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附近的菜市场门口积了一大滩污水,越靠近里面的肉食区,那股油腻腻的肉腥味就越浓烈。
陈春放下菜,让谈玉琢待在原地等自己,独自一人往连排的肉铺走去。
谈玉琢走得有点累,找了个稍微干净点的墙角蹲下,陈妙妙靠在他身边,黑溜溜的眼珠一直盯着放在脚边的红色塑料袋,里面几根大葱的叶子横亘着探出。
“哥哥。”陈妙妙手扶着谈玉琢的膝盖,学着他蹲下来,仰头问他,“你去哪里了?”
菜市场人来人往,声音嘈杂,谈玉琢听不清,脸侧了侧,往陈妙妙的方向倾。
陈妙妙一只手放在脸颊侧,拢成喇叭的形状,“你去哪里了,有没有被人欺负?”
谈玉琢乐了,“妙妙小朋友,还是你主意正啊,还担心上我了。”
谈玉琢伸手抱住陈妙妙,两手抱紧了才慢悠悠地说:“你看我的样子像是去受欺负了吗?”
陈妙妙转头,认真地盯着谈玉琢看了几秒,低下头扭着自己的手指,闷着声不说话。
谈玉琢往上掂了掂,催促她:“干什么不说话,说话。”
陈妙妙老成地皱了皱眉,放下手,嘴唇抿得紧紧的,小脸板正地目视前方。
谈玉琢看着陈妙妙净白的小脸,越看越感觉神奇,想不出她那么小的脑瓜仁怎么装下那么多事的。
谈玉琢和她完全不一样,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他还在无忧无虑地被亲爹打。
前脚亲爹一巴掌把他甩到茶几上,后脚他就傻乐呵地继续缠着亲爹要他举高高。
别人说他是被自己亲爹打傻的,但是谈玉琢知道自己生下来就有毛病。
按他那个干瘪到不行的奶奶说法,他是在投胎路上,被小鬼的糖果迷惑,丢了一魂一魄。
谈雪带他看了很多医生,但他当时记忆力差劲到了一定的程度,记不住医生的脸,他自己没觉得这是件多么严重的事情,也没感觉自己生病,医生和他说话,他趴在桌子上自顾自玩积木小人。
看病的时候偶尔也会遇到其他小患者。
谈玉琢清晰地记得当时他蹲在门后玩,谈雪在他背后不远的距离和医生说话,是一个很安全的环境。
在两个成年人的视野盲区里,有个小患者径直走到他身边,和他说了几句什么,谈玉琢低着头没有理,对方等了一会,发现他全无反应,不知为何突然俯下身轻轻说他笨蛋。
谈玉琢迟钝地转头,愣愣地看着对面的人,几秒后,信息缓慢地经过耳朵转化为文字,一瞬间,混沌的大脑转为清明,声音和光线繁杂地涌入他的世界。
谈玉琢呆呆地站起身,一掌打在对方的脸上,大哭起来。
自此,谈玉琢才算完成自己来到世界上的第一声啼哭。
所以,严格来说,谈玉琢并没有经历过陈妙妙当前的年龄段,这个年纪的孩子在想什么,在烦恼什么,他一无所知。
谈玉琢撑着下巴,叹了口气。
陈妙妙扭过身子,在谈玉琢喉结的位置摸了摸。
谈玉琢是第一个教她发音的老师,她很喜欢手底下皮肉轻微震颤的触觉,有段时间,陈妙妙手得放在他喉结上才能睡着。
谈玉琢可能被她弄得有点痒,嘴角弯了弯,但没有躲。
他说:“我脚麻了。”
声音在手掌心下具象化,陈妙妙听着耳朵边传来变调的机械音,猜测着谈玉琢真实的声音是怎么样的。
“哥哥。”陈妙妙叫了他一声,谈玉琢就转过头看着她。
她的小哥哥老是抱怨自己年纪上来了,陈妙妙却感觉他还和前几年一样,脸庞还是那么年轻,洁白,眼珠漆黑。
“受欺负了要回家。”陈妙妙轻轻握紧了拳头,“我会好好读书,有出息,以后我们住大房子。”
谈玉琢拍了拍她的脑袋,想把她脑袋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拍出去,“妙妙,你还是小朋友呢。”
陈妙妙眼神坚定,谈玉琢抱着她,觉得自己的教育一定是哪里出现了问题。
陈春提着一袋肉走过来,谈玉琢看见她,就知道了教育失败的源头在哪。
“妙妙,你想要大房子,哥哥现在就可以给你。”谈玉琢在陈妙妙耳边小声商量,“我们现在就搬去大房子好不好?”
