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Z市,项目告一段落,梁颂年给组员都放了一周假。
孟圆提着包坐上电梯,和角落里安静站着的谈玉琢打了一声招呼。
谈玉琢刚刚在走神,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缓慢地转过头,看见孟圆的脸,愣了一瞬,谨慎地点了点头当做回应。
孟圆不动声色地往他的方向移了几步,“刚开始工作就要跟项目,前端时间真是辛苦了。”
谈玉琢虚弱地应:“还好。”
他的语气和脸色都让这句话听上去不太真诚。
“这次真大方,沾了你的光,居然一次性放了那么长时间假。”孟圆从包里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正好电梯到了一楼,她朝外走,“再见了,下周见。”
谈玉琢和她道完别,回想她最后留下的话。
电梯到达负二层,谈玉琢循着记忆朝车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给梁颂年发消息。
“你是不是又给我开后门了?”
谈玉琢拉开车门,在上车前挑了一个表情包发过去。
梁颂年的消息回得很快,也很简短:“没有。”
“真的没有吗?”谈玉琢坐上车,和司机报了地址,靠回车靠背,“可我还想这样谢谢你呢。”
他恶意地挑选了一个可爱小猫亲亲的表情包发了过去。
谈玉琢等了十分钟,梁颂年那边也没有任何动静,他以为对方不会回的时候,梁颂年的头像上亮起红色的消息提示标。
“嗯,开后门了,好好休息。”
谈玉琢看得有点想笑,心满意足地切换掉聊天界面。
半小时后,车子停在一家私人医院旁的花店门口,谈玉琢和司机道完谢,约定好回去的时间后下车。
谈玉琢推开花店的门,门上的风铃被门页推动,“叮铃铃”响。
站在门口收银台后的营业员微笑着和他说了欢迎,谈玉琢回以淡淡的笑容。
“今天早上刚拿的水仙百合很漂亮呢。”营业员见他很好说话的样子,适时向他推荐,“还有粉色的卡特琳康乃馨,不论送给谁都很合适。”
水仙百合盈盈温柔开放在花瓶里,谈雪很喜欢百合,谈玉琢便挑了一束,叫营业员捆扎包装好了,抱在怀里走出花店。
医院的走廊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谈玉琢已经闻过很多次,但到现在依旧不太能够适应。
站在病房门口,谈玉琢低头仔细把每朵花的花瓣都整理了一下后才推开门。
房间内部的装修看不出病房的样子,淡黄的薄纱窗帘合着,阳光朦胧地投进房间。
谈雪还没有醒,谈玉琢轻手轻脚关上门,走到病床前把花放下,尔后俯下身。
即使每天的药膳和补品流水一般地送进来,谈雪依旧不可遏制地消瘦下去,短短几天没见,她的脸上只剩下了薄薄的一层皮。
谈玉琢看着她,又迷茫又恍惚,他最近老是梦见之前的事,梦见很久之前的谈雪。
那时候她还很年轻,在档口开了家服装店,拿个小马扎坐在店门口,身上穿着当时正时兴的红色吊带裙。
地下商场门口买的廉价香水,喷在她身上,问不出劣质的香精味。
他趴在小桌子上用铅笔写作业,谈雪和其他几个老板聊天,有人说:“你儿子长大以后一定有出息,你要享福的。”
谈雪捂着嘴巴笑,身子朝谈玉琢的方向倾斜,“是的呀,我宝宝聪明,我就是享福的命。”
可惜,谈玉琢是没出息的,浑浑噩噩地活了许多年。
谈玉琢坐了十几分钟,谈雪转醒,眼皮颤动了几下,睁开来。
“妈咪。”谈玉琢站起身轻声叫她。
谈雪的反应很慢,不知道是因为脑子的神经被压迫着的原因,还是刚睡醒没有完全醒觉的原因。
谈雪声音沙哑,很轻地叫了一声:“宝宝。”
谈玉琢抿了抿唇,尽量不让自己露出难过的神色,眨了几下眼睛,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谈雪笑,薄薄的皮肉被牵动着,看上去有点僵硬,“没有,妈妈在这里有人照顾,没有不舒服。”
谈玉琢倒了杯水喂给她,谈雪喝了点水,再开口嗓子清澈不少。
“今天不是周二吗?”谈雪靠在床头,关切地问,“怎么有时间来看妈妈?”
