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清宁予洲长相的瞬间,池衍明显有一丝凝滞,脸色生出十二分的警戒。
“这是七楼,你伤还没好,确定要跳吗?”宁予洲好心提醒。
僵持了好半天,池衍才动作缓慢地从窗台边上退下来,但仍和宁予洲隔开了一大段距离,处在房间的对角线上,神色防备,像是在盯防什么十分危险的洪禽猛兽。
宁予洲出门一趟,身上的信息素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他不准备提之前发生的事,拎开装有营养液的袋子,问:“我买了营养液,有四种口味,草莓、橘子、香蕉还有苹果,你要喝哪种?”
池衍只直勾勾地盯着他,并不说话。
宁予洲想了下,又补上一句建议:“我觉得苹果味最好喝。”
池衍还是没接他的话。行吧。
宁予洲对人的耐心从来只有一丁点,两句话就耗完了。他随便丢了几支营养液到桌柜上,转身走人的前一秒,池衍才终于艰难开口:“……这是哪。”
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喝过水,嗓子完全枯竭了,说话的声音粗哑干涩,语气也不太好,明显还没放下戒备。
宁予洲瞄见了他那张脸,又生出几分难得的耐心,答:“我家。”
口腔里残存着一股奇怪的腥甜味,像是血的味道,池衍第一反应是嗓子出血了,但潜意识里又隐约觉得似乎不是这样。
他竭力回忆之前发生的事,但久不清醒的神经似乎生锈僵化了,反应十分迟钝,他怎么也想不起昏迷期间发生了什么。
唯一的印象只有失去意识前自己被眼前这个人带出了陈家。
想到陈家,池衍的脸色变得阴沉,问:“那两个畜生呢,被抓进治安局了?”
宁予洲反应了半秒,才把他口中的两个畜生和陈岘陈岫对上号。
“没有。”
宁予洲如实回答。
“陈岫被送去外舱津渡口劳改了,至于陈岘,他没受什么影响。”
听见这话,池衍脑中名为理智的那一根弦忽然断裂了,随后,一股无名的火气从心底陡然蹿升。
“……为什么没人把他们抓起来?”池衍嘶哑着声音发问,寒石一般的双眼几乎要迸发出怒火,“你知道他们做了什么吗?那两个禽兽不如的狗杂种,就该关在治安局关一辈子关到死!”
他那天像往常一样走在街上,被一群来路不明的机械守卫忽然押走,再被莫名其妙地送入内舱,莫名其妙地关进了陈家。之后在幽闭黑暗的地下室里遭受了一个月非人的折磨,手脚不知道被拧断了多少次,脖子也差点被捅穿,死得身首异处。
结果现在告诉他,造成这一切的凶手在事发后还能逍遥法外,没受什么影响??
“知道又能怎样?”宁予洲语气无波,像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就算治安局真把人抓起来了,他俩想出来也易如反掌。”
池衍一怔,愠怒地质问:“凭什么?!”
“凭他贡献级高,有钱有势有人脉,而你只是一个普通人。”
夏娃公司根深叶茂,背靠基因与信息素实验室,基地内很大一部分生活消费品的产供销都与之密切相关,包括宁予洲手里刚买来的营养液、信息素实验室外的咖啡机。
陈岘作为夏娃公司的现任掌权人,关系网极广,连监察庭内部都有他布置的人手。别说池衍一个普通的外舱民众,就算是宁予洲,想一蹴而就将其扳倒也是不可能的事。
且明面上,陈岘作为夏娃公司的代表人与议事长还保持着盟友关系,他还不能出事。
——至少在这个月、在议事会选举期间不能出事。
这对池衍确实不公平。
他是最大的受害者,被囚禁虐待了这么久,身心都遭受严重损伤,精神域差点崩溃,全靠着意志力苦苦支撑。好不容易撑到最后被救,可凶手得到的惩罚却不轻不重,无关痛痒。
但这件事只能暂且到此为止,将陈岫押去外舱劳改已经是宁予洲目前能争取的最大惩处,真把陈岘逼急了,只会拼的个鱼死网破。
原因太长了,宁予洲不想费劲去解释。他这次算是为了自身利益牺牲了池衍,只能从别的方面作出补偿。
“你伤得很重,这段时间可以在我这儿安心养伤,医疗费我会全额支付。”
宁予洲说,“等你伤好了,会再转给你一笔贡献度,应该够你在外舱衣食无忧地活个几十年。如果你有别的需求,也可以告诉我,在能力范围之内,我会尽量达成。”
这一套说辞是早就准备好的,抛完之后,宁予洲静等池衍的回复。
池衍目光沉沉地盯着他,良久,忽然冷笑了一声,反问:“你这是在帮那两个畜生息事宁人吗?”
