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员名叫陈发, 白胖,圆脸,端着手眯起眼笑时像个弥勒佛。
他声音有些尖细, 咬字也独有自己的一套习惯,寻常人可能听不太出来, 但裴颂以前世界里也有过做皇帝的经验,因此, 一听就察觉到他是宫里的内侍。
下人送完茶水就退了出去,房间里顿时只剩他和陈发两人。
“裴家主, 百闻不如一见, 果真是厉害人物。”
陈发为人圆滑老练, 说起话来弯弯绕绕,叫人琢磨不透。
他笑眯眯闲聊似的谈起江南美景, 又赞叹裴颂生意做得大,仿若真的只是个休沐期来散心游玩的闲散官员。
裴颂抿口茶, 也不冷不淡地陪着他聊,偶尔接上一句。
闲聊到了后半程, 陈发才展露自己真正的意图。
白胖的官员笑眯眯的一抿茶,眯成一条小缝的眼睛里精光乍现。
他缓慢而又状似随意地开口:
“我听闻, 裴家主身边,有个名为贺闻识的随从?”
裴颂放下手中茶盏,也似闲聊一样地接话:“是, 怎么了?”
……
陈发离开后,裴颂送完人回来,就看见贺闻识正在擦拭自己的佩刀。
听见他回来的动静, 他很快放下佩刀朝他看过来。
裴颂走过来:“都听到了?”
刚刚贺闻识一直没离开,躲在屏风后听着他们的对话。
陈发拐着弯问他的身份来历, 虽然没明说,但其中打听关心的意味已经再明显不过。
贺闻识沉默地嗯了一声。
他这一个月来随着脑袋思绪越来越清晰,也隐约记起了些以前的画面。
零零碎碎的,都是些片段。
不过刚刚在见到陈发的那一瞬,无数记忆喷涌而来,如烟花一样在脑海中炸开,许多事都变得清楚起来。
裴颂坐到他身边,“陈发他那天晚宴上就很关注你,我这些天也去查了一下,”他顿下,缓缓地说,“六年前,宫里太子同皇帝巡游到湘西一带时失踪,和你到那个村子的时间地点都很吻合。”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剩余的话两人都心知肚明。
“那是我父皇身边的大内总管。”
见裴颂已经察觉了他的身份,贺闻识也没有隐瞒的意思,安静了一瞬,他开口:
“裴颂,我不想离开你。”
裴颂私心也不想让他离开。
只是主线剧情有不可抗力,如果现在不离开,到时他还活在世上的消息若被那些宗室知道,为了不留后患,那些宗室定会如鬣狗一样咬上来,与其那时被动纠缠,还不如趁着敌明我暗主动入局。
贺闻识也很清楚这一点。
所以他只是眸子沉了下,然后开口,“裴颂,”他握住裴颂的手,力气发紧,“等我回来。”
—
陈发和贺闻识私底下的接触变多了起来。
贺闻识的态度一直都淡淡的,仿佛还不清楚此事,陈发倒是第一眼见到他就确定了之前宫里递来的那个消息,越接近越压抑不住心里的激动。
终于,如此试探拉扯着,到了八月末的时候,两人坦诚相见。
陈发拱手行礼:“殿下!”
他激动的老泪纵横,抹泪悲怆道:“陛下如今龙体欠安,齐王魏王他们仗着陛下身体不好,这段时日简直是大逆不道!只念您能老奴回京主持事宜啊!”
贺闻识眸色淡淡。
当年那宠妃给他下毒药又将他丢至荒山,皇帝在事后未必不知晓,只不过还是没追究。
贺闻识唇角泛起点嘲弄。
只不过是现在一个儿子都没了,发现自己还活着,又来给他摆父子情分罢了。
陈发被他冷淡没有丝毫情绪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刚想硬着头皮再说一句,就见贺闻识收回眼神。
“等过完中秋,中秋之后再走。”他说。
他要和裴颂把中秋过了。
贺闻识是在中秋第二天走得。
走前还顺走了裴颂的帕子。
当他向裴颂讨要帕子的时候,裴颂还顿了下。
“帕子?”裴颂从袖口里掏出来自己平常用的手帕,“这个?”
