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音响起,宿安言即便做好了准备,却还是因为这铃音想到了在暗牢里面永无天日的十日,双手双脚都被缚住,犹如粘板上的鱼,动不了分毫只能任人宰割,何况那个宰割的人,还是他看着长大的小皇帝。
身心都被侵扰着,任凭宿安言如何随遇而安,却终究还是在那样的日子中有了惊惧,手微微地发颤,却控制着自己,没有将手收回去。
可是他等了一会儿,只等来链子坠地的声音,那样价值千金的链子,就被谢闻毫不在乎地扔在地上。
宿安言微怔:“陛下。”
“这个法子不够好,”谢闻握住宿安言颤抖的手,道:“我不想用。”
这个法子确实不够好,斩草不除根,总是会春风吹又生,比不上杀了他,来得干净利落。
“陛下是想……”
就算是杀了他,也没关系。
宿安言垂下头,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像是等待着谢闻将刀架到他的脖子上。
他还是跟十年之前一样,无限度地包容小皇帝。
两指抬起宿安言的下巴,被风雪侵染过的清冷眸子浮上一些茫然,之后,宿安言才意识到这个姿势不太妥当,往后退了一步,却又被谢闻分出来的另一只手攥住了衣领。
宿安言一抖,无论如何,小皇帝对他做这样的动作,都算是过了。
“陛下……”宿安言艰难道:“陛下想要做什么?”
“我是皇叔看着长大的,皇叔难道不相信,我有本事处理好这件事?”谢闻反问,语气里带着不满。
温热的手指贴在宿安言的后颈上,这样熟悉的触感提醒着宿安言什么,他看着小皇帝长大,私下里,也对小皇帝多有照顾。
但现在跟之前不太一样了。
小皇帝之前没有他高,如今宽阔的肩膀却可以挡住他整个人。
小皇帝比他更适合在朝堂上,那欲来的风雨,小皇帝也不会放在心上。
难道小皇帝真的长大了?
他完成了先帝的嘱托,是时候可以放手了?
心里升起难以言喻的感觉,宿安言清了清嗓子,对着谢闻行礼,礼数周全之后,他才缓缓道:“陛下乃人中龙凤,朝堂到了陛下的手上,必当焕然一新。”
而他是时候,退场了。
听宿安言说的这么正式,谢闻有些想笑,那些弯弯绕绕到了最后,都化作了一句:“皇叔相信我就好。”
宿安言这才敏锐地注意到,谢闻忘了自己的自称,他身为皇帝,这江山的主人,怎么能一次又一次在人臣面前,忘了自己身份的象征。
这根本不妥当。
“皇叔说的有理,”谢闻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可我想这样。”
谢闻坚持,宿安言也只能任由他去了。
只是他有些恍惚,仿佛他们之间不是帝王与臣子,而仍旧是皇叔与侄子。
皇室的无情并没有对他们之间的关系造成影响,但……
这是十分僭越的想法,只是出现了一瞬,就被宿安言迅速否定了。
“陛下,”齐明在殿外道:“张太医来了。”
“让他进来。”
张太医是来给宿安言诊脉的。
诊完之后,张太医道:“陛下,摄政王的风寒,已经快要好了。”
他心中有些犹豫,要是摄政王的风寒好了,陛下是不是又要将摄政王再关进暗牢里?
到时候,摄政王还会有命在吗?
他考虑良久,终究本着医者的本分说了一句:“摄政王不能再受寒,否则后果难以预料。”
谢闻颔首:“知道了。”
这怎么都不像是放在心上的样子,但张太医也没办法,他已经尽力了。
张太医出去之前,谢闻向他要了一些涂抹的药膏。
拉着宿安言在榻上坐下,谢闻掀开他的衣袖,不知道为何,仿佛要比刚才偶然看见的一眼,要严重一些了。
手脚上面的红痕,全是宿安言自己磨出来的,被这样束缚住,实在是太过屈辱,宿安言认了小皇帝要杀他的命,却不能忍受小皇帝如此对他。
此时明晃晃地显露在谢闻眼底,宿安言耳根发烫,看着谢闻打开了药膏的盖子,宿安言伸出手道:“陛下,臣自己来吧。”
谢闻静静盯着他,宿安言被看的有几分不自在,他忍不住解释:“只是小伤而已。”
“皇叔体弱,便是小伤,也能要皇叔的性命。”
谢闻张口就来,指尖沾了药膏,谢闻托住宿安言的手腕,将细腻的药膏慢慢抹在伤处上。
倒是不疼,只是宿安言不太习惯,好不容易忍受完了手上,宿安言注意到谢闻又去碰自己的腿,当即往后一缩。
“陛下……臣不敢劳烦陛下。”
他再一次向谢闻伸出了手,想要自己处理脚腕上的伤痕。
“是我害的皇叔如此,难道不该向皇叔赔罪吗?”