宁予洲眉眼和嘴角渐渐敛了下去。
他双臂环抱于胸前,半倚在门边。这是宁予洲的一种习惯,一般用于控制自己想打人但不能打的时候。
宁予洲平静道:“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日光从窗户穿进来,将这一厢空间照得苍白又冰冷,空气里无丝毫的温度。
气氛再次冷凝。
宁予洲觉得这事算是谈崩了。
不过也不重要,他替陈岘陈岫两兄弟擦的屁股已经够多了,人是他救的,等伤养好直接放走就行。
至于之后是死是活,关他什么事呢?他应该对他人的命运保持尊重祝福。
宁予洲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房间。
身后忽然又响起了沙哑的声音。
“……我不需要,谢谢。”
宁予洲诧异地回过头。
池衍似乎极不习惯说出这样的话,刻意地撇开了目光,没去看宁予洲,并尽量克制着语气,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尖锐生硬。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他似乎想通了什么,压抑住心中躁动的火气,勉强冷静下来。
“你救了我,我会想办法报答。”池衍道,“但这件事不能就这么完了,我跟他俩之间的事,我会自己解决,不劳你多费心。”
但宁予洲依旧看清了他眼底刻骨的仇恨。
宁予洲目不转睛地盯着池衍看了好一会儿,仿佛在透过他审视着什么。
直到池衍被盯得浑身发毛不自在,才终于开口。
“我也不需要你的报答,活着就行,我也不算白费功夫。”
宁予洲顿了顿,继续道:“顺带提醒一句,陈岘正想着怎么把你给处理了,如果你现在离开这儿,我不能保证你一路平安无事地回到外舱。”
池衍张嘴想回驳,宁予洲扫了一眼他身上缠满的白绷带,“想报仇也得等你伤好之后,你这样去,跟给陈岘送菜没区别。”
听到这话,池衍垂在身侧的手死死地攥紧成拳头,连关节处都泛出青白。
在宁予洲关上门前,他低声问:“……你为什么救我?”
宁予洲压根没想过这个问题,想救就救,不想就不救,救都救了哪儿来这么多废话。不过他记仇,鉴于刚才被池衍顶了一句,故意回嘴:“看你可怜?”
池衍果然蹙紧了眉头,对这个答案十分反感,还想开口,宁予洲却已经不想陪他聊了。
“好好养伤,少想别的。我就睡在隔壁房间,没事别找我,有事查星网。”
宁予洲掏出一只刚买的终端,丢给池衍。
“营养液在厨房冰箱,饿了自己拿。”
交代完后“砰”一声关上了门,留池衍一个人待在房间里。
过了半分钟左右,池衍一直紧绷的神经才渐渐放松下去,低头看着手里的终端。
终端是银白色的,圆环型,外观朴素无华。他比对了一下,迟疑地发现大小似乎与自己的腕部刚好贴合。
触碰后终端自动唤醒,很快识别了池衍的面部数据完成身份绑定。里面该有的功能一并齐全,池衍没用过这种款型的终端,上手操作不太熟练,无意间划到了通讯列表。
里面空荡荡一片,只最上面躺着一个紧急联系人:宁予洲。
池衍很熟悉这个名字。
他是个孤儿,数年前父母死于一场外舱暴乱,为了养活自己,辗转在外舱的各种地方打工赚钱,常常遇见有人说他长得像宁予洲。
池衍不常上星网,也不关注基地内的事,不知道这个名字代表什么,对这个说法并不在意。但被说得次数多了,听着很烦,平日里干脆都带着口罩出门。
再然后,就是最近,频频出现在陈岘和陈岫的口中。
每次一提起这三个字,陈岫就会发疯,疯了就折磨他。池衍本就对这名字就没好感,经历这一遭折磨后,更是产生了条件反射般的痛恶。
被关在地下室的日子里,池衍的脑子里不止一次想过,等活着出去了,他一定要把陈岘陈岫还有那个叫宁予洲的人一并捅死。
但现在,救了他的人正是宁予洲。
池衍握着终端,沉默许久,最终还是没选择戴上。
久不进食的胃部开始发出饥饿的异响,池衍望向桌柜,上面是宁予洲之前丢下的几支营养液。
伸手拿的时候,他犹疑了一瞬,先选了一管苹果味的。
打开管盖后,池衍谨慎地嗅了嗅味道,感觉似乎没什么问题,便对嘴喝了下去。
客厅内,宁予洲也在一边喝营养液一边看终端。
他正在查找有关棕色注射器的信息。
经过信息素实验室十几年来不断的研究和改良,普遍抑制剂的成分十分稳定,无需特殊的储存方式,因而目前基地内的抑制剂、甚至所有与信息素相关的制剂针筒都是透明的。
棕色的信息素制剂瓶太特殊了,宁予洲只见过两次,都在最近。
一次是伊甸园配药护士手里的安瓿瓶,另一次是陈岘家地下室里的预充式注射器。
棕色注射器宁予洲交给了朱砂化验,但里面的残液早已分解变质,难以分辨是否同为分化诱变剂。
宁予洲关掉终端。
池衍是被注射者,但目前还对他有些防备心,宁予洲正想着找个什么时机去问问,卧室的房门忽然被“哐当!”一声猛地撞开,捂着嘴的池衍一个趔趄撞了出来,他急匆匆左看右看,随后直冲进卫生间,开始一阵疯狂的呕吐。
“……”宁予洲狐疑:“你怎么了?”
池衍一边狂吐一边咳嗽,恨不得把自己的嗓子眼给抠出来。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喝营养液,感觉像喝到兑了香精的绿色尸水,又苦又涩又粘稠,喝下去整个食管好像都被腐蚀了,有如实质一般的精神污染物。
等嘴里那股子令人反胃的味道消减下去,池衍才感觉自己神魂终于归位。
抬头又看见宁予洲手里拿着的半管子营养液,他脸色又红又白又黑,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难以置信:“这是给人吃的东西?!”
“……怎么不能吃,我天天吃这个。”宁予洲虽然不理解他这什么反应,但还是提出了建议:“要不换个味道,你刚喝的什么?草莓味确实不好喝……”
池衍咬牙挤出三个字:“……苹果味。”
宁予洲的脸色顿然变了,他倒退了两步,用一副“你真没品”的嫌弃表情看着池衍。
【作者有话说】宁:好没品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