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在消融,戴兴业疼得几乎要发狂。
他努力挪动着腿,却找不到可以逃跑的地方。
整座古城都被无形的海水淹没,彩灯碎裂、人群消失,牢固的建筑变得斑驳,他无论往哪个方向跑,都摆脱不了无处不在的消磨。
面孔和肢体被灼烧的痛疼让他精神恍惚,仿佛又回到了被重朝发现的那天。
不要,他不想死!
戴兴业崩溃地嚎叫着,只恨自己为什么没有防备,无知无觉地就进入了幻梦境。
他再也不想着做那些事情了!
求求老天爷,快让他离开这个恐怖的梦境啊!
他知道错了!
戴兴业癫狂地挥动手臂,不断拍打自己,挣扎着要从梦中醒来。
或许是他的动作产生了效果,又或许是他现实中的身躯开始缺氧,在面孔彻底融化前,他的意识终于开始向现实偏移。
戴兴业狂喜不已,胡乱高呼一声“我是被上天选中的人”,更加疯狂地击打自己的肚子。
他不敢去看重朝,但是他的眼前,宗应谕的身影正变得越来越清晰。
是要醒了吧?
一定是的!
太好了!
戴兴业大喜过望,表情反而变得狰狞。
现实中,他那张变成老鼠的脸也开始扭曲,五官颤动着,形成一个怪异的笑容。
“意识回归了?”
宗应谕笑了一声,灰蓝色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笑意。
他垂着头,仔细观察几秒,突然轻描淡写地收紧五指。
不!
戴兴业本能地感觉到不妙,猛地停下动作,惊恐地把意识往梦中沉下去。
哗啦——
一个浪头打来。
他的灵魂就像是见到了王水的物件,立时滋滋作响,顷刻融成一团。
咔嚓。
现实里,他的脖颈发出一声轻响,于同一时间彻底断裂。
戴兴业无法呼喊,无法嚎哭。
他在同一秒之内,彻底失去了幻梦境和现实的寄身之所,灵魂于瞬息之间彻底溃散。
但奇妙的是,在存于世间的最后时刻,他竟还保有清晰的意识。
他好像飘得很高,好像同时看到了幻梦境与现实,和那漫天闪烁的漂亮星星。
他看到了。
宗应谕扔下了他已经完全畸变的身体,偏过头,看向急匆匆赶到的一个女人。
“后续处理就交给你们异管局了。希望你们收拾得干净一些。”
那个女人张了张嘴,脸色不是很好看:“你什么防护措施都没做,就杀了戴兴业?万一他爆发污染——”
宗应谕漫不经心道:“与其考虑这些有的没的,你不如想想,明□□朝问起来,你们该如何解释戴兴业失踪的事情。”
女人沉默。
宗应谕挑起唇角:“不如就说他因为痛殴老板,现在在大城市找不到工作,决定回乡下吃软饭,怎么样?”
他看到了。
那个女人揉着额头,烦躁地质问:“怎么整个玉磬苑小区都被拉入了梦境?我们一开始为什么监控不到能量流动?!”
“宗应谕,你最好说清楚,这里面是不是有你的手笔?”
“就算戴兴业上辈子背叛了重朝,你也用不着这么极端吧!你有没有想过,你这种清算行为有可能刺激到重朝?!”
宗应谕用湿纸巾细细擦着手指,眼皮都没抬一下。
“这件事和我无关。况且,也不是整个小区都被拉入幻梦境,只是异化种和部分快觉醒特质的人罢了。”
他看到了。
他的灵魂彻底融化成一团棉絮。一把黄铜色的钥匙从其中掉落下来。
不认识的青年走到他跟前,缓缓俯下身,捡起了那把钥匙,清淡的眼瞳染上笑意。
轻笑的声音响起,青年收拢五指,眸色霎时恢复正常。
下一秒,那张面孔就染上迷茫,身体的主人右手摊开又握紧,也分辨不出刚才攥在手里的是什么东西。
他看到了……
不,他的意识开始消散了。
他再也看不到这个世界了。
……
囡囡艰难地走在小巷里。
这是一座不知道荒废了多久的古老城池,外城区的建筑几乎完全坍塌,就像曾经被暴风海啸侵袭过一般。
内城区保存的相对完整,可是城墙、石壁、房屋也被爬山虎和青苔完全占据。
一盏盏破旧的马灯挂在屋檐下,久经岁月洗礼,依然散发着温暖的光芒。
囡囡顺着马灯的指引,一路往城中心的祭坛走去。
她的脚步有些踉跄,笑容却充满喜悦和甜蜜,好像她现在经历的不是什么怪诞的梦,而是渴望抵达的安心之地。
“欢愉的庆典啊,请你赞美风暴。”
“它是海的号角,它是光的信使,它是阴影与深渊的温床。”
“它席卷城邦,它带来希望。”
穿着白色长裙的小女孩走过街巷,抚过彩绸,裙摆一点点被鲜红浸染。
她轻声念诵着什么,纯真的眼睛里懵懂退去,深邃涌上。
“我生于枯骨和腐草之中。”
“我见萤火闪烁,我见万物枯荣,我见累累白骨暴于天光。”
“所以,我当成为这风暴。”
鲜红爬上她瘦弱的腰肢,她仰起头,披散的长发落在背上。
“我当成为这风暴,为我的主宰者吹响号角。”
“我将于欢歌中滋长壮大,为我的引领者传诵威名。”
“我将——”
“喂!”
