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白圣土并未回应重朝的问候。
祂血色的眼珠不断眨动,乍一看,竟有一种忧郁的感觉。
但眷族举行祭祀,对祂来说应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啊?
重朝迷惑了几秒,果断认定是自己看错了。
他挥了挥手,礼貌地寒暄道:“你好啊,又见面了。你家眷族很不错啊,又勤奋又诚恳,真是优秀。”
苍白圣土又沉默了几秒,缓慢道:“你喜欢它们?”
重朝:“?”这个回答是不是有点儿不对劲,怎么和教学视频里的案例不太一样?
他有些迷茫地歪了下头,实在是很难理解苍白圣土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
祂难道不喜欢别人夸祂的眷族吗?
可视频里明明说,当家长的最喜欢听别人夸自己家小孩了啊!
重朝卡了下壳,才试探着回答说:“也没有,毕竟那是你的眷族?”
苍白圣土突兀地笑了一声,飞快道:“那它们现在是你的了。”
重朝:“啊??”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察觉到卡拉迭安多族流向苍白圣土的信仰忽然断裂。
不等他发出疑问,苍白圣土就放弃在这场祭祀中停留,触须一收,就卷着黑暗向远处缩去。
“哎,等等,你要去哪儿?!”
重朝吃了一惊,下意识伸出手。
对方漆黑的肢体却如同某种气体,轻飘飘从他指缝间穿过。
怎么回事儿,祭祀上的苍白圣土没有实体啊??
重朝脸色大变,急得向前追了两步,肚子一下撞在摆放祭品的桌子上。
咔啦咔啦的轻响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低头,刚才盛放血液的杯盏映入眼帘。
重朝怔了下,飞快抄起杯子,用力伸手,向前一舀——
幻梦境遥远的天空边缘,忽然出现了一张巨大的斗状薄膜。
急着离去的苍白圣土没仔细看路,待反应过来前方有障碍时,已经不小心撞进了薄膜之中。
如同昆虫落入蛛网,苍白圣土本能地挣动了一下触须,只感觉自己被粘稠的泥沼包裹,越是挣扎,就被吞没得越深。
于此同时,重朝拿着的杯盏里,也出现了一个与苍白圣土外形几乎一致的小号“生物”。
苍白圣土所有眼珠都瞪大了,蓦然体会到了人类所说的慌张是什么。
祂大约是发声器官的地方一阵颤动,有惊又怒的质问响彻古城。
“你在做什么?!你这不礼貌的家伙!”
“这是冒犯!对伟大意志的冒犯!”
重朝哦了一声,连忙叫囡囡到他身边来:“啊对对对,我没有礼貌,因为我没穿礼服没戴礼帽。囡囡快来喝奶茶!”
囡囡三两步跑到重朝身边,看了眼杯子,也有点儿慌张。
“这、这就是奶茶?嗯……和我知道的不太一样。奶茶不应该是液体吗?”
可这杯子里装的不但是个固体,看起来还奇形怪状的,一看就不能吃啊!
重朝后知后觉,定睛一看,顿时也慌了。
今天的奶茶怎么长这样?
这让他怎么喝啊!
他努力转动大脑,思索了几秒,总算从记忆的角落里找到一个画面。
好像……
他们小区吃菌子火锅的那天晚上,宗哥陪他出去买奶茶时,他曾见过店员处理原材料的场面?
那个店员当时是用类似擀面杖的东西,反复捶打杯子里的辅料来着?
重朝的目光立刻飘忽起来,满桌子寻找可用的工具。
很快,他就拿起之前用来取血的短刀,将刀柄对准了杯盏。
“虽然那天店员做的东西好像是暴打柠檬茶,但都是茶,应该区别不大吧……”
重朝低声喃喃两句,反握着刀柄,用力锤下。
半空的苍白圣土登时发出一声痛呼。
“你这个野蛮的幼崽,你在做什么!!太不礼貌了!太过分了!”
重朝飞快锤打着杯子里的“小苍白圣土”:“啊好好好,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苍白圣土疼得哼哼唧唧,逐渐在屏障中摊成平平的一张。
杯子里的固体软化了,变得丝滑细腻,随着重朝锤打的动作翻滚流动。
原来手打真的有用!