陈妙妙毫不犹豫地摇头。
和她妈一样的犟脾气,连摇头的幅度都一样。
谈玉琢还想游说,陈春离他们越来越近,他便不说了。
陈春走到他们面前,弯下腰提起地上的袋子,顺便揉了揉陈妙妙小小的脑袋,尔后疑惑地看了谈玉琢一眼。
谈玉琢蹲久了,站起来眼前一阵一阵发黑,转了转发酸的手腕。
“你不要惯着她,走哪里都要抱着她。”陈春伸手拉过陈妙妙,陈妙妙乖乖地跟到她腿边。
谈玉琢缓了会,之前没有感觉,这一刻才深刻地感知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他细声嘟囔了几声“哪里惯着了”,陈春听不见,但看见他嘴唇动了,便叫他不要说坏话。
谈玉琢怀疑自己八字命中带被管,小时候被谈雪管,上学被梁颂年管,结婚后被陈春管,现在连陈妙妙都能管他。
在轻微的对命运不公的不忿中,谈玉琢晚上吃了一碗半的饭。
他决定小小地对抗一下强权,趁着饭后散步,一声不吭带着陈妙妙打车去了另一个区的商场。
陈春在家里等到九点四十七,远远超过陈妙妙平时睡觉的时间。
陈妙妙全身焕然一新,小小的脸颊上挂着一副大得吓死人的墨镜,从谈玉琢的臂弯里落地,踩着小皮鞋扑到沙发上。
谈玉琢把几大袋购物袋扔到地上,指挥着陈妙妙把袋子打开。
“记住了,明天给同学发礼物的时候,别给那几个讨厌鬼发。”谈玉琢哼了几声,恶劣地笑,“眼馋死他们。”
小孩子可能没有那么多金钱概念,礼物对他们来说也只是礼物,但是等他们长大了,这迟到的沉痛一击会更让他们记忆犹新。
陈春打手语,陈妙妙看了一眼,吐了下舌头,缩到谈玉琢身后去。
谈玉琢摘下陈妙妙脸上的墨镜,慢条斯理戴上,擅自屏蔽了陈春的交流申请,转头催陈妙妙赶紧洗漱睡觉。
陈妙妙机灵地爬下沙发,往浴室跑去。
谈玉琢盘腿坐到地上,把购物袋里的东西稍微整理一下,从袋子深处摸出几个首饰盒。
陈春不太高兴地坐在沙发另一侧,谈玉琢叫她,她也没有反应。
“干什么,你不理我,理我!”谈玉琢气性比她大,陈春肩膀绷紧了几下,还是垂着嘴角回身看他。
谈玉琢打开首饰盒,陈春被里面金灿灿的一片晃了眼,脸上短暂地出现了呆滞。
“我之前藏了好多奢牌,转手卖才知道二手回收有多狠。”谈玉琢想起来就心痛,欣赏了一会雕刻精美的黄金首饰,合上首饰盒,递到陈春面前,感慨,“还是金啊银啊的最保值了。”
陈春没有伸手。
“你先帮我看管,我住在那不方便藏东西。”谈玉琢找借口说。
陈春犹豫了许久,最后可能是被谈玉琢的说辞说服了,伸出手接下了。
半夜,谈玉琢从睡梦中骤然清醒,狭小的出租屋内,空调机运转的声音显得无比巨大。
楼下传来几声流浪狗的叫声,几声细碎的脚步拉近又远去,人说话的声音突兀地响在寂静的寒夜里。
谈玉琢怀疑是几个喝酒夜归的人,他坐起身,身上燥/热到不行,摸黑走到厨房,打开冰箱拧开矿泉水盖子喝了几口。
刚咽下冰水,睡衣口袋里的手机亮起来。
谈玉琢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冰凉的液体顺着他的喉管游走下肺部,他睁大眼睛,清醒了。
谈玉琢握着矿泉水瓶,胡思乱想了片刻,手机亮了几分钟便暗了下去。
他一口气还没送到底,手机再次亮了起来。
谈玉琢拧紧盖子,把矿泉水放回冰箱里,他手上都是塑料水瓶上凝结的水,滑了两下才接通。
谈玉琢看了一眼时间,凌晨三点五十八。
“玉琢,你不在家吗?”
谈玉琢目视前方,盯着冰箱上贴的营养金字塔看了三分钟,才吞吞吐吐地“嗯”了一声。
谈玉琢呼吸都变得犹豫,他刚刚还感觉热,现在感觉冷了。
“去哪里了呢?”梁颂年说话声音很轻,好像也刚从睡梦中清醒。
谈玉琢扶着桌子,按照来时那样摸回沙发上,缩进被子里,呼吸了几下,才开口:“在酒店。”
“你回来了吗?”谈玉琢感觉梁颂年没有生气的意思,鼓起勇气小心地问了一句。
“我记得,你明天中午才下飞机,我还想着去接你。”谈玉琢圆滑地表达自己的讨好。
梁颂年轻笑了一声,不知有没有识破他的谎言。
“玉琢,你不太会撒谎。”
谈玉琢心脏都要停了,把自己脑袋彻底埋进被子里,打算就此逃避一切。
梁颂年那边传来几声很轻微的声音,谈玉琢听出来是风声,他更不敢说话了,闭上眼睛想催眠自己这只是一场梦。
他反复睁眼三次,终于接受了现实。
“我来接你。”梁颂年点了点方向盘,又笑了一声,“玉琢,定位是在酒店吧?”
谈玉琢声音又闷又小,“对不起。”
挂了电话,谈玉琢给梁颂年发送了附近一个小公园的定位,沉思几分钟后,认命地坐起身,在被子上乱摸,拖拽过自己的衣服,沉默地往自己身上套。
他怕吵醒陈春,踮着脚走到门口,在他摸到门把手的时候,客厅的灯骤然大亮。
眼睛被白炽灯的光一闪,谈玉琢下意识闭上眼睛,在一片花白中,他看见陈春安静地站在电灯开关边。
“……”
谈玉琢慢慢直起身,低下头,沉痛思考了一下自己是不是真的流年不利。
“穿多一点,外面冷。”陈春没有问他怎么了,拿过一边的大衣递给他。
谈玉琢不要,拧下门把手,“这衣服一看就不是我的,等下被发现了。”
陈春收回手,站在玄关处,不发一言地看着他。
还是凌晨天最黑的时候,谈玉琢的脸隐没在晦暗的光线里,一点点变得不清晰。
陈春最后看他摆了摆手,叫她回去睡觉,转身往漆黑的楼下走去。
作者有话说:
(鞠躬)私密马赛宝贝们,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