一声粗粝低哑的叫喊从四面八方响起,瞬间打断了囡囡的念诵。
“小丫头,你是不是叫司归云?”
什么人闯进了她家?!
喜悦凝固在囡囡脸上。
她骤然回头,漆黑的眼中满是恼火和憎恨。
哗啦一声脆响,幻梦境中的古城如同镜面般碎裂落下,囡囡裙角的红色倏然消失,迷茫重新覆盖她的眼睛。
她不甘地呜咽一声,挣扎着,却还是被迫在现实中睁开了眼睛。
入目的是一个长相极其平凡的男人,五官看起来十分和善,像是那种会乐颠颠吃亏的类型。
但他的动作却相当粗暴,一手扯住囡囡的衣领,将小姑娘提起来,完全不顾囡囡呼吸不畅的挣扎。
他上下打量囡囡几眼,又粗鲁地扯开囡囡的头发,往后颈一打量,眉头顿时皱得死紧。
“真的是司归云?艹,之前他们不是说抓不住这个备用祭品吗?”
男人松开囡囡的长发,表情惊疑不定。
他不过是奉主教之命,来看看那个叫和吉的材料情况如何,却没想到在幻梦境中行走时突然遇到意外,一下就被甩了出来,直接落在了这个女孩身边。
一开始他还怀疑自己看错了,可这女孩睁开眼后的长相,以及和司邱永的血缘连线,无一不在证明这就是他们渡生会之前相中的祭品备选。
“这么巧的吗?”
男人揉了揉眉心,神情有片刻的恍惚。
囡囡惊恐地看着他,没忍住,从喉咙里泄露出一声害怕的哽咽。
男人一下被惊醒,霍然站起身,暴躁地咒骂道:“什么了不得的主教,就是个胆小的老女人罢了!”
“也不知道她脑子有什么问题,明明这么简单就能带走祭品,她凭什么不同意老师先举行祭祀的提议?!”
“该死的,她就是故意排挤老师!”
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
既然遇到了备用祭品,那肯定不能放弃这个好机会。
他得把这个女孩带回去。
他就不信了,理事会那些人看到这么完美的祭品,还能继续支持那个只会耍心眼的女人?
男人阴狠地看了囡囡一眼,囡囡一抖,下意识哭着喊了一声“妈妈”。
男人吓了一跳,赶紧回头。
幸亏方榕还沉浸在幻梦境里,才没有听到囡囡的求救声。
男人暗暗松了口气,恼羞成怒地抬起手,一手刀砍在囡囡后颈。
囡囡疼得大哭起来。
男人傻了眼:“……这怎么不晕?”
他蒙了几秒,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先带着小女孩离开,还是再给小女孩一下试试,正犹豫着,一道劲风穿过窗户,直向他面门扑来!
男人条件反射后退三步,抬起头来,异管局的成员在梁琤安的带领下,撞破门和窗户,将他死死围在中央。
他脸色一黑,破口大骂:“艹,你们这帮猪猡从哪冒出来的!”
梁琤安冷声道:“放开司归云,束手就擒,不然我们就采取强制手段了。”
男人脸色变了又变,轻声骂了句什么,猛地松手,将囡囡往她身上一扔。
下一秒,他的身影像是被太阳照射到的雾气,瞬息间蒸发不见。
囡囡被扔得头脑发晕,短促地惊叫一声,又强行咽了下去。
梁琤安飞快冲上前接住囡囡,安抚地拍了拍小女孩的脊背。
不用她吩咐,其他攻坚队队员已经冲了出去,顺着特质与灵源残留的痕迹,一路追上了那个逃跑的男人。
……
……
仗着自己的特质比较易于隐藏,来自渡生会的高临翰穿过长长的下水管道,一路从地下摸到了玉磬苑小区外。
他听到路面上有行人跑过的声音,和黑线鼠非常类似的小眼睛转了转,迅速调转方向,寻摸了一条几乎没有人的小巷,迅速躲了进去。
得益于鸿雪市完善的市政工程,他很快找到一个合适的出口,推开污水井的井盖,探出头,往四周看了看。
没有人。
高临翰嘲讽地笑了一声,一手撑住井边,从下面爬了上来,视线猛然对上一双刚刚停下的黑色皮鞋。
他愣了愣,缓缓抬起头。
瘦削的青年就站在他身前,白色衬衫松松散散挂着,黑色的休闲西装长裤盖在鞋面上,看起来就像是突然被吵醒,随便抓了两件衣服穿上就出了门的样子。
高临翰觉得,自己应该马上退回下水道里,可视线对上青年浅色的眼睛,他的动作竟然有些不受控制。
他不想动,不想走,只想呆在这里,当一株长着眼睛的蘑菇。
他甚至不需要食物,也不需要阳光,只要呆着就好。
他该腐烂了,他早就腐烂了。
菌丝寄生他的躯体,在他的四肢和脑袋上扎地生根,一簇簇地繁殖着。
于是他也变成了一株巨大的蘑菇。
高临翰咧开嘴,露出混乱的微笑。
长相俊秀的青年没忍住皱起眉,清澈的眼瞳里倒映着他的影子。
青年有些不快地问:“你为什么要伤害囡囡?”
