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朝静静看着高临翰,没有回话,只是表情有些不赞同。
不赞同?
这有什么好不赞同的?
高临翰又一次嘲讽地笑起来,只是这回,他也不知道是在笑别人,还是在笑他自己。
“难怪鲸吞会失败。”他喃喃道,“原来你压根就不是人。”
“多可笑啊。他费了那么大力气,想尽办法说服理事会的老古董,最后居然是想拉一个不是人的东西入会!”
“哈。”
“哈哈。”
高临翰像是受到了巨大的刺激,一把将手机掷在地上,无视乱溅的碎片,转过身,几步逼近重朝。
“你这个怪物,追着我吓唬很有意思吗?”
“你不就是想给我制造压力吗?”
“有本事你杀了我啊!”
“动手啊!你怎么不动手!是因为异管局的人在附近,你不敢吗?!”
他声嘶力竭地大吼着,肆意发泄莫名其妙产生的不安。
滴答。
好像有雨点从半空落了下来,但他毫不在意,威胁式地向重朝挥了挥拳头,眼里充斥着愤怒。
他的理智似乎已经被烧了个干净。
可是在他内心最深处,却有种朦胧的恐惧在发酵。
不是这样的。
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可以牺牲,但不该因为如此愚蠢的冲动死亡。
高临翰想要控制自己的情绪,可是再开口,说出的话却是——
“原来怪物也有害怕的时候吗?”
轰隆——!!
惊雷划破夜空。
原本晴朗无云的夜晚突然暴雨倾盆。
风从不知何处吹来,呜呜咽咽,如同亡魂的哭泣声。
重朝偏过头,右眼在明亮的雷光下完全退去颜色,只有细微的银色光斑在瞳孔深处闪烁。
“原来你是渡生会的教徒。你和那个举行祭祀的人认识,对吗?”
“你也参与过祭祀,对吗?”
“或者,你本身就是主持过祭祀的人?”
高临翰牙关打颤,发出咔哒咔哒的细小碰撞声,在雨声的掩盖下,显得非常模糊。
但他自己却觉得这声音像是催命符,情绪肉眼可见地崩溃。
他无法回答重朝的问题。
陡然爆发的巨大污染迎面扑来,他在瞬息之间,身体就开始发生畸变。
纤细的菌丝穿过非物理意义上的缝隙,飘进他躯体的内里。
它们扎根生长,贪婪地汲取着能量,绽放出一蓬又一蓬挨挨挤挤的蘑菇。
蓬勃生长的菌丝塞满了他的腹腔,缠绕着他的心脏,把他变成了一块蕴养真菌的腐木。
原本像是黑线鼠一般的肢体长出枝桠,覆满蘑菇,指缝间睁开一只只没有眼皮的眼睛,狡诈地望向他的面庞。
他抬起手,试图撕扯身上多出来的东西。
可是,他的意识却开始飘浮。
轰隆——
不是落雷的声音。
而是山石泥土无法承受暴雨,从鸿雪山上落下的声音。
“啊!!泥石流!快跑!”
“救命!救命!我被绊倒了,拉我一把!”
“不——啊啊啊!不要踩我!好疼好疼好疼啊啊!”
“祭坛,我们的祭坛!”
“救命啊!我的腿!我的腿!”
“你松手,不要抓着我!妈的,找死!”
“啊——我的手!贱人,你竟然敢动我!你给我等着!”
慌乱的惊叫充斥在祭坛每个角落。
泥石流奔涌而下,整个山体、整个祭坛都在颤动。
渡生会被迫中断了祭祀,所有人四散奔逃。
高临翰无比茫然。
他当然认得这个地方。
这是他们教会内最隐蔽的一个祭坛,也是鸿雪市内仅剩的一个完整祭坛。
祭坛边刻着封锁仪式的符文,那是他拿着刻刀,跟在老师身后一笔一笔完成的。
按照他的认知,封锁仪式本身就有保护作用,只是普通的泥石流,应该无法摧毁祭坛才对啊。
为什么大家要慌呢?
他迷茫地俯视那片土地,看到自己的老师拄着文明杖,正快速地在人群里穿梭。
老师……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个时候,老师不是应该在家中,等待他完成探查,传回情报吗?
可是老师在祭祀现场。
他们在祭祀什么,为什么他不知道?
