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警员试图抬步挪近,朱砂却退至栏杆边缘,稍微一松手就会直接掉下去。所有人立刻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近期两桩凶杀案在民众中引起了不小的震荡,如果再当众发生生命之轴研究员坠楼事故,事态只会愈演愈烈。
伊在水:“你想说什么。”
朱砂重复了一遍:“叫他们退出去。”
伊在水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抬臂示意,周围人员只得先退回楼道内待命,空旷的天台上只剩下她两人。
“录音设备也摘了。”
伊在水嘴唇抿直,取下耳机和终端,一同扔回了楼道内,“现在行了?”她直接问,“宁予洲在哪儿?”
朱砂回答:“他现在很安全,不用担心。”
尤加利已经把宁予洲和朱心蕊一同带走,并承诺会治疗宁予洲的精神域,也会照顾好朱心蕊。
现在事情败露,警方找到了这里,她只剩死路一条。
从私自研究违禁药品的那一刻起,朱砂就料到了这个结果。她看着伊在水,回忆起一些事,缓声开口。
“…在实验室时,我以为你跟我一样,是外舱升上来的普通学生。”她顿了一顿,“后来我发现,是我太想当然了。”
伊在水比朱砂小几岁,刚以实习研究员的身份进入实验室时,朱砂正值事业鼎盛期。
朱砂把伊在水当成后辈,不吝于在生活和工作中给与帮助,就像舒岚当初指导照顾她一样。
伊在水非常聪慧,凡事一点就通,精神力水平又极高,有派遣员注册身份,能随队外出科考采集样本和数据。进入实验室不到两年,便参与完成了首例晶化生物的净化工作,并为瓦沙花重新冠名,一连从实习员晋升至一级研究员,直接跃过了朱砂。
说毫不介怀,那是假的。
但天赋的差距就是这样大,朱砂在普通人中算翘楚,放在真正的天之骄子面前,什么也不算。
她告诉自己这很正常,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强迫自己不去多想,专注于自己的研究。
直到在一次研讨会上,她发现导师舒岚与伊在水相谈甚欢,随同的还有议事长李铮铮。
她得知,伊在水是李铮铮的养女。
那之后两人断交了。
伊在水拧紧眉头:“所以你觉得,我当初晋升,是因为有李女士的背景?”
“不,我只是觉得我们处境不同,不适合交流……你也可以认为是我心胸狭窄。”
朱砂停了一会儿,承认:“诱变剂是我研制的,可我没想过事情会演变至今日这个地步,我在试图弥补我的错误。”
遇见伊在水只算一个不大不小的打击,之后舒岚意外牺牲,未婚夫死亡,孕期后状态下滑,新同事排挤孤立……美好的前途毁于一旦,灾难如车轮般接二连三碾过,碾得朱砂一蹶不振。
堆积成山的资料与文件盖满了工作间,那句被她标注在床头的话渐渐被遮蔽了,彻底看不见。
床不再是她的休憩地,而是避难所。
压倒朱砂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某一天夜里,朱心蕊的突然分化。
同样的年龄,同样早慧,同样是beta。
资质平平、无权无势、和她一样的beta。
朱砂看着年幼懵懂的女儿,又看着镜子里麻木憔悴的女人,在镜子前独自坐了一夜。
舒岚所在的队伍遇害牺牲后,救援队只带回一头名叫猎人猿的SS级晶兽尸体,其信息素会对人的腺体产生干扰。
朱砂窃取了部分样品,私自进行研究。过程中却被尤加利发现,两人达成合作,并通过体外细胞实验与动物实验验证。
但后来诱变剂落到了陈岘手中,就彻底成了被打开的潘多拉魔盒,俨然无法控制。
为了避免Z189事故再次发生,朱砂瞒着尤加利,往糖果中掺合了能中和减轻诱变剂药效的制剂,交与宁予洲和池衍,以防万一。
最终中和剂确实保了宁予洲一命,但也成了暴露她自身的破绽。
伊在水难以克制住怒气,“你做出这种事,有没有想过死去的舒岚教授?她当年对你的知遇之恩,你现在就是这么报答的吗!”
提起恩师,朱砂死寂的眼底终于有了一丝波澜,闭上眼睛,道:“我做错的事,我会赎罪。”
“你赎罪的方法就是送死?”伊在水一字一定道,“你这根本不是赎罪,只是逃避责任!”
“那我该怎么办,你说我该怎么办?”朱砂蓦然抬起头,“我就这样碌碌无为一辈子?再让朱心蕊重复我的一生?如果诱变剂成功问世,它能改变更多人的命运,至少改变像我们一样的人!”
伊在水质问:“那些死在实验里的人呢?你把他们置于何地?!”
“这是为了基地更长远的未来打算,为了造福更多人所需要的必要牺牲。”朱砂双目通红,声音止不住颤抖,“参加实验前的所有外舱民众都同意了,这是一个逆天改命的好机会,不是吗?”
“你确定他们是同意,而非引诱或强迫吗?你明明知道真相,别再自欺欺人了!”
“我——”
“……妈妈?”
