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骨从花园中走过。
陶荇发现这里其实还是有边界的, 花林过去，就是一些荒地，再就是岩石了。
往回, 穿过屋舍群, 便又见溪水，从溪水边走，绵延草地，偶见屋舍石堆。
大致估量，这地下的场地就跟陵园面积差不多。
但白骨们的数量一定比坟墓的数量少，不然，这一人一间石屋，也住不下，陶荇揣测, 可能有的死了, 来到这里化为白骨，有的就直接转生投胎了。
变成鬼也是有一定条件的，并非所有人死了都会成为鬼。
他问身边骨：“这里是怎么形成的，你们自己建造的吗，挖这么大一个地下场所，不容易啊。”
鹤林笑了笑：“有一部分是建造的，也有一部分……是用我的能力开拓的。”
“你的能力？”
“嗯，也许我比他们死的久, 我不知道为什么，具有开拓空间的能力, 也能够给这个空间赋予生机, 刚开始，我只是想给自己开拓一个住处, 后来，汇聚了越来越多的白骨，空间就越开越大，他们都有了住处，也就尊称我一声主人。”
“你死了多久？”
身边没有回复。
陶荇道：“不方便说就算啦。”
“不是。”鹤林道，“是我不记得了，我们不记得自己生前是谁，也不记得死于何时，我刚才说我比他们死的早，是我的猜测，因为我化为白骨时，这里只有我一个，陆续才出现他们。”
陶荇想起他人形时穿的衣服，如果那中山装是他生前穿过的，那么，应该不算很久，起码不是古代人。
水声渐远，前方又要至边界，两人正欲返回，鹤林抬头看了眼，忽地一惊，快走几步。
陶荇也随之上前，见那荒地之中有一块巨石，一束柔白的光从上打下，在石头上汇聚成一个圆形的区间。
鹤林往上看：“好像是有砖头脱落，让月光照进来了。”
“那这里也可以出去？”陶荇问。
鹤林愧疚一笑：“通道只有一条，就是你掉进来的那个洞，其他地方都出不去。”
陶荇了然，这个通道不是说把上下打通就行，其中还有机缘在。
“不过，这里有月光，我又可以拥有血肉。”白骨走上石阶，踏进那缕光中，莹白的骨在月下微微泛光，周身如有云流转，和月华交织。
稍许之间，白骨化为了人，略显苍白的脸上带几分笑意，转头看来：“这样你是不是不那么害怕？”
“我说了，你是什么样子都没关系。”
岩石上的人怔了怔，又笑：“我自己其实也很新奇，我们见月光的机会不多。”他转了一圈，再回头。
陶荇微浮嘴角，与月下人对视。
月光不会停留太久，已在这对视中悄然隐去。
鹤林走下巨石，问陶荇：“你记不记得掉下来时是几点？”
“十二点多点。”陶荇记得很清楚。
“现在是几点？”
陶荇看手机：“三点半。”
鹤林思量片刻：“那我照一次月光，能够维持两个小时左右。”他道，“陶先生，已经很晚了，你要休息吗？”
不说还好，一说真有点累，陶荇点头：“回去休息吧。”
往回走，一路看下来，当真没有能出去的地方，现在，唯有相信鹤林的话，等三天后了。
不过，陶荇还有点小疑问，拉了下身边人的手。
嗯，还是有温度的，可以确定，他拥有血肉之后能够维持体温。
那被拉住的手微顿，尚未反应过来，又被松开，鹤林诧异看看他。
前方已至花林，陶荇回到房间，别说，这小石屋睡得挺舒服，隔音效果好，房间不大被布置得温馨，除了柔软的被褥，墙面还随处挂了各种颜色的小毛线球，编织的手工制品等，桌上还有用毛絮做的花。
白骨们是会生活的。
起初以为睡不着，但可能实在太困，也可能这里太舒适，加之已经找到任务对象，心下放松，陶荇睡着了。
