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也七拐八拐, 大概行了半天，到一个废弃码头，那死人司机引着他上了艘锈迹斑斑的游轮。

空旷游轮, 内里同外部一样残破, 随处可见殷红铁锈，地板刷着深红油漆，融化一般，边缘流淌出不规则的曲线。

司机走向驾驶舱，“呜”一声，游轮划开水面，往海上行驶。

这船上两个死人，一个看不见的活人，除此没别的动静, 沉寂得过分。

又行驶半天, 到一岛屿，尸体下船，踏上木板搭建的步行道。

陶荇抬眼，见前方两边各有一座类似于工厂的建筑，墙面有斑驳的裂纹，爬满各种植物，从窗上看，里面人影晃动, 姿势灵活，倒像是活人。

也是, 驭尸术掌控的死人傀儡, 行动迟缓僵硬，是干不了活的, 只胜在听话，而且此术实施起来也没那么容易。

前方的石板路过去，是个中式庭院。

陶荇随之走向前，忽听身后一声惨叫，有人从工厂里破门而出，紧紧捂着腹部，大片血迹自他指缝溢出，不一会儿染透了衣服，而他浑然不顾，只飞快往前跑：“我不卖了，不卖了……”

有两个穿白衣带面罩的人自后追出，几步就追上他：“钱已经给了，要么还钱，要么给我滚回去。”

“不不，我想办法还钱，我不卖了，再割我就要死了……”被按在地上的人凄惨嘶吼，“我不回去，求你们放过我吧。”

“由不得你。”两人架起他往回拖，他惊慌惨叫，在大叫了一声后，忽然又没了声音。

两个白衣人把他一掂，嫌弃道：“死了。”

随后将已死的人拽回工厂，腐朽木板落下长长血迹。

傀儡走得慢，陶荇看了看，抽空离开一会儿，跟上这俩人走进工厂。

刺鼻血腥与药水味扑面而来，简单陈旧的大厅摆了手术床，地板上的血迹半干不干，靠墙几排瓶瓶罐罐，里面泡着一些血肉模糊的不明物。

床上还躺个人，闭着眼不动，不知是死是活，旁边有白衣人在忙活。

在一白衣人举起手术刀时，陶荇摇摇头，一脚踢断电源。

厂里赫然一阵嘈杂：“怎么回事，停电了吗？”

陶荇转身又去另一个工厂，这个里面没有手术室，但摆放了一些机械设备和化学试剂。

陶荇同样踢断电源，在里面人的惊疑中，他转身赶上自己的躯体。

走进那个中式庭院，这里面倒是收拾得干净，是那个姓王的喜好的雅致风格，只是外面的血腥气被海风卷进来，再雅致的庭院也透着阴森。

王老板坐在堂中喝茶，望见来人，幽幽一笑，放下茶盏起身。

周围人自行退去，大门关上，傍晚的室内，光线微弱，几分昏暗。

这人绕着躯体走了一圈，笑道：“陶林找我帮忙的时候，我算出你的死期，可你居然没死，命挺大，我当你有多难杀呢，这不还是轻易死在了我的死咒之下？”

他的手指缓动，躯体就转过头，向他看去。

男人笑意更浓：“我看上的人，从没有敢拒绝的，低声下气跟你示爱，你不同意，现在，还不是要乖乖听话？”

说着话，他的手慢慢抬起。

陶荇看着那手离自己的脸越来越近：“他想干嘛？”

“肯定没好事。”080道。

又听有人敲门，在外喊：“老板，电源线不知道怎么回事，都断了，外面的事儿都做不了了。”

王老板手一顿，怒道：“那就先不做，别打扰我好事！”

那声音连连称是，道着歉跑远。

王老板勾起笑意，再抬手，眼看就要碰上脸。

“这个死变态！”陶荇一阵恶心，愤而抬脚将他踹开。

对方踉跄倒地，迷惘四处看，狐疑望向尸体，手指抖动。

尸体向他走去。

陶荇跟着自己的躯体上前，在地上人刚要牵他手时，又一脚踹上去。

王老板重重摔在墙上，终于觉察出不对，慌张起身：“什么人？”

