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意思是你姐拍婚纱照的日程提前到了后天,所以她提前飞去马尔代夫了?”
林西图拉下鸭舌帽的帽檐,跟着秦瀚宇往中心剧院的方向走。
剧院门口的阵仗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夸张,剧院外也摆放了独奏会的海报,不少记者拿着摄像机堵在门口,安保忙得焦头烂额。
“男方家里喜欢看黄道吉日,后天马尔代夫27,风力二级,多云转晴,农历十一月十五,还是下元节,天时地利人和。”秦瀚宇说。
“但是你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你姐要结婚?”
“我没跟你说过?”秦瀚宇傻眼了,“她是闪婚,速度是比较快。”
林西图:“……”
“你妈也太着急了。”
小时候林西图经常跑去秦瀚宇家打游戏,他姐姐秦如令跟他们相差不过三四岁,但身材高挑,脸也长得成熟漂亮,不开口的时候能骗过老师去给秦瀚宇开家长会。
秦如令从九岁开始学习拉大提琴,穿一身粉色长裙坐在后院里拉琴的时候仙气飘飘,能惹得周围别墅区里的小孩都屁颠屁颠地过来看。
因为家里没人,林沐菡总是会要求林西图自己出去时也把方知锐带上,当时他正在小学生叛逆期,一进屋就和秦瀚宇打游戏打得打得天昏地暗。
打上头了差点忘记自己还带了个哥哥。
偶尔下楼休息时,林西图就看到方知锐哪儿都没去,搬了张椅子安安静静地坐在后院门口,望着秦如令拉琴。
当时还不觉得有什么,现在想想怎么都不是个滋味儿。
恰巧秦瀚宇也想起这事:“说起来当初你哥还是妥协了继续学钢琴,不会是受我姐的影响吧?这么一想他俩……”
话还没说完,就被林西图阴恻恻投来的眼刀止住了。
音乐厅在剧院的三楼后侧,中间还要穿过一个玻璃花房。走到这里两人遇到了许多同是参加独奏会的听众。
男士穿得体的西装,女士则画了精致的浓妆,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谈吐和身姿看上去都不是什么普通人。
秦瀚宇看了一眼林西图身上的卫衣,又看了看自己。
“我们是不是穿得太随便了,这不符合作为一个听众高大气派的身份。”
“来不及了。”林西图扯着他就走,“等你什么时候把G谱表和F谱表分清楚了再换也不迟。”
他们踩着点入座,舞台底下已经座无虚席。
厚重的法莱绒幕布旁是被漆成金色的罗马柱,穹顶上垂落下的流苏光斑婆娑,仿金色大厅的布局令人置身灿烂的迷梦中。
林西图在心里默默感叹,一进来就能闻到金钱在燃烧的味道。
入场后没过几分钟,厅内的灯光全部熄灭,观众纷纷安静下来,将目光向舞台。
幕布还未拉开,先有清润的琴音从里面传出。
秦瀚宇拿到曲目表,悄悄对林西图说:“前半场都是CX330的原创曲,后半场是翻弹,第一首就是《曼洛德的花园》。”
伶仃的清调音阶扯动幕布,曼洛德的花园自台上穿黑色西装的男人手中迎来夜晚,说是古典流派,可那曲律却并厚重,每一次按下琴键的声音都轻盈、灵活,却又冷若冰霜。
台上逐渐明亮的银色灯光下,曼洛德的花园在愈发急促的E小调中被朦胧的细雨包围。
脱离了浪漫派的婉转鸣音,男人指尖的琴音和意象都被蒙上了克莱因蓝色的忧郁。
直至雨水从河中睡莲的瓣尖滴落,E小调承转为G小调,最后音阶再次升高,缓慢、空灵地流淌于大厅的每个角落,如月光跃迁跳动。
花园的雨停了。
钢琴后的男人身姿如海报上那样高大笔挺,精心裁制的西装将一名男性的躯体包裹出优雅、成熟的线条。
他戴着一副白色的面具,专心于不断起伏的琴键上,修长的手指跃动其间,每一次因为音乐而鼓动的青筋都是赏心悦目的藏品。
一曲之间男人只偶尔会将余光分给底下的观众,他没有看到林西图,林西图却捕捉到了面具后的那双眼睛。
极黑极深的瞳孔,和那些音阶一样冰冷,却又带着异样的蛊惑人心的色彩,宛如黑色深渊般要将人吸入。
一时间钢琴的声音都如潮水般慢慢远去了,林西图僵硬地坐着,手脚冰冷,最后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这双特别的眼睛,在过去蒙尘发旧的日夜里他曾和这双眼对视过无数次,努力想要探寻心理医生口中说的,对方能看到的与普通人不同的世界。
可那双眼分明就是个陷阱,将林西图的少年时期搅得一团糟。
方知锐,台上的人就是方知锐。
《曼洛德的花园》曲目结束后台下响起了持续时间极长的掌声。秦瀚宇抓紧时间,刚想给秦如令发一句“如听仙乐耳暂明”的微信过去,余光里却看见林西图红着眼一动不动。
“我草,你怎么了?怎么一副要哭的样子?”秦瀚宇吓了一跳,低声问,“没事吧你,这曲子威慑力这么大?你是……你是听哭了?”