裴颂不是个会委屈自己的人,金贵挑剔,身上衣物无一件不是让江南绣娘根据他喜好特制的,连帕子都是只此一样。
贺闻识直勾勾地盯着那条素白的手帕,嗯一声。
不是什么大要求,裴颂将这条帕子丢给他。
贺闻识很快接过。
帕子上还浸着裴颂身上的气味,清冷冷的,就和他整个人一样。
贺闻识只嗅了一瞬,便心满意足地收了起来。
而在他走之前,扬州城里还出了件事。
陆家那位陆家主,陆无量不知怎么的,走夜路时被人拖进巷子里打了一顿。
听说被人发现时,腿已经断了,怕是以后都只能坐轮椅上了。
裴颂疑心这是贺闻识做得。
不过消息传来时,人已经走了,他也无处问去。
时间一晃便是三年过去。
这三年里,京城那边动荡不安,失踪多年的太子被找回来,朝堂上满是对其身份的质疑,皇帝病逝后,朝堂上势力庞大的齐王魏王为了权势更是你争我夺,斗得厉害,新皇帝三立三废,甚至还出现了宫变,整个京城闹得人心惶惶。
在流了无数血后,终于在两个月前,被无数人不看好的原太子登基,齐王魏王极其党羽全部下狱,局势勉强稳定下来。
三年里,两人的通讯很少,裴颂都是通过930的汇报才能了解到贺闻识的近况,偶尔年关的时候,才会突然收到封来自京城的密信。
为了预防被截获,打开,上边只有语焉不详却又包含思念的四个字:如三岁兮。
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想见你。
裴颂哼笑声,然后回了条自己的帕子过去。
这也是两人三年来养成的习惯。
他这边,申老爷子即便用各种名贵药材吊着,还是没活到年底,在两年前不甘心地走了。
分身意识当年和他的约定很简单。
申老爷子力排众议让他当上家主,而他则需保证申家人衣食无忧,以及后续继承人也必须是申家人。
不过就如裴颂先前所说,他是答应了,但具体是哪个继承人就由不得别人定了。
“大嫂嫂!”这天,裴颂刚整理好一册书卷,屋外边就响起少女明亮的声音。
一个穿着劲装的少女走进来,身上还带着风尘气,是刚从外地走商回来。
申玉如今已经十七,身形高挑,长相愈发如出水芙蓉般清丽,在扬州城内也算个小有名气的美人。
两年前,她突然说想跟着商队去外面看看,当时还有手下人劝裴颂,说三小姐这是起心思想争权了,不过裴颂觉得没什么,挥挥手,就让她去了。
两年时光,她常跟着商队在外走商,原本怯懦的气质渐渐褪去,变得明亮起来。
“我想改名字。”申玉坐到他身边,一边帮他研磨一边开口道。
裴颂淡淡:“改什么?”
“裴,”申玉笑嘻嘻地说,“我要叫裴玉。”
裴颂看了她一眼。
申玉龇着牙冲他乐。
裴颂收回目光。
“想跟我姓?”
申玉昂了一声,嫌弃地说:“申字太恶心了。”
她自小被申家磋磨,对申家没有丝毫感情,申玉期待地看着裴颂:“大嫂嫂对我好,我跟大嫂嫂才是一家的,我要姓裴。”
她其实还藏着另一个心思。
这两年她也看出来裴颂是把她当继承人培养,但若是她继承了,那这申家还是姓申。
想想就犯恶心,这申家的生意是在大嫂嫂手里发展起来的,怎么着也得姓裴。
才不能便宜了申家人。
“跟我一家,”裴颂倒也看出了她的心思,轻微挑下眉,好笑,“那陆景呢?”
陆景是陆无量的独生子,和只会用各种下作手段的陆无量不同,是个带着股书生傻气的少年,一年前,在灯会上对申玉一见钟情,天天追着她跑,甚至还结结巴巴说出了只要申玉愿意跟他在一起,以后陆家的财产全给申玉这种话。
要是让陆无量知道了,怕是要气得呕血。
“他就一呆子,以后再说,”申玉被戳破倒也不害羞,大大方方地说,“还说我呢,您这么多年不也一直没人在身边,不然也不能被申贾那蠢货起心思。”
申兴死了,申和废了,申老爷子一脉只剩个申玉,女儿家能成什么气候,申家旁支都蠢蠢欲动,但碍于裴颂又不敢明着来,便想出个奇葩阴损的法子。
只要让裴颂再嫁给申家的人,不就能光明正大的入主申家了。
申贾就是被申家旁支派出来的一个,那天裴颂进雨露期,被情潮烧得浑浑噩噩,准备回房休息时,就见有一个人要讨好地上前来扶他。
“裴家,不对,裴嫂嫂……”那人见他体力不支的样子,笑容黏糊的就想用手来碰他,“来,我来扶您——啊!!”
他发出声惨叫。
裴颂烦躁的直接将他那条胳膊给废了。
自此吓得没哪个申家人再来。
“不过我觉得大嫂嫂你是得有个人在身边侍候着了。”申玉又说。
申玉曾经偶然撞见过一次裴颂进雨露期的样子。
即便是有抑制香,但还是浑身都烧得厉害,冷汗直冒,活像是大病了三日。
“真不行,找个乾元先度过雨露期嘛。”申玉这两年走南闯北,那些个小女儿的娇羞情怀磨平了不少,说起话来也大大咧咧,毫无顾忌。
“大嫂嫂要是找不到合适的乾元的话,我可以推荐啊,”申玉笑嘻嘻地说,“保证活好,包您满意。”
裴颂:“……”
虽然他早就有意让申玉当继承人,让她多出去历练历练改改她以前的怯懦性子。
但现在是不是改得有点太过了。
裴颂被她噼里啪啦吵得头疼,只好先不耐地嗯嗯了几声敷衍过去。
—
三日后,京城。
自从影卫汇报完从江南传来的消息后,殿内的气压就一直很低。
影卫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半响,龙椅上的人才开口,嗓音冷沉:“他真这么说?”
影卫硬着头皮说了声是。
又是一阵死寂的沉默。
“吩咐下去,”龙椅上的人终于开口,他手力气大的似要将底下扶手捏碎,面上却依旧一片平静,“过几日,朕要亲自下一趟江南。”
“这……”影卫有些迟疑。
毕竟新帝才刚刚登基,京中局势还不安稳,骤然离京可能又要生事端。
“怎么?”龙椅上的人沉沉看过来。
“……”
影卫不敢违逆,拱手恭敬地说了声是,连忙退身出去了。
等殿内没了人,龙椅上的人沉默许久,才从怀里拿出条帕子,放在鼻端轻轻地嗅。
帕子是半年前过年时寄来的了,素白的帕子上早已经没了原来主人的气味,即便他用各种香料调和,还是没能达到原先的气味。
龙椅上的人唇线微微抿直,显出不高兴的神色来。
好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