老巢位置已找到，罪证确凿，没必要跟这个变态周旋，陶荇绕至其身后，脚一抬将人踢趴下，用力踩上去。

“见鬼了！”王老板脸色惊变，“来人，快来人！”

说话间再动手指。

陶荇一拍桌子，弹起上面瓷杯，杯子被强大气流迸裂，他手一甩，碎瓷片“咔嚓”一下削断王老板的手指。

地上响起“啊”一声惨叫，然而那边得到指令的躯体却已行动开，木讷伸手，往陶荇方向抓来。

被自己袭击，怕是史无前例了，陶荇脚尖勾过一椅子把地上人钳制住，攥住尸体手腕，将其按在椅上。

尸体依然僵硬，还是傀儡的形态，但操控他的人手指已断，他坐在那张檀木椅上，于正堂上，面向大门，不会动了。

椅子之下，是拼命挣扎但无法脱身的王老板，只能不停呼救。

大门一群人撞开，有刚才看见的那俩穿白衣之人，还有其他，或是下人，或是工人。

“有个看不见的人，给我打，他在……”王老板大喊着，思量片刻，“把我背上的人弄起来。”

还挺聪明。

众人当即要去打那躯体，陶荇当然不许碰，阻挡间，众人就知他方位，不过……知道就知道，又没什么好怕。

“噼里啪啦……”上前来的人还没靠近就摔了出去。

然后，并没有人再爬起来。

陶荇用本来世界的真身打架，虽然还是要遵循小世界规则，但得心应手很多，还不至于需要对这些人动第二脚。

只不过，令他惊异的是，这些人在听说有个看不见的人时，表现出的并不是害怕，而是视死如归的神色，要不是他们真起不来，看上去好像要为了保护姓王的而决战到死。

之前那人说他已经发展出了信徒，看来所言非虚。

又见这些横七竖八的人忽然神色肃穆，一起默念着什么，在奇诡的声音里，外面再涌来大批人，扛着各种工具，有活人，也有死人，那死人司机和之前在酒店见到的那个就在内，还有几个，步伐僵硬，与活人有很大差别。

“我不管你是什么东西，今天休想离开。”王老板吼完，口中也念念有词。

那波人陡然间冲上来。

陶荇摇摇头，挑起几张桌子踢过去。

桌子一转一动，嵌入墙上，活人都被钳制，死人不太好弄，这几个尸体的操纵方法很明显跟他的不同，不是依靠手指，而是那些奇怪的声音。

在这些声音下，尸体可以飞跃而起，躲过桌子。

而后，不知疼痛，打倒了还能爬起来。

陶荇不想白费精力，王老板是头儿，要让尸体停止，得让他闭嘴才行。

把他舌头拔了吧，陶荇往回走，踏上台阶，进得门内，尚未伸手，忽而，见那院中有一身影飞奔而来。

浅灰色柔软的家居服，长发凌乱，眼中赤红。

“参商……”陶荇蹙眉。

他怎么来了！

“是啊，他怎么找到这里的？”080不明白。

他能找到自己，或许不难，陶荇笑了笑：“也许是感应到了吧。”

“怎么感应啊？”

陶荇没有回话，只是捻一捻指腹，往前看去。

来人面色苍白，尖牙闪着寒光，显然还是在异化状态，但陶荇明明记得走的时候，他已经好了的。

那就是醒来后又异化了。

“宿主。”080及时提醒，“你收拾坏人我就没说什么，这一波人反正也不太正常，但按世界规则，你的真身不能被这世界之人知晓的，不然会发生什么后果谁也无法预料，尤其，参商是你身边人，影响更大，千万不要让他发现你啊。”

