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荇走上前, 而阿影退了一步。
雨没有方才那么大了，淅淅沥沥地下着，外面保镖早已把打手们带走, 如一道人也把那个玄门败类带走了。
厅内原本只余陶荇父子, 姜粼以及阿影。
而现在，消失了一位。
姜粼被夺去血肉，化为一片黑影，困在那面墙里。
阿影没法再说一声不故意。
它之前放弃了做人，可是如今，它想变成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萌生了这种想法，总之，它想。
不愿百年之后再做人, 就要现在。
这是它有心为之。
在姜粼拿剑要刺向它时, 这种念头就更加深刻。
这不是“吃人”的过程，那个过程是缓慢的，这是它与姜粼独有的关联，那强烈想变成人的念头，那独有的关联，叫它在与姜粼正式接触时，夺去了他的血肉。
从此，身份倒转, 它是人，姜粼是影。
姜粼没有完全死去, 他就像曾经的影一样, 有意识，但也只能是一片影。
虽然不叫“吃人”, 可是，阿影知道，有人会生气。
陶荇在往前走，纵它百般想靠近，此时却只堪后退。
陶父轻拉了下陶荇的衣角，缓缓摇头，不知道他想示意什么。
陶荇没有说话，踩过玻璃渣，走到廊下，向眼前的人看去。
一模一样的面容，完全不同的神色。
姜粼在大众视野中，清冷而孤傲，私下里，又阴狠偏执，然而眼前这张脸，眼眸清澈纯粹，神色羞愧不安。
目睹了全过程的人根本不会把两方混为一谈，只一眼就能区分。
陶荇抬臂，缓缓拉住它的手，温暖的触感，不再冰凉。
掌心中的手瑟缩了一下，那眼眸抬起，没有了殷红骇人的血窟窿，和人类一样的眼睛怯怯闪烁。
陶荇将它往屋里牵：“别淋雨了，进来。”
阿影猛然抬眼。
它什么也没说！
语气依然是温和的，牵着它的手掌依然是轻柔的。
它的心剧烈跳动，随他走进大厅：“我……我……”
声音没有变，它原本就和姜粼的声音一样。
陶荇等它开口，等半晌没有听到后文，便道：“你这个样子，倒不好隐藏，往后大概没法再缠在我手腕了。”
阿影怔怔看他。
真的一句责备的话都没有。
他刚刚目睹了自己侵吞人类血肉，可他只字未提，仿佛从来没看见。
迷蒙雨幕将夜色染上了一层薄雾，刚有人形的阿影心生狂喜，身躯遏制不住地发抖，它轻抚心脏的位置，真切感受到了心跳，人类的真正的心跳。
它紧紧盯着眼前人，贪婪看他的眉眼，耳朵鼻子嘴……
陶荇道：“你现在是不是看见我的样子了？”
阿影歪歪头，它还不习惯点头。
“那我长得怎么样？”
“好看。”阿影不假思索道，裤边的手指动了动。
陶荇低眉一瞥：“你可以摸摸看。”
阿影眼眸微亮，大胆抬手，触碰到他的肌肤，那手稍许一颤，随即，再轻抚碰上。
陶荇微微一怔，牵多了它冰凉的手臂，这有着人类温度的手，还突然有点不习惯了。
那温暖柔软的手抚碰过他的眉毛眼睛，从嘴角滑过，而后，轻轻按在喉结上。
陶荇：“……”
你为什么总是对这里好奇？
指端的摩挲带来丝丝痒意，陶荇想轻咳一声提醒它可以换个地方了。
然而他还没开口，旁边倒是响起了咳嗽声。
被忽视的陶父瞥着他们道：“还什么隐藏不隐藏，这么大个人铁定是藏不了的，儿子，你得给它弄个身份才行，但是他还顶着姜粼的脸，怎么弄身份呢，是个难事儿啊。”
阿影侧过脸，它也看清了陶父的面容，白皙斯文的样子。
还有这满厅璀璨的灯，淡黄色的光，蓝色窗帘，木色桌椅，世界突然变得多彩了起来……
“哦，还有啊，早上八点姜粼要开见面会啊，你也要去的，这还两三个小时了，现在怎么办，姜粼都挂墙上了。”陶父还在说。
阿影回过眼：“我取代他。”
陶父一怔：“你要顶替他的身份，取代他的生活？”
“不是我要，是我已经取代了他。”阿影说。
“的确是这样。”陶荇道，“他们互换了。”他看着阿影，“但是你也可以重新过你的生活，即便用他的身份，也不必走他的路。”
阿影道：“这样，挺好。”
陶荇想起如一道人的话，姜粼求的是星途这个气运，阿影吸收的也是此类邪气。