林西图压下心口那团酸涩的郁气,抹了把脸,闷声道:“没事。”
“你要身体不舒服就跟我说啊,别听一半哭昏了。”
“……你听你的。”
但接下来的时间林西图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过的,琴音都裹了泡沫,变得模糊起来,视线中只剩下了坐在聚光灯下的男人。
别的钢琴家弹奏时都会用到肩背和手臂的力量,方知锐却只用手和手腕的力量,所以他永远能在琴凳上坐得像青竹一样笔直。
方裴胜是个老派的古典流派钢琴家,热衷于李斯特的花指弹法,他的儿子却没有继承到半分。
介于法国流派和浪漫流派之间的弹法,更像是自创了别具一格的风格,每一首曲子都像一幅冷色调的莫奈《睡莲》,难怪会风声大噪。
林西图知道方知锐弹琴时还有一个改不了的习惯,不管弹什么都会在末尾摸一下C2的琴键,直到现在也没有改。
直到最后一个C2音落下,整场独奏会结束,CX330从钢琴边站起,什么话也没说,微微鞠躬后便迈开步子下台。
林西图也忍不住从掌声中站起来往外走。
“哎,西图,你去哪儿啊?”
“我去趟洗手间,等会儿你先走吧。”
一路穿过音乐厅外的楼梯回廊,林西图直奔后台。
给表演人员用的休息室外站着两个安保,人高马大,腰侧甚至带了配枪,不像是剧院自己的保安,倒像是私人雇佣来的。
见到林西图,安保习以为常地指了指角落:“不好意思,这里不让进去,有什么要送的东西就放在墙那边吧。”
林西图顺着看过去,墙角已经堆满了各种鲜花,全是粉丝送的。
他冷静下来,对安保露出一个笑:“我已经是CX老师五年的粉丝了,请问找他签个名可以吗,就签在衣服上也行。”
或许他这个笑太灿烂,安保的声音卡了一瞬。
“这个不行,我们有规定,CX老师私下不提供签名。”
林西图在心底暗骂一声,正准备换个借口时,忽然看到一位穿风衣的高大女人拿着手机从休息室里走出来,问外面的工作人员:“看到CX老师了吗?季先生的电话找他。”
“CX老师好像去楼上的卫生间洗脸了。”
“等他回来了告诉我一声。小李,小杨,等我们走了以后再开放员工休息室,到时候还要麻烦你们挡一下前门的记者,我们从后门走。”
安保应了一声,回过头却发现刚才的橘发青年不见了。
林西图小跑着穿过走廊,从另一边的楼梯上到4楼,很快就看到了卫生间。
洗手池被独立设置在里间,林西图看着面前紧闭的木门,本想深呼吸几口气冷静一下,但一想到方知锐就在里面,心脏就剧烈地跳动起来,几股跳跃的线将思维分割成了碎片。
他连开口的第一句说什么都没想好。
迎着隐约的水声,林西图推开门,看到了在洗手池边正弯腰往脸上泼水的男人。
听到声响,男人直起腰,四目相对。
没了面具的遮盖,方知锐成年后的面孔完完整整地倒映在林西图忽地泛红的眼中。
记忆中独属于少年人的青涩已经被岁月打磨成更加成熟俊美的棱角,鼻挺唇薄,本是冷情的长相,却又被那双极黑极深邃的双眼中和成一种温情的假象。
水打湿了他的额发,水珠从面庞的轮廓滑下,最后在喉结的红痣上戛然而止。
林西图盯着那滴水珠,脑中忽然闪过许多支离破碎的画面,沾血的耳钉枪、昏暗的观影室、逆光站在楼梯上俯瞰的少年……方知锐有一张独一无二的皮囊,这是林西图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的事情,这副皮囊迷惑了很多人,却不知道底下藏了怎样的深渊。
方知锐慢慢地撑在洗手台上,只看了林西图一眼就继续洗脸。
水龙头下的水柱似乎比刚才更加冰冷,冻得他的指关节泛红。
昂贵的高定西装被随意用来擦拭下颌的水珠,再抬起头时方知锐发现林西图还呆呆地站在那里。
长大了,但还是像只只会摇尾巴的小狗。
方知锐这么想着,走到林西图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嘴里吐出的却是:“让开。”