重朝惊喜不已,抽走短刀,反手把杯盏塞进囡囡手里。
“快喝快喝!”他催促道。
囡囡捧着杯子,很有几分不知所措。
但很快,她就定下神来,端起杯子,闭着眼睛往嘴里倒了一口。
悬空的杯盏倾斜,香甜的奶茶隔着一段距离,稳稳当当落进囡囡口中。
力量随着弥漫的甜味开始流淌。
囡囡看到了过往的记忆。
高烧的自己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妈妈被爸爸打倒在地,挣扎着也没有爬起来。
爸爸接了个电话,不知道要去哪里,喊她拿钱过去,她想回答,但她太累了,发不出声音。
生气的爸爸走过来,朝着她的脑袋踢了一脚,大声骂着什么,走开了。
她觉得,她应该很疼,但头上只有持续的麻木感,掌心下的地板是那么凉快,让她眷恋。
房门再次被打开了,有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不是爸爸。
他翻箱倒柜在找什么。
他走到了她的身边,伸手翻她的口袋。
妈妈醒来了,尖叫着扑到了男人身上。
男人在惨叫。
有很重的咚咚声在她耳边响起,她好像听到了什么东西裂开的声音。
奇怪的男人大叫着跑走了,脚步声好急促。
她的意识变得更模糊了。
好热啊,又好冷。
她感觉到妈妈爬到了她的身边,体温变得越来越凉。
她感觉到自己飘了起来,俯瞰着地面。
妈妈满头满身都是血,热烈的红色爬上妈妈米黄色的衬衫,她的眼睛也没有了光亮。
那一瞬间,只有六岁的她忽然理解了死亡是什么样的概念。
还好,有我陪着妈妈。
她这样对自己说。
门口又传来一道脚步声,一张熟悉的、更为年轻的面孔出现在她的世界里。
青年穿着一件蓝色的衬衫,白色的休闲西装上衣看起来异常干净整洁。
他弯了下银色的眼睛,眼角红色的泪痣格外艳丽。
“原来在这里。怎么还没觉醒?”
青年这样说着,蹲下了身。
“女士,你还能听见我的声音吗?你甘心就这样离开吗?愿意就这样放下你的女儿吗?如果不甘心的话,就看看我,怎么样?”
妈妈一定是不甘心的吧。
但是,妈妈已经【死亡】了呀,还能怎么看向重朝哥哥呢?
她很茫然,不能理解青年的话。
可是,就在青年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看到了——
她的妈妈四肢忽然生出翠绿的枝蔓,叶片缓慢舒展,已然失去光彩的眼睛再次聚焦,头颅以人类违背常理的方式扭转了一百八十度。
妈妈,真的看到了重朝哥哥。
“你做的很好。”青年夸道,“努力的人理应得到奖励。”
妈妈的身上生长出很多嘴巴,发出模糊的声音:“主,伟大的主,救救女儿,救救她——”
她看到了。
重朝哥哥抬起头,银色的眼睛冲半空的自己弯起,笑容也变得温柔。
“当然。她还小呢,小孩子就该好好长大,不用急着履行自己的职责。”
她感觉自己开始降落了。
世界变黑了,重朝哥哥的声音变得很近。
“……你要快乐地长大。不要被痛苦淹没,不要被恐惧打倒。”
“你将看到很多风景,经历春天的风、夏天的雨、秋天的落叶、冬天的暖阳。”
“然后,在记忆的尽头新生。”
……
囡囡吐出奶茶里的冰块和爆爆珠,用手背抹掉不知不觉涌出的眼泪,将杯盏倾斜,再次往嘴里倒了一口。
瘫倒的苍白圣土又被吞下一块,瞬间因疼痛清醒过来。
祂低头看了看自己残缺的身躯,一时间方寸大乱,挣扎着蛄蛹到薄膜边缘,猛地向外一跃。
囡囡被祂这么一晃,手上一个没拿稳,杯子就向下滑落。
重朝眼疾手快往前一捞,一把抓住了杯子。
苍白圣土蠕动得更快了。
重朝也急了,连忙绕开放贡品的桌子,拔腿就往前追。
“你别走啊!我就喝一口,最后一口!”
他用力伸直手臂,勉强把苍白圣土舀进屏障里,吓得苍白圣土一个激灵,整个身躯变得更加香甜丝滑。
重朝瞳孔地银光更浓郁了。
“好好好,就当是照顾幼崽了!这样行了吧!”
苍白圣土咬牙撕下一块神躯,往杯盏里一丢,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幻梦境。
重朝看了看祂留下的小半杯奶茶,遗憾地停下了脚步。
“好吧,既然都已经支付过路费了。”他回头看向囡囡,“再来点儿吗?”
囡囡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呵欠:“重朝哥哥,我好困。”
重朝看她眼睛都睁不开了,只好放弃了再喂几口的想法。
“这也没喝多少啊……睡吧,我就在这里,不要害怕。”
囡囡四处看了看,找了个铺着软垫的角落,往那里一躺,很快进入比幻梦境更深层次的梦中。
重朝走到她身边坐下,漫不经心地看向不知何时抬起头的长袍少年,在对方呆滞的眼神中弯起唇角。
“哎呀,你们信奉的伟大意志已经离开了。祂好像……不要你们了呢。”
……
漆黑的宇宙中,有许多星辰悄然湮没了光辉。
苍白圣土拖着残缺的身躯穿行在行星之间,用无声的波纹召唤自己数个原生的眷族。
一捧暗黄色的云雾掠过行星上方,从不知道什么器官里发出闷笑。
“好狼狈啊,克莱摩罗。你不会输给了一个幼崽吧?”
苍白圣土并未理会祂,继续联络自己的眷族。
青蓝色的漩涡悄然出现在祂身后,一道道恶劣的视线扫过祂的伤口。
“克莱摩罗,你竟然在畏惧一个被催生出来的弱小意志?真是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