“我知道。”陶荇紧盯着他，见他直直往前走，眼中是比之前更深的红，如被血色一层层浸染，充斥着无比的绝望和悲痛，仿佛目中所见，是令他五雷轰顶，神魂皆裂的事情。

陶荇心中忽然一咯噔：他没有跟参商说自己假死之事。

可是，当时那个情况，参商神智尽失，也说不了，而等死咒开始，他的尸体就在王老板监测中了，也无法去留信息或者纸条什么的。

现在，更无法告知他，只等时间到了回归，24小时，不长。

陶荇猜测，参商又异化应该是因为自己失踪了，而现在，他大概也已发现那堂上坐的是具尸体。

他的异化在加重。

他真身就站在参商身边，近在咫尺，清晰地感受到那身躯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而战栗，长长的指甲嵌入肉中，眼中的血几欲滴出来。

看他往坐上的人碰了下，忽如触电般收回，而后，又缓缓伸过去，碰到尸体的胳膊。

愕然间，他一整个人身躯都不动了，如突然被定格。

半晌后，他才重新“活”过来，一把抓住尸体的手臂，浑身剧烈抖动，血泪不断涌出。

陶荇无声一叹，不是跟你说过吗，人都会死，生与死，都不必惶恐啊。

何况，你不是已经知道我死去一次了吗，怎么还这么难接受呢？

地上的人也在发抖，嘴里的词念得更快，陶荇被参商到来而打断进程，还没来得拔他舌头。

那屋子里被打趴下的，还有门外被钳制住的活人们，神思都被迷住了，即便见到参商，也没多大反应，好像完全看不见一般，他们现在得到的命令是一起操纵傀儡对付那个看不见的人，于是只会念着些奇怪的词文。

门外几个尸体走进来，伸出青灰色的手臂。

参商的脸上道道血泪，于苍白底色下阴森骇人，他的嘴张了张，喉咙滚动，忽而间，猛地抬起头，仰天发出一声长啸，那声音诡谲不似人声，而在这一声嘶吼中，他的头发骤然散开，眼中红光倏然一闪。

骨骼咯吱咯吱响动，他的头回转，手一抬，陡然将晃动的尸体抓来，利爪一抓，瞬间刺穿其胸膛，直将那身躯挖出一个窟窿，尖爪于窟窿中再一转，一具躯体眨眼间被撕成碎片。

不出三分钟，几个傀儡全部成了一堆碎肉。

然后，他走到了王老板面前。

王老板瑟瑟抬头：“放过我，我之前也放过你了，我没把你的存在透漏出去，放……”

话语戛然而止，只传来脑浆迸裂之声，参商的尖爪爆了他的头，一片血肉纷飞。

诡异的念词声陡然止息，其他人全部陷入昏迷中。

陶荇：“……这么迅速的么？”

王老板一死，加在陶荇躯体上的咒术就不见了，这具尸体不再是傀儡，于是……他就变成了一具普通的尸体。

普通的尸体，不能再站立，只会瘫软倒下。

在倒地刹那，参商猛地扑过来，小心搂住。

他搂着身体跪在地上，低低呜咽从嘶哑喉咙发出，然后，声音变大，近乎嘶吼。

他在失声痛哭。

陶荇很想伸手抚一抚他的肩，可是，现在还不行。

他只能看着参商的血泪不断滴落，染透了衣服，也看着那血落在躯体的脸上，而参商慌乱着去擦拭，生怕弄脏他。

可是，他自己脸上手上都是血，越擦血越多，他不敢动了，愣愣地，好一会儿后，才又伸手过来，把人搂紧，起身。

他带着躯体往外走去，几个闪身，消失了踪影。

陶荇：“嗯？”

走那么快？

不是，你等等我啊……

异化的僵尸，行动很快，从人群穿过，只留一道虚影，还没看清，就已不见。

而王老板这个岛建得隐蔽，沿途人都非常少，所以，他来与去，都没被人发现。

陶荇是昨天天快亮时被操纵着过来，路上走很久，此时天色又黑。

等到天亮时，他就可以活过来了。

参商虽然快，好在陶荇用真身也不慢，等回到家，参商也刚进家门。

楼里没有别人，参商没开灯，搂着他的身体一步步往楼上走。

陶荇跟在后面，也一步步上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