本能告诉高临翰,他该知道的,但他忽然就不想去深究了。
他麻木地看着泥石流奔涌咆哮,摧枯拉朽般撞碎祭坛、淹没人群,耳畔响起一声没有情绪的轻笑。
他亲手制造的、笼罩在玉磬苑小区上空的现实梦境顺着他的意识转移,缓缓降落在鸿雪山里。
被泥土掩埋的教徒瞪大眼睛,挣扎着停止了呼吸。
他们是觉醒了特质的超凡者,他们早就与普通人类不同。
普通人类不能失去氧气,可他们在完全无法呼吸的环境下,还能继续艰难存活72小时。
原本他们可以坚持到总会派人来救援的。
但是现在,梦境降临了。
无边无际的无形海水淹没了他们,他们在海中的暗流里飞快融化。
“风暴,风暴啊。”
“是海浪的号角。”
高临翰噙着眼泪,意识投向漫无边际的梦境。
深邃的沉渊海之上,一道瘦削的身影从水面下浮起。
那个头发微卷的青年坐在一只巨大的三尾白狼身上,无色的眼瞳宛如水晶般剔透。
他摊开手掌,一把黄铜色的钥匙在幻梦境的银月下闪着微光。
远处,笼罩破旧海港的灰色浓雾缓缓散去,明亮的灯光穿过水汽,照彻前行的方向。
青年缓缓歪了下头,一双眼睛弯起,右眼下的泪痣越发清晰。
“看来,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
黑线鼠属于人类的意识彻底被磨灭,它仰起头,在雨幕中发出一声尖锐的爆鸣。
原本不算高的身体迅速膨胀,浑身毛发暴长,无数朵蘑菇从它眼睛里、肋骨间、四肢上生出,热热闹闹地绽放。
它的下肢更严重地畸变,动物的特征消失,被植物的根系取代。
重朝浑身湿漉漉地站在雨中,望着眼前超出认知的生物,满脸都是世界观受到冲击和震撼的迷茫崩溃。
“这是什么东西……?”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下意识地向后倒退,“是怪物吗?”
就像那些电影cut里出现的一样?
“但这一点都不科学啊……”
畸变的黑线鼠听到声音,敏捷地转过身,低下头。
它原本是眼睛的地方已经完全被蘑菇占据,可是好像还保留着原本的用途。
重朝感觉到一股充满恶意的视线锁定了自己,不假思索地,呼吸瞬间急促起来。
这算什么?
平平无奇的普通路人给自己找了一堆麻烦?
他就是看和吉和囡囡先后做噩梦,又被奇怪的人找上,才会急匆匆跟出来看看。
他的本意不是找麻烦。
明明就是麻烦先找上他的。
四米多高的黑线鼠向前行进几步,重朝不得不继续后退。
他的脸上还带着浓重的情绪,但眼神已经沉了下去,理智似乎逐渐回归。
或许他是在思考吧。
思考附近有什么地形,能够帮他脱离危险。
他的头谝开了,视线在街道上来回游移。
怪物发出一声咆哮,蠕动着向他的方向靠近。
一道晶莹的绿光自半空划落,精准地砸在那只怪物身上。
重朝停下了刚迈开的脚步,视网膜上倒映着那片绚烂的色彩。
那只怪物亮起了光芒。它的身躯快速崩解、融化,甚至来不及发出哪怕一声的哀嚎,就在短短几秒时间里化作一滩污泥。
暴雨冲刷而下,满地泥水没有散开,只是蠕动了片刻,就彻底回归寂静。
这……又是什么?
难道是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有超能力者来了吗?
重朝茫然地望着眼前的景象,视线聚焦在那道绿光上。
光芒淡去,光中的人影转过身来。
有点眼熟。
好像是他同学跑到小区里发疯那天来处理问题的女警?
重朝迟疑着,手指捏紧了衬衣衣角。
女警站在十几米外的位置,隔着细密的雨帘与他对视片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后方传来。
“梁队,刚才我们发现,小区里——”
清亮的男声突然一顿,很是悲痛地呃啊了一声。
“这、这!”
空间莫名安静下来,焦虑的情绪开始发酵。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是几分钟,又或许只有几秒,那位女警猛地迈开步子,大步走向找过来的年轻男警察。
“小杨。”重朝听到她这么说,“保密合同带了吗?让这位……哦,重朝同学,对吧?”
重朝下意识点了点头。
女警笑起来,表情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狰狞:“让这位重朝同学签一下保密合同。再找连医生过来给他做个检查,看需不需要做一些处理,或者……看看他有没有觉醒?”
重朝点头的动作顿住,缓缓睁大眼睛:“……哎?”
觉醒?
……
“轰隆——!!”
惊雷炸响,刚给囡囡做完检查的梁琤安陡然抬头,脸色大变。
“好强的污染。”
她手指有些颤抖,顺着灵源扩散的方向看去,夜幕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但她知道,在那个方向一定发生了严重的事故,不然不会出现浓度这么高的污染。
她吸了口气,努力缓解胸腔的灼烧感。
“是谁出事了?我的队友,那个渡生会的家伙,还是……重朝?”