“赔罪?”宿安言喃喃道,谢闻为什么要向他赔罪,这一切都是他应该做的,这十年里,他殚精竭虑,只怕自己做的还不够好。
“是啊,赔罪。”
谢闻抬起宿安言的腿,径直除了宿安言的鞋袜,宿安言紧张得绷紧了脚趾,白里隐隐透着粉——除了对规矩的顾忌之外,宿安言还有些不好意思。
他始终是谢闻的长辈,却要谢闻来为他处理伤势。
“这是什么?”
谢闻在宿安言的脚踝上不止看见了被链子弄出来的红痕,还看见了一团淤青。
宿安言浑身都太白,这样的淤青不止突兀,还有些吓人。
宿安言不以为意,只是道:“臣在自己府里扭伤了。”
也就是,将宿安言关进暗牢里的那日,宿安言先是在自己府里扭伤了,然后强忍着疼痛来上朝,等到下朝之后,又被骗到长乐宫,被齐明擒住了关去了暗牢。
原主还在暗牢里,亲自给宿安言上了链子。
受了这些,宿安言居然连一点委屈的情绪都没有,怕是打落了牙齿也只会和着血往肚子里吞。
谢闻叹息一声:“皇叔难道不会觉得痛吗?”
宿安言一顿,直接道:“臣习惯了。”
他身上的伤病不少,久而久之,让他养成了忍耐疼痛的性子,只要不是特别难受,他都可以加以忍耐。
总会过去的,宿安言常常这么安慰自己。
过不去也没关系,不过就是一死。
谢闻沉默着给宿安言上完了药,至于这淤青,怕是需要揉开。
“皇叔,我要开始了。”谢闻提醒宿安言,让宿安言做好准备。
“嗯。”
当温热的手掌覆上来的时候,宿安言的睫毛颤了颤。
刚开始揉,宿安言就有些受不了了,会忍痛,但又怕痛。
他攥紧衣袖,咬紧唇,所有声音都被他封在了唇齿之间。
谢闻瞥见宿安言苍白的脸,狠狠心,还是继续揉了下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宿安言觉得自己都痛的麻木了,谢闻才松开手。
到旁边的铜盆里洗了手,谢闻才拿起另外准备的湿帕子,擦了擦宿安言脸上的冷汗。
“陛下,臣没事。”
他的脸色苍白,唇色却是格外艳丽,是被他硬生生咬出来的。
谢闻想也没想,手指直接碰上了宿安言的唇,宿安言狠狠一颤,谢闻在唇上摩挲过后,才道:“没破。”
宿安言的手攥的更紧,头往旁边偏了偏,他张了张口,劝说道:“陛下毕竟是陛下,要担心遭人非议。”
那些言官可不是吃素的,宿安言担心今日之事走漏风声,谢闻会遭到他们的弹劾,到时候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千年之后,谁还说得清。
“皇叔多虑了。”
宿安言依旧语重心长:“你要小心。”
因为朝堂之上,对谢闻威胁最大的,从来都不是一个摄政王,朝中党派林立,谁都虎视眈眈。
宿安言突然就有些放不下,想为谢闻再挡十年的腥风血雨。
“我知道了。”
谢闻想了想,又说:“那史书会怎么写我们?”
宿安言摇头:“我不知道。”
谢闻握着宿安言的手,勾着唇凑近:“那当然是我以暗牢困住皇叔,又让皇叔锁链加身,还与皇叔有了肌肤之亲。”
宿安言听见最后一句,惊愕一闪而逝,他迟钝地低头,看向自己与谢闻握在一起的手,慌慌张张地将手抽了出来,他道:“陛下不要胡说。”
他顿了顿,又道:“不要往自己的身上,妄加罪名。”
“我只是实话实说,而且……”
“什么?”
谢闻站起来,他不以为然道:“日后的史书肯定比我说的,还要精彩。”
添油加醋,哪怕是宿安言成为他的唯一珍爱,都是有可能的。
宿安言仔细想了想,觉得真有这样的可能,他方寸大乱,只能求助谢闻:“那臣与陛下,当如何?”
他自己的名声也就算了,最重要的是,不要牵连谢闻的名声。
谢闻道:“皇叔与我,撇清关系就好了。”
宿安言愣了愣,他仰起头,眼神一如既往地清澈:“来不及了。”
从十年之前,他和谢闻的名字就绑定在了一起,史书怎么也绕不开他来写谢闻。
想写谢闻,就必须要写他。
谢闻又在床边坐了下来,他轻笑着问:“皇叔是舍不得与我撇清关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