如今姜粼遭到反噬，那么取代他的阿影与此类相关，它是因主人所求演绎事业而诞生的，没准在星途上是有气运的。
“好。”他道，“那么当务之急……明天的见面会，咱们得好好商量商量了。”
如果不临时取消，那他们得规划一下。
他们先离开别墅，这个废弃别墅，在外人看来，除了保镖打手和两个玄门中人，剩下的，进来三个人，走时还是三个人，没有任何区别。
殊不知，其中一个，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人。
墙面的影永远困在了那里，雨水打残的荒草来年还会再生，残破的玻璃渣无人清理，精致的大厅有些凌乱，璀璨的吊灯一关，全都遮挡，只余一片空旷沉寂。
前院大门一锁，别墅继续荒废，从此，无人问津。
路灯层层白纱，林立高楼上的电子屏，播放着绚烂多彩的画面，人类的发是黑的，唇是红的，路边的草须是绿的，初春的时节，有淡粉色的小花。
车内，他们开始筹划，陶荇道：“姜粼散播我被陈氏集团的老板包养了，起初开见面会的目的，我估计是要澄清我和他的CP，用以撇清关系，卖惨和提纯，媒体们到时候要问的也会是这些相关话题。”
“原本我们打算去现场拆穿姜粼的。”陶父插话，“但是现在……”
现在阿影成了姜粼，拆穿的话，对它以后不利。
陶荇道：“索性外人不知道是他散播的，此事不提了。”
“好吧。”陶父叹气，“就是便宜他了。”
“怎么算是便宜了呢？”陶荇一笑，“他不是已经挂墙上了吗，他的地位，他的人气，都要拱手让人了。”
“对哦。”陶父也笑，“还有他喜欢的人。”
陶荇微顿了下：“额……媒体主要问的人是姜粼，阿影，你知道怎么回答么？”他往身边看。
阿影的脸颊微红：“怕露馅，教教我。”
陶荇想了想：“爸，出钱找几个媒体记者让他们按照我们的要求来问话，应该不难吧？”
“不难。”陶父肯定道，“找人很容易，分分钟的事儿，只是怕对方团队不让未指定的人进，但现在也不怕啦，只要阿影一声令下，姜粼那边的团队必然得听啊。”
“那就这样，我们提前定好话术，阿影，你只需要照着背就行。”
这样就很简单了，找的媒体记者很快到位，他们也回到了家。
熟悉的家，在眼中忽然有了色彩，变得生动而明艳。
已没时间休息，立刻得换衣服，稍微弄一下妆发，陶荇帮阿影换衣服，绕着他转，目光无意识自它身后瞥了眼，微微一顿，又悻悻而笑。
阿影回头问：“怎么了？”
“没事。”陶荇已转到他面前帮他系领带。
眨眼间，影子变成人了，他只是在想，那条尾巴，他一次也没抓过，而现在，可没机会了，有人形的阿影，没尾巴了。
收拾好，天已经大亮，陶荇拿着一张便签，一句一句告知阿影：
“首先，他们会提问，姜老师对上次那部戏的看法，关于最佳表演奖花落他家，有什么想法？”
这是符合见面会大多流程的，先客套寒暄一下，总不能一上来就切入正题，而且这个问题是有看点的，让他谈一谈，也能反应他的格局。
“你就答，我用了心，不管结果如何，我都是非常喜欢的。”
言多必失，尽量让阿影回答得简单一些。
“其次，他们就会问，网上关于你和陶荇的传言，请问是真的吗？”
“你回答，我们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他说着，补充一句，“这是官方回答。”
时间紧迫，其他的，来不及细说。
阿影歪歪头，表示听懂了。
“然后，他们问，外面传言陶荇被包养了，请问你听说过那位陈氏集团的负责人了吗，你知道什么内幕吗？”
“这个不用你来答，你就说，陶荇就在现场，此事由他自己来回答，然后，我会与我爸进门澄清我的身份。”
他看着阿影：“基本到这就结束了，要是有人问其他的问题，你只管点头微笑，不用说什么话，知道吗？”
“嗯。”阿影认真记着他的话，时间差不多了，陶荇牵着他上车。
到达见面会议厅，为避免让人看见俩人是一起来的，也要回避围堵的媒体们，他们从后门走进。
这后门有长长的通道，要走上一会儿，怕有些地方有摄像头，陶荇走在前面，没牵它。
走着走着，听后面没脚步声了，却有窸窸窣窣响动。
陶荇诧异回头，不禁瞪大了眼睛。