他是被一阵欢笑吵醒的，睁眼见有几个白骨倚窗往里看，见他醒来，就雀跃道：“陶先生，我们去溪边聚会啦，一起去呀。”
陶荇看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一点。
地下昏暗，白天与黑夜没什么变化，骨头灯一直亮着。
他揉一揉眉心，起来洗把脸，开门：“好啊，不过你们昨天不是刚聚过会吗？”
“昨天聚过会也不耽误今天聚啊。”
陶荇：“……”
竟无言以对。
他跟着几个走到溪边，那里已经聚集了几十白骨，石桌上摆了蔬菜水果，水里泡着酒瓶，有白骨边洗水果边哼歌，除了小才，也还有些小孩骨，在草地上追逐嬉闹。
草地上，有白骨拿着细长的骨头磨的针……在织棉絮，虽然骨头架子不穿衣服，可还有活着时候的习惯，他们睡觉都会盖被子。
鹤林说他的能力可以让这里种植花草蔬果，想来棉花什么的也能种，还能酿酒。
不过没见肉食，大概这个是真弄不出来。
流水如乐曲，繁花似锦，青草如碧，三五成群的白骨们嬉笑玩闹，倒是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
陶荇在桌边寻到鹤林的身影，早已经过了两小时，鹤林又变成白骨，举着红酒杯，正笑看众骨，眼中两团如火焰的红光，莹莹闪烁。
才往桌边走两步，被一群白骨拉住：“陶先生来啦，来吃东西。”
他们先领陶荇坐在一排蔬果前，把果篮都往他面前推：“喜欢吃什么？”
陶荇确实有点饿，吃了串葡萄，喝杯红酒，刚要起身，又被拉到另一边：“我们在玩骨牌，一起来玩呀。”
那些骨牌……还真是骨头做的牌，陶荇三五下把他们打败，起身，总算来到了鹤林面前。
鹤林帮他把椅子拉出来，笑道：“这里很少有外人，他们太稀奇了，你不要见怪。”
“没啊，挺好的。”陶荇道，这话是由衷的，吃喝玩乐，这日子确实很好啊。
鹤林给他又倒一杯酒：“昨晚睡得好吗，我让他们晚些再去找你，不过，估计他们还是去得很早吧。”
“很好。”
“那就好，我一直担心你害怕。”
“额……”陶荇没回应，这是个奇怪的感觉，他明明身在鬼窝，身边全是骨头架子，他也胆小，本该很害怕，可是……这些骨头又太有生活气息，叫他害怕不起来。
非但不害怕，还觉得他们的生活挺好的。
他可能喝了两杯红酒，头有点晕，迷迷糊糊中，半开玩笑道：“要是留在这里不走，也挺有意思。”
身边骨动作一顿，沉寂须臾，郑重道：“活人不能在这里久呆。”
“哦。”那他不能死，死了也不会到这里来，而是会离开这个世界。
一直玩到晚上，陶荇看看时间，到七八点了，骨头们也留意到时间，跑过来拉住他们：“走吧，走吧。”
陶荇被拉起往前跑，还一脸懵：“干嘛去啊？”
跨过溪水，一直跑到边界岩石边，众骨停下，望向那照在巨石上的一束月光。
喧嚣声止，他们似乎有点忐忑，慢慢靠近巨石。
小才率先爬上去，站到月光下。
众骨齐齐抬头。
月华浮荡，小骨头架周身覆盖柔光，慢慢地生出血肉，唇红齿白的一个小男孩，大概五六岁的年龄，穿蓝色条纹套装，眼睛滴溜溜地转。
“哇……”众骨一片艳羡欢呼。
陶荇：“他变成生前的模样了。”
鹤林点头：“他们从没见过月光，今天我告诉他们，这里有，他们很想来看看自己生前模样。”
“他生前很可爱。”陶荇道，话及此一想，这个孩子五六岁就死了啊，一时又有些惋惜。
再一想，鹤林的肉身年龄也不大，二十多岁的样子。
听得一阵喧哗，众骨们见小才化了肉身，便争先恐后往上去。
鹤林道：“不要挤，排队。”
他们就听话排好队，一个个往石头上爬，站在光下转一圈，看着自己的肉身，再稀奇而下。