“刚出差回来不久。”谈玉琢解释说,“项目完成了,老板给我们放了假。”
谈雪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颊,“我们宝宝好厉害。”
谈雪的手心很凉,谈玉琢抬手握住了。
他现在应该调动自己的情绪,尽量多说些话,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像往常一样把一些东西忽略过去。
这是他和谈雪之间无言的默契。
谈玉琢却笑不出来,他垂着嘴角,细弱地叫了一声“妈咪”,然后再说不出下一句话。
“我没有厉害。”谈玉琢垂下头,他深知自己是多么庸俗而一无是处的人,却对此毫无办法。
谈雪的手从他手心里滑落,落到他的肩膀上,“不厉害也没关系,你一直当妈妈的宝宝。”
谈玉琢很快地转过头,背对着谈雪露出一个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我带了花过来。”
谈玉琢再转回头,神情已经正常了,他把花捧到床上,让谈雪看清楚,“我选了粉色。”
谈雪摸了摸花瓣,笑得很开心,“很漂亮,就是我有点看不清了。”
“宝宝,你再靠近点。”谈雪抬起头,“刚刚一直都没有看清宝宝。”
谈玉琢便靠近了些,谈雪眯眼仔细看了一会,“噢哟”了一声,“都有黑眼圈了。”
“熬了好几个夜,当然会有黑眼圈了。”谈玉琢怕她看出更多,重新拉开了距离,“工作嘛,又不是去享福的。”
“是不是很累呀?”谈雪问。
“也没有很累,同事都很照顾我。”谈玉琢在床边坐下,忍不住把头趴在谈雪的腿上,像小时候一样抱住她,“就是在家里好多年,感觉好多东西都跟不上。”
他沉默了一瞬,语气平常地继续说,“我有点没用。”
“怎么会。”谈雪捏捏他的耳朵,“小时候别人都说你痴呆,但偏偏你最争气,考了那么好的学校。”
“没有人比你更有出息。”
谈玉琢闭上眼睛,他前几天给谈雪买了新的香水,不知道她喷了哪瓶,闻上去有股淡淡的苹果香。
花和香水,组成他所有记忆里的谈雪。
他抬起头,看见的却是谈雪病弱苍白,双眼深深地凹陷下去的脸。
谈玉琢握着她的手,因为过于瘦而突出的骨节硌着他的手心,明明紧握着,却感觉无时不刻都在流失。
谈玉琢很想向她撒娇,像小时候不愿她出门,让她留下来陪自己一样。
但他已经早过了可以任性的年纪,也明白了,并不是所有事情都能顺遂人意。
谈玉琢在病房里待了好久,和谈雪一起吃完晚饭,才按照约定离开了医院。
坐上下行的电梯,谈玉琢面对面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脑子很空白。
司机中途和他通过电话,已经提前离开了。
谈玉琢路过来时的花店,发现花店还没有关门,思考了几秒钟,走进去买了一小束现成包好的花。
他辨认车标,最后打开停在路边迈巴赫的车门,“都说你不用来接我了。”
梁颂年在回信息,没有抬头,也没有看见花,“顺路。”
谈玉琢爬上车,从身后拿出花,挡在自己脸前,“猜猜我是谁。”
梁颂年从手机屏幕上抬起脸,入目就是一片纯白的花束,他抬手轻轻摁下花,谈玉琢的脸就从花后露了出来。
漆黑湿润的眼珠,长又密的睫毛,近看好像一只小猫。
梁颂年笑,配合他,“是谁啊?”
谈玉琢把花送进他怀里,“我挑了好久的。”
梁颂年接过花,看了好久,才把花好好地放在一边,“谢谢,我很喜欢。”
谈玉琢抱住他,在他脸上快速地亲了两下,“我就知道你喜欢。”
亲完,他就自觉地坐回副驾驶座,系好自己的安全带。
梁颂年发动车子,过了一会,他转过头,忽然问:“阿姨身体怎么样?”
“看上去好多了。”谈玉琢摸了摸鼻子,语气里听不出异常。
梁颂年看了他一会,目光重新回到前方的路上。
梁颂年没有告诉过谈玉琢,他撒谎的时候会有一些习惯性的小动作。
梁颂年想起医生的话,打开的车窗外涌进凉的夜风。
谈玉琢经常以为,有钱能解决很多问题。
所以梁颂年在他眼里,几乎是无所不能的。
可是不管是谈玉琢还是梁颂年,他们都心照不宣,明白钱从来都不是万能的。
所以谈玉琢从不过度要求,可梁颂年希望,谈玉琢能指责他,指责他过去种种。
谈玉琢吹了会风,有点冷了,把车窗关上。
“我想喝饮料。”谈玉琢霸道地提出要求,“等会街口的便利店停一下。”
“少喝点。”梁颂年这样说,但到了便利店附近,他还是靠路边停了下来。
谈玉琢下车,一蹦一跳地像只兔子一样跑进便利店里,不多时就跑了出来。
梁颂年靠在车边等他,谈玉琢喘/气/有些许急/促,把手里另一瓶饮料递给他,“给你。”
梁颂年不喜欢这种过度甜的饮料,但还是接过了。
“你一直看我干什么?”谈玉琢拧开瓶盖,“我这次可没有藏烟。”
“过几天有个宴会,你陪我去吗?”梁颂年手里握着饮料,却不喝。
谈玉琢眼睛就黏在他手里的饮料上,敷衍地点了点头,认真地问他:“你好像不喜欢喝,还要喝吗?”
在这种地方上,谈玉琢似乎有无穷无尽的小聪明。
梁颂年说不喝,他便高高兴兴地把饮料拿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