听见这个稚嫩的声音,朱砂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声音一下子卡在了喉咙里。
她缓慢地回过头,看见站在楼道边的朱心蕊。
“心蕊?”朱砂表情怔愣,“你不是应该在……”
“…阿凯叔说,警卫队的叔叔阿姨有事找阿曼姐姐喝茶,他就先把我带过来了。”
朱心蕊想跑向朱砂,但几个警卫员栏着她,她没法过去,手攥紧裙边。这条格裙是她分化成beta时,朱砂送给她的礼物。
七岁的小孩并不理解状况,只觉得朱砂似乎是在和伊在水吵架。
她感觉天台很冷,于是小声劝道:“妈妈…我们回去吧,这里好高,很危险。”
一旁的伊在水吸了口气,又缓缓放下,劝道:“朱砂,就算不为别的,你想想心蕊。她现在才七岁,她只有你,你想过以后她该怎么办吗?”
朱砂紧握着栏杆,内心剧烈地挣扎着。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朱心蕊看了许久,近十分钟过去,脚下才终于有了动作,缓缓地从天台上退了下来。
伊在水见状,心下松了口气。
楼道里的几个警员上前,给朱砂戴上了手铐。
后者始终沉默,只有经过伊在水身边时,沙哑着声音道:“尤加利带走了宁予洲……他们在伊甸园医院。”
“真感人。”
病房内,看见监控里朱砂与朱心蕊抱在一起的画面,尤加利目光辨不出喜怒。
他平静地说:“母女重聚不易,送份礼物庆祝一下吧。”
听见这话,宁予洲心中油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下一刻,监控内忽然爆发出一阵骚动。朱砂忽然倒在了地上,身形蜷缩着,吐血不止。朱心蕊手里拿着针筒,表情愣愣的,看嘴型似乎在喊妈妈。
猝不及防的发展令所有人始料未及,天台现场陷入一片混乱。屏幕外,宁予洲的表情也直接僵住了。
尤加利的声音响起:“她不是一直想要女儿变成omega吗,为人父母,怎么能不先做好表率呢?”
宁予洲一下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一股怒火在血管中急速奔走,血气不停向上翻涌,喉间扯出了低吼声:“——尤加利!”
束缚着手脚的装置一点点变形脱位,直到最后彻底崩断挣脱,宁予洲扑向那张面目可憎的脸,直接一拳砸了下去!
这一下没收力气,尤加利被直接砸偏了头,脸上很快出现一片红肿。在宁予洲第二拳即将砸下来时,尤加利攥着他的拳头,控制住了他的精神触梢。
按照原本的计划,朱砂本该以死封口,拖延时间。然而现在阿曼被抓获,他的行踪也被朱砂暴露,警卫队正在赶来的路上,大概一小时后就会到达。
尤加利不太意外,也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他只想达到一个目的。
“既然陈岘的晶体你不愿意接受,那只剩下另一种办法。”
宁予洲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深入他的精神域,源源不断,似卷浪无垠的海水一般,全然覆盖了原本即将崩塌的林地。
他意识到那是什么,瞳孔剧缩,想要抵抗这股力量的侵入,但如何挣扎也无济于事:“滚……”
尤加利声音很轻:“宁予洲,我把一切还给你。”
七年前,宁予洲曾经引导他共鸣开启精神域,他现在只是偿还因果。
夏娃不该被毒蛇哄骗,吃下树上的善恶果。就像当初,他不该接过宁予洲的苹果。
他被带往人间本就是一种错误。
他就该像一棵草,一颗树,一切没有智能的生命,那样他或许活得更轻松。
“但你和我不一样,你有许多爱你的人,也有你爱的人。”尤加利自言自语,“你应该活着……不过,愿望的实现都有代价,我也有条件。”
宁予洲跟他完全不同,没有他的残缺,所以也难以理解他。
这不怪宁予洲,人人都是如此,世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他也不可能强迫宁予洲去认可他、接纳他,这样只能引向更坏的结果。
尤加利三分之二的生命都在实验室度过,没走过太多的路,但看过许多书、见过许多人。
他相信世上其实存在很多美好的东西:爱、梦想、希望……只是他从未得到过,甚至鲜少感知过,对他而言,这些都只是概念化的文字。
现在,他错误而短暂的一生即将结束,想有一个人帮他论证。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直看着宁予洲,似一汪金色的稠蜜。
宁予洲脑中警铃大作,立刻就扼住了尤加利的脖子,手下一收紧,尤加利的咽喉便扭曲变形,防止他发出任何声音。
腐烂的苹果味铺天盖地将宁予洲包裹,尤加利伸出手,将宁予洲的头硬生生压低,嘴唇翕动着,在宁予洲耳边呢喃最后说出的轻语——实则他并没有说出声。
最后一丝精神力震荡开来,混沌的语言在宁予洲脑中不断膨胀,最后凝聚成了一句话。监察庭。
如今内舱区满是骚动的民众,大多数警卫员和执行官都在外维护秩序,乱成了一锅粥。趁此机会,王子乐偷偷摸摸地摸进了拘留室内。
池衍正坐在房间角落的阴影里,外面的变动对他毫无影响,也漠不关心。
中途他察觉到什么,一抬头,就看见王子乐在门外探头探脑,像做贼。
池衍冷声道:“你来干什么。”
“就……”王子乐支支吾吾地摸进来,“怕你孤单,过来看望你一下。”
池衍见只有他一人,蹙着眉头,察觉到不对:“宁予洲呢。”
提到这个名字,王子乐眼神闪躲。
池衍一把抓住了栏杆,再次发问:“他怎么了?”
王子乐内心踟蹰了好一会儿。伊在水和万夏等人其实都准备瞒住这事,但他觉得池衍应该知道。
他咬咬牙,终于回答道:“……宁队他失踪了。”
【作者有话说】
前面挖的坑终于填完了,好艰难……
还有一章,这一段马上结束,解决完就可以夫夫携手开团打怪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