那穿着昂贵礼服的阿影，此时正趴在地上，脸贴着地面，双手在两侧，正……用脸咕涌着往前挪。
陶荇：“……”
它走累了？
他俯身，忍笑说：“阿影，你现在是人的躯体了。”
阿影仰头，左右看看，对哦，差点忘了。
是说呢，怎么今天在地上行走反而更累了呢，而且脸还疼。
“你用脸在地上磨蹭，不疼才怪。”陶荇抿着嘴把他拉起来，看看它脸上的灰，又想笑，伸手给他擦擦，再帮它理一下头发，“好吧，我牵着你走。”
手掌相碰，习惯的冰冷变成了温暖，还是让陶荇稍许出神。
他牵着人走进后厅，在后厅停留，阿影正在默念自己要说的话，听身后一声呼喊，有人来了。
它一惊，忙乱抱起陶荇的胳膊，贴在人身上来回揉了几下，终于又想起，自己不能缠在他胳膊上了，而且，它现在不用躲着人，可以光明正大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里。
它赶紧又松开，拍拍衣服站好。
仓惶跑来的助理小王正看见它松开陶荇的胳膊，眼睛眨眨，一个没站稳，险些摔倒。
阿影没有捡姜粼的手机，小王联系不上他，都快急死了，实在没办法，电话打到了陶荇那里，毕竟姜老师是在和昨晚和陶荇见面后联系不上的。
陶荇说，不用他操心，在见面会现场等待就行了。
但是他怎么能不操心呢，这俩人是对家啊，他们见面到底说了什么，陶荇不是被包养这事儿姜老师到现在都没给个解决方法，今天该怎么办啊？
可是，此刻他看俩人动作，不由惊呆了，焦头烂额的现状先放到一边，他不禁张大了嘴。
他们……这么亲密？
在一起了？
之前陶荇不是拒绝了很多次吗？
昨晚谈了什么，怎么一夜之间就改变态度了？
姜老师是怎么做到散播谣言还能把人追到手的？
对了，陶荇知道谣言是姜老师散播的吗，应该不知道吧，要不然怎么可能接受他？
那如果知道了……
小王不敢往下想，过去扶着姜老师：“人都到齐了，要开始了，快走吧。”
阿影回头看，陶荇点头：“你先去。”
阿影歪歪头，跟小王一起走进见面厅。
路上，小王不断看向身边，他怎么觉得，姜老师不太一样了？
难道谈恋爱了，气质也会变吗？
他还没忘正事，问起了门外有一些没经过邀请的媒体，是否让他们进来，阿影说让进。
随后，一转角，两人进入大厅。
几束明亮光洒落，厅内顷刻间响起雷鸣掌声，伴随着欢呼和凌乱的话语，让阿影又惊骇，想要立刻趴在地上。
好在它及时反应过来，坐稳在席位上，轻轻捏着手，看这满厅的金碧辉煌与热闹非凡。
这场景它其实不陌生，无数回，它听人们夸赞姜粼，为他送上鲜花与掌声，它也能看到美丽的灯光追随着姜粼，闪光灯咔嚓咔嚓围在他身边。
只是那些场景中，它都是趴在地上的，不能动弹。
这样直面灯光与掌声，它是第一次，在阴暗里呆久了，难以适应万人瞩目。
经纪人在做开场白，它深吸一口气，抚一抚因紧张而颤抖的心。
“下面，有想问问题的请先举手，姜老师点了你，再起身提问。”经纪人说完退后，把话语权交给阿影。
每个人都想抢一手消息，台下众人七嘴八舌，纷纷举手，有的甚至跑到台前，工作人员连忙维护秩序，闹腾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经纪人再次强调让大家按要求来。
阿影按照计划，点了戴着红色工作牌的，那是陶荇安排的人。
此人正站起来，却忽地被人一挡，边上一个人方才已经跑到台前，被赶了回来，他却还是急不过，抢了说话机会：“姜老师您跟陶荇是什么关系，你们真的谈过恋爱吗？”
反正也不一定能点到自己，还寒暄什么，不如直接问最想知道的，他的话也非常直接，避免艺人打马虎眼。
他既已开口，旁边戴红牌的人只好先坐下。
一上来就这么炸裂与直接，在场之人虽然懊恼被他抢了机会，但也都静下来等待回复，艺人感情生活一直是网友和媒体们最喜欢八卦的。
无数双眼睛盯着阿影，镜头全都聚焦在它身上，它的手心出了汗，愈发紧张，脑子已经不清楚了，好在要回答的话都是背过的，换个人问，问的东西似乎是一样，可以一样的回答吧。
它说：“我用了心，不管结果如何，我都是非常喜欢的。”