高临翰想回答,可是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死活发不出声音。
啊,也对。
他是一株蘑菇,他怎么能发出声音呢?
但是,他明明有眼睛和嘴巴的。
高临翰有些迷茫了。
他能看到眼前的人,那他为什么不能回答对方?
为什么?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你去找囡囡,是想做什么?”
青年也在问同样的问题,眼尾下,浅红色的泪痣格外显眼。
是啊。
为什么呢。
因为他不是一株蘑菇,而是一个人啊!!
高临翰面皮抖了抖,眼珠子剧烈震颤。
他的头颅向后仰去,勉强脱离对视,肢体恢复控制的第一时间,当即伸手一拉,直接闭合井盖跳回井里!
顾不上回头确认井盖有没有盖好,他慌不择路,掉头就跑。
刚才那是什么?
为什么他一点都升不起反抗的念头?
明明他的特质评级有A,在幻梦境中也已经抵达了【地宫】,可面对那个应该只是普通人的青年,却根本控制不了自己。
所以那个青年,真的是人吗?
高临翰不敢深想。
他知道自己这次查探行动是失败了,能不能全须全尾回去都是个未知数。
但他还有可以做也必须要做的事情。
比如把刚才那个青年的情报传回去。
“他一点都不像是异管局的人。”高临翰一边奔跑,一边喃喃自语,“他出现在这里,还是那副打扮……玉磬苑小区的人?难道他就是鲸吞说的那个钦天司?”
高临翰忽然就理解了鲸吞为什么一定要拉这个人入会。
如果渡生会真的能吸纳这对方,那将获得不可想象的优势。
不行,要赶紧找个能启动仪式的地方把消息传给老师。
他停下脚步,竖起耳朵听了听。
下水道里,污水在流淌,地面上,安安静静连昆虫的声音也没有。
应该是公共公园的某个偏僻角落。
高临翰做出判断,很快找到离他最近的井盖,小心推开,仔细向四周看了一圈。
没有人。
他松了口气,推开井盖爬了上去。
身体探出大半,高临翰两只手撑在地面上,眼前蓦然一暗。
皎洁的月光被什么人挡住,他肩膀一僵,心头隐隐生出种不妙的感觉。
耳熟的声线在他头顶响起。
“你跑什么?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你为什么要去找囡囡?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高临翰视线乱飘,很快就在前方找到了那双见过的黑色皮鞋。
穿着它的人正缓缓走来,他登时收回目光,毫不犹豫往井里一跳,用力关上井盖,转头换了个方向狂奔而去。
太精准了!
这个人简直就像是追着他的脚步找过来的!
但可能吗?
他的特质在这种有水流的阴暗地方非常有优势,就是最擅长追击的超凡者也很难确认他的气息。
那个钦天司又是怎么做到的?
高临翰拼了命地奔跑,想要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启动仪式。
但是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不管他选择怎样合适的地方,钦天司都会迅速找到他。
他唯一能够成功把情报传回去的机会,就是刚离开下水道的那几十秒。
高临翰尖利的牙齿咬着指甲,老鼠一般的爪子很快就变得鲜血淋漓。
但他就像感觉不到痛似的,神情不断变换,却始终没有松开嘴巴。
“不这样下去……”
他自言自语。
“至少要拼一把试试。”
高临翰停下了脚步。
这一次,他没有浪费太多时间,一确定街道上没有人,立刻就推开井盖,跳了出去。
银白的月光照彻大地,他狂喜不已,哆嗦着手从裤兜里掏出手机。
“你真的很能跑。”
那个声音从他背后响起,语气中的不快更加明显。
“你想跑可以,先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要盯着囡囡?”
高临翰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疯狂地按着手机边缘的按键。
快启动啊!
仪式快点连通啊!
他有重要的事情想汇报!
他不停在心里祈求,可平时灵敏至极的仪式这会儿却像是卡了壳,接触不良般地亮了亮,就再也没了反应。
为什么会这样?
怎么能这样!
高临翰的手指僵住,霍然回头,怨恨地瞪着重朝,把手机捏得咯吱咯吱作响。
“是你影响了我的仪式,对吗?”
“能做到这个程度,你根本就不是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