梁琤安自言自语一句,摸了摸有些惊慌的囡囡的头,转过头,看向正在收拾残局的宗应谕。
情绪真稳定。
那看来就不是重朝出问题了。
梁琤安松了口气,大雨瞬息落下。
远处什么地方,隐约的轰隆声响起,让她本能地呆住。
过了大概有三秒,她回过神,脸色彻底黑了。
她再也顾不上囡囡,一下从地上站起来,几步冲到宗应谕面前,一把扯住了对方的衣领,眸中填满愤怒。
“宗应谕,你!你他妈是不是疯了,这种规模和范围的污染,出事的人是重朝对不对!!”
“你居然还有心思在这里擦手!你他妈的不是最在乎他了吗!你为什么一点都不在乎!”
宗应谕看起来依然那么冷静,可是他转过头来,那双眼睛已经变成了重瞳。
墨蓝色的眼睛里泛起冷意,他冷笑道:“我没有不在乎。我在乎的只有他。只是有些人表面上说的冠冕堂皇,实际上在关键时刻违背契约的,可不是我,而是他。”
“什么?”梁琤安松开手,濒临决堤的情绪稍微平静了一些。
她见宗应谕没有回应的意思,已经转过身继续收拾残局,眼神沉了沉,却没有执着去要这个答案。
她是攻坚队现任队长,她接替了姐姐的班。
就算她不擅长处理这些,但她能担得起自己的责任。
梁琤安闭了闭眼,扬声叫来队员,让他们分头去确认小区住户和重朝的情况,又让新人联络地下基地,自己动身赶往污染爆发的地方。
过于浓重的污染让她感到痛苦,但她丝毫没有慢下脚步。
顶着瓢泼大雨,她冲到了公园附近一条街道上。
远远的,她就看到了一只已经彻底畸变的诡化物。
它像是一只被菌子寄生的黑线鼠,下肢已经彻底被植物的根茎取代,却还保持着敏捷的行动能力。
在它面前,被暴雨打湿的重朝正满脸茫然崩溃地站在那里,仰着头,甚至忘记了后退。
梁琤安脚步一顿,望着这个场面,也要崩溃了。
开玩笑!
他们费了那么大力气是为了什么?
不就是为了稳定重朝的情绪和世界观吗?
可是现在呢?
重朝那个表情,明显就不像是平常看到了异化种的样子啊!!
梁琤安无法理解。
之前遇到异化种,重朝的眼睛和大脑会自动将那些东西处理成人类或者小动物的样子,并且自动将所有不科学的现象归为患病。
可现在,他好像不再这样认为了。
为什么?
是遇到了什么刺激他的因素?
还是出现了什么他们不知道的问题?
这样的污染,这样的变化。
难道命运真的不可改变吗?
梁琤安盯着重朝惊慌的面孔,短暂地沉默了几秒。
雨越下越大,街道上积起快一公分的水,不绝于耳的落雨声中,她的肩膀轻轻颤了一下,蓦然笑出了声。
那不是开心的笑,声音里却带着释然。
其实没什么的。
上辈子异化也加重了,一切都在往最糟糕的方向滑落,可最后他们不也抗争了几十年吗?
毫无胜算的时候他们都能坚持下来,更何况现在呢?
还没到不可挽回的时候。
梁琤安冷静地对自己说,还有机会,还可以再努力努力。
她张开双手,莹绿色的光芒从指尖绽开。
浓郁的灵源和巨大的污染中,她每调动一分力量,血肉骨骼就传来一阵刀割般的剧痛。
她却像是完全感觉不到这种痛苦一样,面上只有平静。
无数光点在大雨中漂浮而起,宛如一只只萤火虫,照彻这无光的黑夜。
梁琤安的身影虚化了。
她像是泥沼边的一株蒿草,在水中腐朽,又从光中重生。
晶莹的绿光从半空坠落,锁定了那只仰天嘶嚎的诡变物。
足以修复人类血肉之躯的力量在它身上绽开,它却没有得到任何好处。
畸变开始崩解,躯体也跟着融化。
它用力挣动了一下双臂,就在无边的光芒中彻底化为一滩泥水。
梁琤安的身影在雨中重新勾勒出来,缓缓回过身,对上了重朝那双充满急切和期待的眼睛。
期待?
重朝在期待什么?
梁琤安心头一动,望向自己急匆匆赶到的队员,一句话脱口而出。
“小杨,保密合同带了吗?”
小杨愣住了。
但是,重朝偏了下头,眼中却染上了恍然和愉快。
原来,是这样吗……?
梁琤安怔了怔,眼睛猛地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