现场陡然安静下来。
片刻后，忽地一片哗然，一整个沸腾。
这个世界背景里，同性婚烟还没有广泛普及，娱乐圈里炒作归炒作，但没人敢真的承认自己喜欢同性。
这位，就这样承认了？
他的意思是，他们俩真的在一起过？
对比陶荇最近的绯闻，这话大有看头：不管对方怎么样，他用心喜欢过，他问心无愧，且痴心不改，是这样吗？
很多人站了起来，摄像机手机照相机不停地闪烁，有人已经连线直播开始报道，力求发送第一现场消息，有人又想上前来问更多内容，现场再度混乱起来，工作人员们也惊掉了下巴，反应了一会儿才去挡这些人，又加派人员维护秩序。
那助理小王没有那么震惊，但也弄糊涂了，他们俩不是昨晚才在一起吗，之前只是炒作啊，而且，圈子里谁敢公开同性恋情啊，姜老师你们就算在一起了你怎么能承认啊！
后厅，在屏幕里看着动态的陶荇愣在原地。
陶父在旁急的团团转：“不是，它记混了啊，这个答案对应的是关于那部戏的看法啊，我看看手机，天啊，果然这么快就冲上热搜了，‘姜粼承认与陶荇恋情’的话题已经爆了，这压也压不住，正主都承认了也不好解释了呀，儿子怎么办啊？”
陶荇回神：“先叫些人维护秩序吧。”
陶父连忙叫了一些人去现场帮忙，问：“然后怎么办？”
陶荇透过屏幕，看着阿影的神色，那惊恐的眼眸中依然闪过几分澄澈，因为紧张而轻轻咬着唇，明明是和姜粼一样的脸，但他完全找不到姜粼的影子，他眼中看到的只是阿影。
他轻轻抚了一下心口，沉默片刻，而后，淡淡一笑：“好。”
“什么好？”陶父问。
陶荇摇摇头，没有回话。
现场秩序好不容易稳住，这个消息对姜粼的经纪人也是始料未及，完全没有准备，他当机立断说此话题到此为止，后续工作室会给详细回应，大家要问就问其他的。
他已经说得很直白，其他人只好作罢，但是他们还有其他重要问题要问，既然正主承认两人真的在一起过，那么这个问题也就更加炸裂了。
哪里还顾得上让阿影点人起来，有个人已经起身冲到台前问：“可是外面传言陶荇被包养了啊，你知道那位陈氏集团的负责人吗？”
阿影刚才看混乱场景，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它的脸惨白，不敢乱动，可是坐立不安，脑子更乱了，见这个问题虽然不是安排好的人问的，好歹也是准备过的，连忙攥紧手，硬着头皮答：“我们是很要好的朋友。”
“什么，你认识陈氏的负责人？”现场又起轩然大波，“还很要好？”
有人高声喊：“你们三个是什么关系，陶荇到底是不是另攀高枝背信弃义？”
阿影不吭声，这些没准备过，不回答。
后厅，陶荇也傻眼了。
陶父已经习惯，又去加派人手维护秩序。
经纪人也破罐破摔了：“这类相关问题也不许问，此后工作室会解释。”
众人激烈反应到底还是被一众安全维护人员给压住了，经纪人说：“要问就问其他的。”
那个戴红色工作牌的记者三个问题被抢了两个，他收了钱，再不开口说不过去了，不能再等点名，他连忙站起来，也只能问剩下一个问题：“姜老师，我想请问您对上次那部戏的看法，关于最佳表演奖花落他家，您有什么想法？”
其他人：“……”
不是，这个节骨眼你问这些有的没的？
一点意思也没有，大家失望坐下。
而阿影抓取到信息，连忙挺直脊背道：“陶荇就在现场，此事由他自己来回答。”
“嗯？”刚坐下的众人又惊喜。
想不到这个无聊的问题还有意外收获啊。
陶荇是说过他会来，但刚才那些问题一出，有点眼力劲儿的都觉得他不会出现。
没想到他真的会来！
可是，听姜影帝的语气，他来了只是为了回复大家他获奖的事儿？
谁现在关心这个啊，他们只想听感情上的八卦啊。
那……只要他来了，回不回答另说，问肯定是要问的，总能问到一些信息。
所有人站了起来，翘首以待。
后厅，父子两人面面相觑。
原本计划是现在出场的，在阿影回答完第三个问题的时候。
可是，那问题全乱套了。
但是，总要去啊。
“走吧。”陶荇抚抚眉，无奈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