陶荇看见那高个子女白骨，小南，是个非常美丽的年轻姑娘，穿着白底绣花裙。
佝偻年长的白骨小东，真的是位老人，头发尽白，额上覆盖皱纹，他应当算是寿终正寝。
之前断头的小北，他是个年轻小伙。
还有其他的白骨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化为的模样，都定格在他们死去那天。
生命无常。
拥有肉身的鬼们欣喜非常，在这岩石边欢笑，又拉鹤林：“鹤先生，你怎么不变人啊？”
鹤林浅笑摇头：“我的新奇劲儿已经过了，陶先生如果不怕，我就不用变了。”说罢转头看陶荇。
陶荇对上那火焰般的眼窝：“嗯。”
“哦，呵呵……”众鬼欢快呼喊，拉在一起跳舞。
陶荇被围在中间，被他们的欢乐气氛感染。
不过，他现在酒醒了，倒不再有那“不走了”的想法。
这里的确很欢乐，可是……大概他到底还是活人，有一种怪怪的不适感。
但如果出去了，以后怎么再跟鹤林见面呢？
他是任务对象，也是相恋了两个世界的爱人。
这是个问题，得想一想。
不知多久，嬉闹的众鬼们血肉之躯散去，又露出森森白骨。
两个小时已经过去了。
他们的动作停下，稍许沉寂，随后，又往岩石上爬。
鹤林再道：“慢点，别挤。”
但他们很急切，月光也不会一直照啊，那小才个子小，刚爬到一半，忽听“咔嚓”一声，他的腰椎骨折成了两半，上面一半照到月光，变成了肉身，下面还是白骨。
半截人身，半截白骨，自石边滑下。
其他白骨们惊愕：“陶先生，小才断了，能不能帮他接好啊？”
陶荇闻声上前，捡起骨头，对上缝隙，用力一按。
小才站了起来，两条细长白骨顶着半截身躯，摇摇晃晃，跑来跑去。
鹤林再次提醒：“大家小心一些。”
其他白骨爬岩石的动作变得小心翼翼。
鹤林无声一叹，转过了身。
陶荇随他转身：“你们的骨头这么容易断，等我走了，再断怎么办？”
众白骨也忧心这个问题，听他说话，都安静看过来。
鹤林沉默须臾，迟疑道：“那个通道……每个月都会开启。”
“是吗？”陶荇眼中一亮，“我还可以再来？”
“你愿意再来？”
“愿意啊。”正愁离开了怎么找他呢，这可有办法了，陶荇道，“等下个月，我再过来，哦，你们放心，我绝不会将这里见闻说出去。”
面前骨眼窝里的绯红亮了亮，轻柔声音里带几分喜悦：“谢谢你，陶先生。”
“不用。”陶荇摆摆手，他也是为自己的事，“你们就这么相信我啊，不怕我出去找人来把这挖了？”
鹤林笑道：“你不知我是鬼时，极力护我，你是很好的人，我相信你，我们都相信你。”
陶荇也笑起来，而转瞬又思量：“可这治标不治本啊。”
上回鹤林说过，是因为陵园漏水潮湿，以至于骨头容易腐朽，他道：“等我出去，也帮你们把陵园修一修。”
鹤林欣喜点头。
夜已深，月光隐去，今天的聚会结束，白骨们各回各处，陶荇跟鹤林一同回花林，这位白骨今天心情很好，路上不断转头看他。
走至花林，他似乎意犹未尽，站在陶荇面前，双手负后，没有想告别的意思。
陶荇便道：“你还有话要说？”
白骨手指在后一动，地上花团轻晃花枝，有各色花瓣飞扬而起，又悄然汇聚，于他手中回归，聚拢为花束。
鹤林迟疑片刻，把那花束举起来：“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没有什么好的东西，送你一束花，也不知你喜不喜欢。”
陶荇接过花束，这里的花没有香气，但不掩美丽，他道：“谢谢，很喜欢。”
白骨眼中绯红微光闪烁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