了心要带走他,而那几个警察不知道是犯了什么病,他一开始希望的同归于尽根本不可能实现了。
他嘴唇动了动,若有所觉地看向重朝,对上那双剔透的眼睛,原本还想反抗的念头渐渐淡去,到了嘴边的骂声也变成了:“真的吗?”
方榕顿时喜笑颜开:“真的,老公你相信我。”她回头看了眼重朝,轻声道,“老公,囡囡在家等着你呢,你就和我回去吧。”
司邱永在重朝的注视中精神恍惚,僵硬地点了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